林深第三次按下快門時,取景器里的潮水正漫過礁石上的白色貝殼。
那貝殼邊緣泛著珍珠母的虹彩,被海水浸得透亮,像塊被歲月磨洗過的骨瓷。
潮濕的海風(fēng)卷著咸腥味撲在臉上,帶著霧島特有的涼,他鼻尖泛起細密的涼意,
低頭查看照片時,屏幕突然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擋住。那只手的虎口處有道淺褐色疤痕,
像條凝固的小蛇?!敖古恼铡!蹦腥说穆曇粝窠甘粯永溆玻惨艄oL(fēng)的顆粒感,
刮得人耳朵發(fā)澀。林深抬頭,看見對方穿著深藍色制服,左胸別著“霧島管理處”的金屬牌,
陽光斜斜地打在牌面上,“周延”兩個字的陰刻筆畫里積著細小的銹。
島上的霧氣在清晨剛散,淡金色的陽光把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沉默的蛇,
纏在林深腳邊的相機包上。包側(cè)袋里露出半截鏡頭,
鏡片反射的光斑在男人制服第二顆紐扣上跳了跳。“抱歉,”林深收起相機,
指節(jié)叩了叩胸前的證件,塑料封皮被曬得有些發(fā)燙,“我是新來的生態(tài)觀察員,林深。
昨天下午登的島,管理處的老王應(yīng)該提過?!蹦腥说哪抗鈷哌^證件上的照片,喉結(jié)動了動,
像有枚生銹的齒輪在滾動。他沒接話,轉(zhuǎn)身走向遠處的燈塔時,制服下擺掃過礁石上的蠣殼,
發(fā)出細碎的刮擦聲。那座白色燈塔在霧島的最南端,塔身爬著暗綠色的海藻,
像件被海水泡舊的針織衫,塔頂?shù)募t燈即使在白天也亮著,透過薄霧暈出片朦朧的緋色,
像只始終半睜的警惕眼睛。三天前,林深收到那封沒有寄件人的郵件時,
正坐在實驗室整理蘇晚留下的海藻標(biāo)本。郵件附件的視頻被壓縮得厲害,
滿是像素塊組成的雪花點,
卻能清晰看見暴雨夜的礁石灘——鉛灰色的浪頭里裹著個紅色人影,像片被狂風(fēng)撕扯的楓葉,
在暗夜里沉浮了兩下,就被卷進更深的黑里。郵件正文只有一行字:“來找真相,
如果你還念著蘇晚”。蘇晚是他的師姐,也是帶他進海洋生物實驗室的前輩。
三個月前她在霧島做潮間帶調(diào)研時失蹤,官方通報說是暴雨夜不慎墜海,尸骨無存。
可林深總覺得不對勁,蘇晚的水性比誰都好,大學(xué)時是校游泳隊的主力,
能在泳池里一口氣游二十個來回。更讓他在意的是,她失蹤前最后一通電話里,
背景音除了海浪聲,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敲擊聲,篤、篤篤,像有人用石頭敲著空心的金屬桶,
節(jié)奏規(guī)律得不像自然聲響。管理處的宿舍是棟爬滿爬山虎的老舊兩層小樓,
墻皮剝落處露出暗紅色的磚,像結(jié)痂的傷口。林深住二樓最東頭的房間,
窗外有棵歪脖子榕樹,氣根垂下來,在風(fēng)中晃悠著掃過玻璃,發(fā)出沙沙的響。
夜里月光穿過枝葉,會在對面的白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枝椏交錯著,
像個踮著腳跳舞的人影,手指總在凌晨三點準(zhǔn)時指向燈塔的方向。深夜,
林深被一陣規(guī)律的敲擊聲吵醒。那聲音穿透窗紙般的寂靜,篤、篤、篤,間隔均勻,
帶著種固執(zhí)的耐心。他摸黑爬起來,趴在窗臺上往下看,月光把院子照得像蒙著層霜,
周延正蹲在樓下的垃圾桶旁,手里握著根銹跡斑斑的鐵棍,一下下敲著鐵皮桶壁。
鐵桶發(fā)出空洞的回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震得空氣都在微微發(fā)顫,
像是某種來自地底的呼應(yīng)。敲擊聲突然停了。周延仰頭望向林深的窗口,
月光在他眼底碎成銀渣,兩人的目光在夜色里撞了個正著。林深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腦袋,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等他攥著窗簾角再探出頭時,樓下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只有那只鐵桶孤零零地立在月光里,桶壁上有個新鮮的凹痕,邊緣泛著金屬的冷光。
第二天清晨,林深在食堂遇見了張教授。老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頭發(fā)花白得像堆雪,
戴著副厚鏡片眼鏡,鏡片上沾著水汽,正用勺子慢悠悠地攪動碗里的稀粥。
粥面上結(jié)著層薄膜,被他攪出圈漣漪,像片縮小的海。作為島上唯一的科研前輩,
張教授在蘇晚失蹤后幫著整理過她的遺物,林深來之前,管理處特意囑咐過,
有不懂的可以問他?!皬埥淌冢绷稚疃酥捅P在他對面坐下,瓷盤與木桌碰撞,
發(fā)出清脆的響,“您知道蘇晚失蹤前在研究什么嗎?我整理她的標(biāo)本時,
發(fā)現(xiàn)有些藻類樣本標(biāo)注得很奇怪。”張教授的手頓了頓,粥勺碰到碗沿發(fā)出輕響,
像滴雨落在水洼里。他推了推眼鏡,
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天光:“好像是潮間帶的藻類分布……怎么突然問這個?
”“她的筆記里提到過‘異常聲波’,”林深盯著老人的眼睛,
試圖從那層厚厚的鏡片后找到些什么,“還有海底峽谷,您聽說過嗎?
”窗外的榕樹被風(fēng)吹得搖晃,葉子互相摩擦,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張教授舀了勺粥,
送到嘴邊又停住,喉結(jié)動了動:“小姑娘心思細,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那天預(yù)報有暴雨,
她沒申請出海許可,估計是自己偷偷駕著小艇出去了,想趕在漲潮前多采些樣本。
”林深想起蘇晚嚴(yán)謹?shù)男愿瘢鰧嶒炃翱倳巡襟E在筆記本上列三遍,
絕不會在惡劣天氣擅自出海。他還想說什么,周延端著餐盤走了過來,
不銹鋼餐盤邊緣磕在桌角,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他在張教授身邊坐下,兩人低聲交談著什么,
周延的目光時不時掃過林深,帶著種審視的銳利,像在檢查礁石上的裂縫。午后,
林深借口采集標(biāo)本,沿著海岸線往南走。沙灘上的沙粒很粗,混著碎貝殼和珊瑚渣,
踩上去硌得腳底發(fā)麻。潮水退了,露出大片灰褐色的灘涂,密密麻麻的小洞穴像蜂巢,
幾只招潮蟹舉著螯鉗橫沖直撞,留下細碎的腳印。警戒線果然像周延說的那樣,
用紅帶子攔在礁石灘前,帶子上印著“危險”的字樣,被海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
旁邊立著塊木牌,油漆剝落處露出底下的字跡,隱約能看出“1998”的年份。
林深跨過警戒線時,鞋底陷進軟泥里,發(fā)出“咕嘰”的聲響,像踩碎了什么黏糊糊的東西。
走了大約半小時,他看見前方的礁石堆里有個紅色的東西,被海浪推得忽上忽下,
像團不肯熄滅的火苗。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件雨衣,尼龍材質(zhì),被礁石上的蠣殼勾住一角,
剩下的部分在海風(fēng)中飄動,衣角卷著沙粒,磨出了毛邊。
雨衣的領(lǐng)口內(nèi)側(cè)繡著個小小的“晚”字,用紅色的線,針腳細密,
是蘇晚的手藝——她總愛在自己的東西上繡名字,說是怕弄丟。林深把雨衣塞進背包,
拉鏈拉到一半,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踩在礁石上,發(fā)出“咔嚓”的脆響。他轉(zhuǎn)身,
看見周延站在警戒線旁,手里握著那根鐵棍,鐵棍的一端沾著褐色的銹跡,像凝固的血。
“越界了。”周延的聲音比海風(fēng)還冷,帶著潮氣,刮得人臉頰發(fā)疼?!斑@是蘇晚的東西。
”林深掏出雨衣,紅色的布料在他手心里微微顫抖,“她不是意外失蹤,對不對?
你知道些什么?!敝苎拥哪抗饴湓谟暌律?,喉結(jié)滾動著,像有話堵在喉嚨口。過了半晌,
他轉(zhuǎn)身朝燈塔的方向走:“跟我來?!彼麕е稚畲┻^一片低矮的灌木叢,
灌木的枝條勾住林深的褲腳,拉出幾道細痕??諝饫飶浡L幕ǖ奶鹣悖?/p>
混合著腐爛海藻的腥氣,形成種詭異的味道。走到燈塔背面,周延撥開纏著鐵門的藤蔓,
藤蔓的汁液是乳白色的,沾在他手背上,像沒擦干凈的藥膏。鐵門銹跡斑斑,
鎖孔里積著泥土和落葉,周延用鐵棍插進鎖扣,用力一撬,“哐當(dāng)”一聲,鎖掉在地上,
揚起陣灰塵。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混雜著鐵銹和海水的氣息,林深打開手電筒,
光柱劈開黑暗,照出一段向下延伸的石階。石階上長滿了青苔,濕滑得像抹了油,
每級臺階的邊緣都被磨得圓潤,顯然走的人不少?!斑@里是燈塔的舊地下室,
”周延的聲音有些沙啞,像被砂紙磨過,“蘇晚失蹤前,經(jīng)常來這兒。有時候待到半夜才走,
帶著她的標(biāo)本箱?!弊呦率A,地下室豁然開朗。墻壁上釘著密密麻麻的照片,
都是各種海洋生物的特寫:招潮蟹舉著螯鉗,彈涂魚在灘涂上跳躍,還有各種海藻,
褐的、綠的、紅的,在水下舒展著,像女人的長發(fā)。角落里堆著十幾個標(biāo)本瓶,
透明的玻璃上蒙著層灰,里面浸泡著不同種類的海藻,福爾馬林的氣味混著霉味,鉆進鼻腔,
嗆得人想咳嗽。最顯眼的是房間中央的鐵架,上面掛著一張巨大的海圖,
牛皮紙的邊緣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用紅筆圈出了十幾個點,每個點旁邊都標(biāo)注著日期。
林深湊近看,最近的日期是蘇晚失蹤的前一天,用紅筆寫著“聲波異常,頻率升高”。
“她在研究什么?”林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手電筒的光柱在海圖上晃動,
照出那些密密麻麻的標(biāo)注。周延走到海圖前,手指落在最南端的一個紅點上,
指尖的溫度似乎讓那張舊海圖微微發(fā)顫:“霧島附近有個海底峽谷,叫‘深淵’,
深度超過三千米。蘇晚發(fā)現(xiàn),每個月滿月時,峽谷里會發(fā)出奇怪的聲波,不是洋流,
也不是地震,是有規(guī)律的?!绷稚钕肫鹛K晚電話里的敲擊聲,心臟猛地一跳:“她錄到了?
”“不止,”周延從墻角的箱子里翻出個錄音筆,黑色的,外殼被磨得發(fā)亮,“她還說,
那不是自然現(xiàn)象?!敝苎影聪虏シ沛I,錄音筆里傳出沙沙的海浪聲,
像是有人把耳朵貼在海螺上。中間夾雜著規(guī)律的“咚咚”聲,沉悶而有力,
像是有人在用拳頭敲擊船板,又像是巨大的心臟在深海里跳動。聲音持續(xù)了大約一分鐘,
突然被一陣尖銳的嘶鳴打斷,那嘶鳴聲不像任何已知的海洋生物,尖利得像金屬摩擦,
刺得人耳膜生疼。接著是蘇晚驚恐的尖叫:“它在靠近!周延,快……”錄音戛然而止,
只剩下電流的“滋滋”聲。林深攥緊錄音筆,
塑料外殼在他手心里留下幾道印子:“這是什么時候錄的?”“她失蹤前一晚發(fā)給我的,
”周延的聲音帶著顫抖,手里的鐵棍在地上磕了一下,發(fā)出“當(dāng)”的響,“我勸她別查下去,
那東西太危險??伤宦?,她說那些聲波里藏著秘密,和二十年前的事有關(guān)。
”“二十年前的事?”周延從口袋里掏出包煙,煙盒皺巴巴的,他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打火機打了好幾下才冒出火苗,火光在他眼底跳動,映出些復(fù)雜的情緒。“1998年,
霧島發(fā)生過一次海嘯,不大,但很奇怪,就像突然從海底冒出來的。
當(dāng)時的燈塔管理員和他的女兒都失蹤了,有人說他們被海浪卷走了,
也有人說……是被海里的東西拖走的?!绷稚钭⒁獾街苎拥氖衷诙叮瑹熁衣湓谒闹品?,
像一小撮灰燼?!澳阍趺粗肋@些?”“因為燈塔管理員是我父親,
”周延的聲音低得像耳語,幾乎要被外面的海浪聲吞沒,“那個女兒,是我姐姐,周晴。
那年她七歲,總愛穿紅色的連衣裙,像朵花?!蹦翘焱砩?,林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宿舍的木板床很舊,一動就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像誰在耳邊嘆氣。
周延的話像潮水一樣在腦子里漲落,他起身走到窗邊,榕樹的影子依然像個跳舞的人,
枝椏的影子在墻上晃悠,手指始終指著燈塔的方向。突然,樓下傳來鐵桶的敲擊聲。
這次的節(jié)奏和昨晚不同,不是均勻的篤篤聲,而是三短兩長,像某種約定好的暗號。
林深抓起相機沖下樓,相機的背帶勒得他肩膀生疼。周延正站在鐵桶旁,月光照在他臉上,
一半亮一半暗,像戴著張面具??匆娏稚睿隽藗€噤聲的手勢,手指壓在嘴唇上,
指尖的繭子泛著白。兩人沿著小路往燈塔走,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像兩個被拉長的驚嘆號。路邊的草叢里傳來蟲鳴,斷斷續(xù)續(xù)的,被海浪聲蓋過又冒出來。
“每天午夜,都會有這個聲音,”周延壓低聲音,氣息噴在林深耳邊,
帶著煙味和海風(fēng)的腥氣,“我父親失蹤前,也總在這個時間敲鐵桶,說是在‘聽回聲’。
”燈塔底層的門沒鎖,推開時發(fā)出“吱呀”的響聲,像老骨頭在呻吟。里面彌漫著煤油味,
嗆得人喉嚨發(fā)緊,墻角堆著幾個生銹的油桶,桶身上印著模糊的字跡,像是日文,
估計是幾十年前留下的。周延打開手電筒,光柱掃過墻壁,
露出上面刻著的歪歪扭扭的字:“深淵在呼吸,紅月會降臨”??毯酆苌?,
像是用尖銳的石頭一點點鑿出來的,邊緣還粘著褐色的木屑。“這是我父親刻的,
”周延的聲音發(fā)顫,手電筒的光柱在字上晃動,“小時候我問他是什么意思,
他只說等我長大了就知道。他還說,紅月出現(xiàn)的時候,海里的東西會上岸?!绷稚顪惤鼔Ρ?,
用手指摸了摸刻痕,有些地方的木頭是新的,顏色比周圍淺,顯然是最近才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