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國淡淡開口:“我一個病人能有什么意見,爹娘說的對,都是一家人不計較那么多了。”
話音剛落,顧母身后的暗影里突然探出個腦袋,是老五顧建業(yè)。他新做的藍色的布褂子還帶著漿洗的硬挺,手指絞著衣角,囁嚅道:“哥,其實那錢……”
“閉嘴!”顧母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轉過身,眼神刀子似的剜在老五臉上,“這兒有你說話的份?輪得到你多嘴?”
老五脖子一縮,像被抽了骨頭似的,慌里慌張地往爹娘那屋里鉆,棉布鞋蹭過青磚地發(fā)出“嚓嚓”的響聲,最后“哐當”一聲帶上門,那動靜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驚得墻頭上曬太陽的麻雀撲棱棱飛了。
顧二嫂早就攥緊了圍裙角,指腹?jié)u漸用力把粗布碾得發(fā)皺。她往男人顧愛國身后又躲了躲,聲音細若蚊蚋,卻像根針似的扎破了沉默:“分家……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老二媳婦你說什么?”顧父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不定,映得他滿是皺紋的臉忽明忽暗。
他猛地磕了磕煙桿,煙灰簌簌落在布鞋上,“這兒有你說話的地嗎?家里是拿了錢,可建業(yè)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還能忘了你們這些哥哥嫂子?到時候幫襯一把,不比現在爭這點錢強?”
顧母聽到這話瞬間炸了,“好啊原來鬧這一出的目的是分家啊,李來春老娘是給你臉了,我呸你個小娼婦敢鼓動著分家,看老娘不打死你?!?/p>
顧母看了看有沒有什么稱手的工具,隨便拿了個東西就要往李來春身上打去。
院子里的兄弟幾個都沒接顧父的話,兄弟幾個什么樣誰還不知道啊,顧建業(yè)那性子,從小就護食,一塊糖都舍不得分,真進了城里當“公家人”,指不定多嫌棄他們這些泥腿子呢。
至于顧母說的話,反正分家又不是他們說的關他們啥事。
眼看著顧母就要打到李來春身上,顧愛國說了一聲“夠了”。
顧母頓時氣的本要往李來春身上打藤條打到了顧愛國身上,“好啊,有了媳婦忘了娘是吧,你還知不知道誰是生你的養(yǎng)你的?!?/p>
顧母打了一頓出了氣。
“爹娘,”顧愛民往前站了半步,他是兄弟里最會盤算的,眼珠轉了轉,語氣平穩(wěn),“你們給老五拿錢的時候沒跟我們商量,如今大家都知道了,總該說個數吧?到底拿了多少?”
顧父沉默了片刻,煙桿在手里轉了兩圈,終是沒再瞞:“給老五拿了八百塊。”
“什么?!”顧二嫂猛地從男人身后探出頭,鬢角的碎發(fā)都驚得散開了,眼圈瞬間紅得像染了血,“八百塊錢?”
“咱們幾家起早貪黑掙點血汗錢,地里刨食,一分一分攢著容易嗎?”王小丫緊跟著開口,她是顧建民的媳婦,向來說話嗆人,說話時往男人耳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大嫂說的對,建民必須分家,今兒不分,往后咱們的錢還得填這個無底洞!而且就顧建業(yè)那個樣子,咱們是哪能占到他的便宜?!?/p>
顧建民的喉結滾了滾,他向來聽媳婦的,此刻也硬著頭皮點頭:“爹娘,要不……咱們還是分家吧?!?/p>
“顧建民,老娘剛咋說你二哥的,你也是皮癢了是吧。"
“上次小姑子弄丟的自行車,我們幾家都還沒說什么呢,現在又拿800塊錢給顧建業(yè)活動工作,這家是沒有我們幾房的位置?!备堆┱f完拽了拽顧愛民的衣服。
“對,爹娘,我也同意分家。”顧愛民趕緊順著自己媳婦的話說下去。
“我怎么養(yǎng)了你們這群白眼狼啊!”
顧母猛地一屁股坐在臺階上,雙手往大腿上一拍,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我為這個家操碎了心,你們倒好,就為這點錢要拆家啊……”
“你弟弟還沒娶妻,你妹妹還沒說親,分什么家?”顧父緩緩站起身,背著手走到顧母身邊,脊梁骨挺得筆直,像根倔強的老扁擔,“我不同意!”
風突然大了起來,卷著墻根的沙礫打在臉上,生疼。
堂屋那扇沒關嚴的木門被吹得“吱呀——吱呀——”攪得人心頭發(fā)慌。
顧母這話像塊淬了冰的石頭,“咚”地砸在院子中央。
她猛地從臺階上直起身,淚痕未干的臉上浮出幾分豁出去的狠厲,聲音帶著氣音卻字字清晰:“那些錢大多都是老大寄回來的津貼!老娘想把錢給誰就給誰,輪得到你們置喙?”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幾個兒子僵住的臉,嘴角撇出一絲冷笑:“這些年你們兄弟幾個掙得能有多少?巴掌大的地里刨食,夠填肚子就不錯了!你們現在住的瓦房,娶媳婦的彩禮,哪樣離得了老大那點血汗錢?如今倒好,喝了幾碗粥就忘了米從哪來的?”
顧母心里跟明鏡似的,什么都門兒清。只不過在她看來,犧牲顧建國一個人,能換得全家上下表面的和睦,這筆賬太劃算。
可現在家里的平衡被打破了。
“是,錢是大哥寄回來的!”李來春的聲音像淬了火的鋼針,刺破院子里的死寂。
此刻紅著眼眶往前沖了半步,根本不管什么長輩晚輩的規(guī)矩,指著顧母的手都在發(fā)顫,“可你拿著大哥的血汗錢,是怎么待他媳婦孩子的?”
李來春喘了口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字字句句都帶著淚:“大嫂剛生完孩子,就被你說的下地去干活,灶上頓頓是能照見人影的稀粥配咸菜,你倒好,偷偷給老五老六煮雞蛋、留白面!她那病是怎么拖重的?還不是累的、憋屈的!你為了拿捏住大哥,怕他在外面站穩(wěn)了就忘了這個家,就這么磋磨他媳婦——如今人早早就沒了,你倒拿著他的錢給老五鋪路子,良心就不疼嗎?”
最后一個字剛落地,顧家那扇掉了漆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
眾人聽到李來春說的話,頓時臉上五顏六色的。
村長背著手站在門口,煙袋桿斜插在腰間,身后跟著七八個扛著鋤頭、卷著褲腿的村民,顯然是剛從地里回來,被這邊的動靜勾了過來。土路上的黃塵還沾在他們的布鞋上,日頭把每個人的臉曬得通紅,此刻都探頭往院里瞅,眼神里帶著探究和驚訝。
“老顧家這是咋了?”村長皺著眉,粗糲的嗓門在安靜的午后格外清晰,“吵得半拉村子都能聽見,這是要把家底子都翻出來晾?”他的目光掃過院里僵住的一群人,最后落在顧建國身上,語氣緩了些,“建國,你這身子骨禁不起折騰,怎么也站在這胡鬧?”
顧建國扶著廊柱的手猛地收緊,指腹深深嵌進木頭的紋路里?!按彘L,我身體不礙事的。”
跟著村長過來的幾個村民聽到顧家老二媳婦的話也是大為震驚。
他們根本都沒想到原來顧家老大媳婦是被累死了,那這顧母也太不是人了。
還有顧建國這個兒子多好啊,孝順極了,他們家那個老小根本就不行,這樣對顧建國,顧父顧母總有一天會后悔的。
所以說嘛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村長,我們要分家,麻煩你給寫個分家文書?!鳖檺蹏鴰е值軒讉€走到村長面前。
聽到顧家?guī)仔值艿囊?,村長的目光看向一旁的顧父顧母。
顧父顧母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復雜,顧母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圍裙角,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顧父悶頭抽了口旱煙,煙頭里的火星明滅了兩下,才啞著嗓子開口:“你們幾個商量好了,這事兒……不再想想?”
顧父顧母根本就沒有想到顧建國直接說了出來。
提出分家的幾個兄弟梗著脖子沒吭氣,旁邊的媳婦連忙接過話頭:“爹,娘,不是我們不孝,實在是家里人口多了,各過各的倒清凈。您二老放心,該我們盡的孝心,一分都不會少?!?/p>
“不行,不能分家,都是你們這幾個小賤人挑撥的,要不我兒子也不會想著分家。”顧母惡生生的咒罵著。
說完顧母的話頭又說到顧建國頭上,“老大,你怎么回事,我和你爹剛剛有說要分家嗎,你的嘴倒是挺快的。”
“娘,你非要我們幾個把你們做的事宣傳出去才行嗎?”李來春現在可不怕顧母。
“好了,分家。”顧父一把拉住想要上前打人都顧母。
現在這種情況不同意也不行,顧父見這個家是非分不可了,只好同意分家。
顧母一向是聽顧父的話,顧父都已經同意了,顧母也不好再說什么,村長還在這,她要是說些什么那還不是要鬧出笑話了。
于是顧母也只好同意。
村長在一旁捋了捋胡子,見顧父顧母沒再反對,便從懷里掏出紙筆:“既然你們都想好了,那我就按規(guī)矩來寫。房屋、農具、糧食……都得寫清楚,免得日后有糾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