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風聲,不是老鼠的窸窣聲。是……滴水聲?
極其輕微,極其緩慢,嗒…嗒…嗒…像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就在這死寂的大殿深處。
是幻覺嗎?人在極度干渴時產(chǎn)生的幻覺?
我猛地甩了甩頭,強迫自己清醒一點。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嗒…嗒…嗒…
聲音還在!不是幻覺!雖然微弱,但清晰可辨!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韻律!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疲憊和絕望!我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爬起來,循著那微弱的水滴聲,跌跌撞撞地向大殿深處摸去。聲音似乎來自神像后面那片坍塌的黑暗角落。
繞過傾倒的泥塑殘骸,腳下是厚厚的瓦礫和碎泥塊。水滴聲越來越清晰。在神像基座后方最黑暗的角落,借著屋頂破洞漏下的一束微光,我終于看到了!
那是一個被倒塌的泥塊半掩著的、臉盆大小的石臼!臼壁粗糙,布滿青苔的痕跡。就在石臼中心,一滴晶瑩的水珠,正從上方一根倒懸的、手臂粗細的、布滿孔洞的鐘乳石筍尖上慢慢凝聚、拉長,然后,嗒!一聲輕響,準確地滴落在石臼底部淺淺積存的那一小汪清水里!
水!真的是水!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我?guī)缀跏菗溥^去的,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石臼邊緣也渾然不覺。顫抖的雙手捧起石臼,小心翼翼地湊到嘴邊。那一小汪水,渾濁,帶著濃重的土腥氣和石頭特有的涼意,甚至能看到漂浮的細微塵埃。但此刻,它比世上任何瓊漿玉液都要珍貴!
我貪婪地、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冰冷、渾濁的液體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種近乎痛苦的清涼和慰藉。雖然只有淺淺一層,但足以暫時緩解那要命的干渴。我甚至不敢喝得太快,生怕這救命的甘霖瞬間消失。
正當我沉浸在久旱逢甘霖的短暫慰藉中時,身后,那扇歪斜的、吱呀作響的破廟殿門,毫無征兆地,被人從外面緩緩推開了。
“吱——嘎——”
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殿內(nèi)顯得格外驚心。
我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幾乎是本能地,身體瞬間繃緊,右手閃電般探向腰后!手指觸碰到駁殼槍冰冷堅硬的握把,心才稍稍定下一點。剛才兩槍壓制機槍手,只剩最后一顆子彈了!我猛地回頭,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射向門口!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立在門框的陰影里。身形瘦高,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藏青色長衫,肩上背著一個不大的藍布包袱,像個趕路的窮書生。他戴著一頂半舊的瓜皮小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過于清晰、顯得有些刻薄的下巴。整個人透著一股與這荒涼戈壁和破敗古廟格格不入的文弱氣息。
“抱歉,打擾了?!币粋€溫和、甚至帶著點歉意的聲音響起,是標準的官話,咬字清晰,沒有半點西北口音,“風沙太大,尋個地方暫避一時。”
他一邊說著,一邊很自然地抬步走了進來,動作從容,似乎并未察覺到我瞬間爆發(fā)的警惕和右手隱蔽的動作。他的目光在殿內(nèi)緩緩掃過,掠過坍塌的泥塑,積塵的角落,最后落在我身上,以及我手中捧著的那個石臼上。
“兄臺也是趕路的?這西北的風沙,著實惱人。”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點同病相憐的感慨,走到離我?guī)撞竭h的一處相對干凈的墻角,放下肩上的藍布包袱。他動作麻利地從包袱里拿出一個油紙包和一個小小的錫制水壺,自顧自地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看起來還算精致的糕點。他拿起一塊,小口地吃著,又拔開水壺的木塞,仰頭喝了一小口水,喉結滾動,發(fā)出清晰的吞咽聲。
那水聲,在這死寂的廟里,在我剛剛緩解了干渴卻依舊敏感的神經(jīng)上,如同重錘!我看著他手中那個小巧的錫水壺,壺身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金屬光澤。壺里的水……一定很清甜吧?不像我這石臼里渾濁的泥湯子。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警惕再次升騰起來。
“兄臺若不嫌棄,”他似乎很善解人意,拿起一塊糕點朝我示意了一下,“這點粗食,可聊以充饑?!彼哪抗庠俅温湓谖疑砩?,帶著一種溫和的探究,“看兄臺風塵仆仆,獨行在這險地,不知欲往何處?”
我沒接他的話茬,更沒去看他遞過來的糕點。只是抱著那個喝空了水的石臼,身體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后背靠住冰冷的墻壁,右腿盡量伸直,讓那條傷腿能舒服一點,同時確保右手能隨時拔出槍來。懷里的黑木匣隔著衣服,緊貼著胸口,冰冷依舊。
“討生活罷了,走到哪算哪?!蔽液貞艘痪?,聲音因為干渴依舊沙啞。目光卻緊緊鎖在他身上,不放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這個人,出現(xiàn)的時機太巧了!裝束太干凈了!在這鳥不拉屎的戈壁深處,一個如此文弱的書生,獨自一人?還帶著清水和精致的糕點?騙鬼呢!
他似乎對我的冷淡和戒備并不在意,笑了笑,收回遞糕點的手,自己也小口吃著。殿內(nèi)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只有他細微的咀嚼聲和外面嗚嗚的風聲。屋頂破洞漏下的光束里,塵埃無聲地飛舞。那尊半邊坍塌的菩薩泥塑,空洞的眼窩仿佛也在靜靜地注視著殿中對峙的兩人。
他吃完一塊糕點,又喝了一小口水,動作慢條斯理,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然后,他抬起頭,瓜皮帽的陰影下,那雙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我胸前——那個被粗布包裹、但形狀依舊明顯的凸起上。
“兄臺,”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溫和,卻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冰涼的質(zhì)地,“恕在下冒昧。你護著的那個匣子……看著頗有些分量,也頗為不凡啊?!?/p>
來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右手食指無聲地扣在了駁殼槍冰冷的扳機上!僅剩的一顆子彈!汗水瞬間浸濕了后背。
“一個不值錢的玩意兒,裝點家當?!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身體卻像一張繃緊的弓。
“哦?”他輕輕應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揚,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他緩緩站起身,拍了拍長衫下擺并不存在的灰塵,朝我這邊踱了兩步。動作看似隨意,卻隱隱封住了我沖向門口的角度?!斑@兵荒馬亂的年月,兄臺獨行千里,護著一個‘不值錢’的匣子……這份膽識,這份執(zhí)著,實在令人欽佩。”
他停住腳步,距離我只有五步之遙。這個距離,太危險了!昏暗的光線下,他微微抬起了下巴,瓜皮帽的陰影稍微退去一些,露出了那雙眼睛。不再是剛才刻意偽裝的溫和,而是變得銳利、冰冷,如同淬毒的鋼針,直直刺向我。
“明人不說暗話?!彼穆曇舳溉晦D冷,溫和的假面徹底撕下,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你懷里那個黑木匣,交出來。那不是你該拿的東西?!?/p>
殿內(nèi)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外面嗚咽的風聲仿佛也消失了。只有他冰冷的、帶著異域腔調(diào)的話語在死寂中回蕩。
我握槍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最后一顆子彈!必須一擊致命!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質(zhì)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其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赤裸裸的輕蔑和一種掌控一切的殘忍。他抬起右手,動作優(yōu)雅地解開了藏青色長衫最上面的兩顆盤扣。然后,手指探進領口內(nèi),輕輕一扯——
一枚比銅錢略小的圓形徽章,被他用兩根手指拈著,亮了出來。徽章是暗沉的紫銅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清晰地浮雕著一朵盛開的、線條妖異扭曲的……菊花!
東洋菊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