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茜離開的第七天，我的白大褂口袋里多了一支口紅。櫻桃紅色，和周予淮描述他母親唇膏的顏色一模一樣。我對著浴室鏡子涂抹時，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金屬管。
手機屏幕亮起，周予淮的信息：【今天能早點來嗎？想給你看樣東西?！?/p>
我抿了抿嘴唇，讓顏色更均勻。鏡中的女人陌生得可怕——盤發(fā)松散，眼角泛紅，嘴唇像道新鮮的傷口。白大褂領口下若隱若現(xiàn)的吻痕已經(jīng)淡了，但指腹撫上去時仍能感受到微微的刺痛。
碧水灣12棟的門廊下，一叢紅玫瑰開得正艷。我抬手按門鈴的瞬間，門就開了，仿佛有人一直等在后面。周予淮站在陰影里，白襯衫領口大開，鎖骨處的繃帶雪白刺眼。
"你涂口紅了。"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嘗到甜膩的草莓味。周予淮的眼神暗了下來，伸手將我拉進門，另一只手已經(jīng)扣住我的后腦。他的吻帶著薄荷牙膏和咖啡的苦澀，牙齒輕輕啃咬我的下唇，直到口紅暈開，染紅了他的嘴角。
"想我嗎？"他抵著我的額頭問。
我聞到他身上有新鮮的藥膏氣味，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襯衫袖口卷起，露出的手腕上纏著嶄新的紗布。
"又來了？"我抓住他的手腕。
周予淮輕笑，帶著我的手撫上他鎖骨處的繃帶："檢查一下你的病人，醫(yī)生。"
客廳里飄著煎培根的香氣。餐桌上擺著兩人份的早餐：太陽蛋、牛油果吐司、鮮榨橙汁?；ㄆ坷锊逯恢Ъt玫瑰，花瓣上還帶著晨露。
"你做的？"我驚訝地問。
"驚喜。"他拉開椅子，"林茜從不讓我進廚房，說我會'不小心'傷到自己。"語氣里帶著嘲諷，"好像我不知道那些刀具都藏在哪似的。"
陽光透過紗簾照在餐桌上，形成柔和的光暈。周予淮坐在對面，頭發(fā)亂糟糟的，像是剛起床沒多久。他切培根的動作很優(yōu)雅，刀叉幾乎不碰觸盤子，像個受過良好教養(yǎng)的孩子。
"今天要給我看什么？"我問。
他放下刀叉，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我的秘密基地。"
鑰匙很小，古銅色，貼著標簽寫著"3F"。我認得這是別墅頂層閣樓的鑰匙，上次參觀時林茜特別指出那里是"儲藏室，堆滿了垃圾"。
"她走后的第一天我就撬開了鎖。"周予淮的聲音壓低，盡管房子里只有我們兩人，"猜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閣樓樓梯窄得只能容一人通過。周予淮走在前面，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格外單薄。爬到三樓時，他已經(jīng)有些氣喘，扶住墻壁穩(wěn)了穩(wěn)身體。我注意到他的褲管下露出了一截腳踝，上面有新鮮的針孔痕跡。
"你還在注射？"我皺眉。
"維生素。"他輕描淡寫地說，轉動鑰匙打開了閣樓門，"林茜說能增強抵抗力。"
門開的瞬間，一股霉味混合著薰衣草干燥劑的氣味撲面而來。閣樓比想象中整潔，幾個大紙箱整齊地碼放在墻邊，中央是一張老式橡木書桌，上面蓋著防塵布。
周予淮掀開防塵布，露出下面上鎖的抽屜。他從另一個口袋掏出小鑰匙，動作熟練得像做過無數(shù)次。
"她的研究資料。"他拉開抽屜，里面塞滿了文件夾，"歷任'治療對象'的完整記錄。"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標簽上寫著"康寧-HM-2016"，里面是厚厚一疊照片和手寫筆記。照片上是個年輕男孩，手腕上布滿傷痕，眼神空洞地望向鏡頭。筆記詳細記錄了每次"治療"的時間、工具、受試者反應，甚至還有...
"疼痛指數(shù)和依戀程度評分？"我翻著那些紙張，胃部一陣絞痛。
"何明，十九歲，抑郁癥。"周予淮輕聲說，"在我之前的上一個'病人'，2017年跳樓自殺。"他翻開另一份文件，"這是張芮，二十五歲，邊緣型人格障礙，2018年割腕，未遂但永久性神經(jīng)損傷。"
陽光透過閣樓的小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束中飛舞。我翻看著這些檔案，每份都詳細得令人毛骨悚然。最新的一份標簽是"碧水灣-ZYH-2019"，厚度是其他人的三倍不止。
"這是...你？"
周予淮點點頭，眼神晦暗不明："她的'杰作'。"
我翻開檔案，第一頁就是周予淮的全身照，赤裸的上身布滿傷痕，像是某種人體地圖。照片旁密密麻麻的筆記標注了每處傷疤的日期、工具和"治療效果"。翻到后面，竟然還有心電圖、腦部掃描和激素水平檢測報告，全都與自傷行為直接關聯(lián)。
"她把你的身體當成實驗場..."
"不僅如此。"周予淮從檔案袋最底層抽出一張紙，"看這個。"
那是一份研究計劃書，標題為《疼痛刺激與依戀關系的神經(jīng)機制研究》，申請人林茜，合作研究者一欄赫然寫著周予淮的名字。研究摘要中明確寫道："通過系統(tǒng)施加可控疼痛刺激，觀察受試者依戀行為變化，探索疼痛-快感聯(lián)結的神經(jīng)基礎"。
"她讓我簽了同意書。"周予淮冷笑，"說這是治療的一部分。"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發(fā)抖，紙張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研究計劃的最后一頁附著幾張照片——周予淮被綁在那張?zhí)刂埔巫由?，林茜站在旁邊，手里拿著各種工具。最后一張照片里，她正俯身親吻他鎖骨上的傷口，而他的眼神...
我猛地合上文件夾："這是虐待！可以起訴她！"
"用什么證據(jù)？"周予淮反問，"每道傷口都是我親手劃的，每次'治療'我都簽了同意書。"他拉開襯衫，露出那個"S"形烙印，"就連這個，在法律文件上都是'自愿文身'。"
陽光照在那個扭曲的字母上，邊緣泛著淡粉色，像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我伸手輕觸那處皮膚，周予淮猛地吸了一口氣，但沒有躲開。
"為什么給我看這些？"
"因為..."他抓住我的手按在那個烙印上，"我想讓你知道真實的我是什么樣子。不是大學時那個光鮮亮麗的周予淮，而是這個..."聲音低下去，"這個滿身傷疤的怪物。"
閣樓里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我的掌心下是他滾燙的皮膚和凹凸不平的疤痕，像是觸摸到了一段具象化的痛苦。陽光在我們之間投下細密的光斑，灰塵在其中起舞。
"你不是怪物。"我終于說，"她是。"
周予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亮得驚人。他慢慢靠近，呼吸噴在我臉上，帶著咖啡的苦澀："知道嗎？每次你給我處理傷口，我都想這樣..."
他的唇貼上我的，輕柔得像是試探。當我回應時，吻突然變得兇狠，他的手插入我的發(fā)間，扯散了精心盤起的發(fā)髻。我們踉蹌著后退，撞上書桌，文件夾嘩啦一聲散落在地。
"蘇喻..."他在我耳邊喘息，"我想..."
樓下突然傳來門鈴聲。
我們同時僵住。周予淮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回來了。"
"不是還有一周嗎？"我慌亂地整理衣服，手指不聽使喚地系不上扣子。
門鈴又響，這次更長。周予淮抓起散落的文件塞回抽屜，動作快得幾乎出現(xiàn)殘影："后樓梯，從花園走。"
我跌跌撞撞地下樓，心臟跳得像是要沖出胸腔。廚房里煎培根的平底鍋還放在灶臺上，已經(jīng)冷了，油脂凝結成白色塊狀。后門近在咫尺，我的手剛搭上門把——
"蘇醫(yī)生？"
林茜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甜得像蜜，冷得像刀。我慢慢轉身，看見她站在廚房門口，一身白色套裝纖塵不染，紅唇彎成完美的弧度。她手里拿著手機，攝像頭正對著我。
"真巧。"她晃了晃手機，"我剛下飛機就想看看家里監(jiān)控，結果發(fā)現(xiàn)..."目光掃過我凌亂的頭發(fā)和皺巴巴的白大褂，"我的丈夫和我的替代品玩得很開心嘛。"
周予淮從樓梯上沖下來，擋在我和林茜之間："是我強迫她的。"
"哦？"林茜挑眉，手機鏡頭轉向他，"強迫她解開扣子？強迫她親你？"突然笑了，"別緊張，我早知道了。從你們第一次在書房接吻開始。"
我的血液瞬間凍結。監(jiān)控。整棟房子都有監(jiān)控。
林茜優(yōu)雅地走向冰箱，取出一瓶礦泉水："說真的，蘇醫(yī)生，你的職業(yè)道德呢？"她擰開瓶蓋，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不過我得謝謝你，實驗數(shù)據(jù)比預期的還要完美。"
"什么實驗？"我聽見自己問。
"《第三方介入對疼痛-依戀關系的影響》。"她放下水瓶，從愛馬仕包里抽出一疊紙扔在桌上，"我的新論文。你是重要變量，蘇醫(yī)生。"
紙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圖表中，赫然穿插著我和周予淮在書房、客廳甚至廚房的監(jiān)控截圖。最醒目的是一張折線圖，顯示周予淮的自傷頻率隨著與我的接觸增加而顯著下降。
"看，你的存在比任何藥物都有效。"林茜的手指輕點那張圖表，"雖然機制還不太清楚...也許是多巴胺替代？或者某種轉移性依戀？"她歪著頭看我，"有興趣做共同作者嗎？"
周予淮抓起那疊紙撕得粉碎："夠了！"
"脾氣見長啊。"林茜不慌不忙地從包里又拿出一份，"撕吧，我有的是備份。"她轉向我，"對了，倫理委員會應該會對這些照片感興趣，你說呢？"
陽光透過廚房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的影子在那里顫抖，像片風中落葉。周予淮站在我和林茜之間，背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襯衫下隱約可見繃帶的輪廓。
"你想要什么？"我問。
林茜的紅唇彎成一個完美的微笑："當然是繼續(xù)我的研究。"她走向周予淮，手指輕撫他鎖骨處的繃帶，"不過現(xiàn)在有了對照組...多有意思。"
周予淮猛地推開她："你瘋了！"
"瘋了？"林茜大笑，"是誰每天發(fā)傷口照片給我？是誰求我告訴他劃多深最性感？"她掏出手機劃了幾下，然后轉向我，"看看你的完美情人，蘇醫(yī)生。"
手機屏幕上是一段視頻——周予淮赤裸上身坐在浴室里，手持刀片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今天想試試螺旋形，茜茜。你說過那個位置最痛..."刀尖落下時，他的表情近乎陶醉。
"這是上周拍的。"林茜收回手機，"就在他剛從你床上下來之后。"
我的視線模糊了，不得不扶住料理臺穩(wěn)住身體。周予淮站在原地，臉色灰敗得像具尸體。陽光如此明亮，照得廚房里每處細節(jié)都無所遁形——料理臺上融化的黃油，水槽里沒洗的平底鍋，還有我白大褂上蹭到的口紅印。
"蘇醫(yī)生..."周予淮向我伸出手。
我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箱門。林茜的笑聲像碎玻璃一樣刺進耳膜："啊哈，幻滅的時刻。"她故作同情地咂舌，"可憐的小蘇喻，還以為自己拯救了墮落王子？"
冰箱門把手硌在我的腰上。我伸手去推，卻意外按到了什么按鈕。冰箱側面突然彈出一個小型顯示屏，上面是監(jiān)控畫面——閣樓里，周予淮正跪在地上整理那些散落的文件，動作小心翼翼。
林茜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笑容擴大了："驚喜。連他都不知道這個攝像頭。"她湊近我耳邊，香水味濃得令人窒息，"想知道他還瞞了你什么嗎？"
周予淮突然沖過來，一把推開林茜："滾出去！"
"這是我的房子，親愛的。"林茜穩(wěn)住身形，慢條斯理地整理衣領，"不過我今天心情好，可以給你們一點...善后時間。"她拎起包走向門口，"蘇醫(yī)生，建議你查查書房右邊最下層的抽屜。會有驚喜。"
門關上后，廚房里安靜得可怕。周予淮站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半邊臉明亮，半邊臉隱在黑暗中。我們之間隔著兩米距離，卻像是隔著一整個宇宙。
"書房抽屜里有什么？"我問。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你會恨我的。"
我繞過他，徑直走向書房。周予淮沒有跟來。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書房，灰塵在光束中起舞。我蹲下身，拉開右邊最下層的抽屜——
里面整齊排列著十幾個玻璃罐，每個都裝滿了染血的棉球和紗布。罐子上貼著標簽，寫著日期和"疼痛指數(shù)"。最前面的罐子里除了血棉球，還泡著一枚帶血的創(chuàng)可貼，正是我第一次在醫(yī)院給他用的那種。
抽屜最深處是一個文件夾，標簽上寫著"SY-心理評估"。翻開后，我的呼吸停滯了——里面是我全部的執(zhí)業(yè)資料、學歷證書復印件，甚至還有...大學時期的學生證照片。
一張便簽紙別在首頁，上面是周予淮的筆跡："對象：蘇喻。特征：對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有特殊研究興趣，童年父親酗酒史，大學時期暗戀傾向明顯。預計接觸時長：3個月。"
紙張在我手中顫抖，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陽光突然變得刺眼，照得那些字跡模糊不清。我聽見腳步聲，周予淮站在書房門口，臉色蒼白如紙。
"解釋。"我聽見自己說，聲音陌生得可怕。
"最初...確實是林茜的主意。"他艱難地開口，"她說需要一個新的研究對象，一個...對傷口有特殊反應的專業(yè)人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疤痕，"但我沒想到會是你...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
"就怎樣？"我冷笑，"就決定繼續(xù)這個惡心的游戲？"
"不！"他沖過來抓住我的手，"我是想保護你！林茜原本計劃更...激進的手段。我主動提出接觸你，是想..."聲音低下去，"想控制傷害程度。"
我甩開他的手，指向那些玻璃罐："這就是你所謂的控制？收藏我用過的醫(yī)療廢物？"
"那是林茜要求的！她說要監(jiān)測你對不同傷口的反應！"周予淮突然跪下，抓住我的衣角，"但后來一切都變了...蘇喻，求你看看這個——"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我展開它，發(fā)現(xiàn)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簽署日期是三天前。
"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她。"周予淮的聲音帶著哭腔，"但她是我的法定監(jiān)護人，有醫(yī)療決定權...如果我突然終止治療，她可以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陽光照在那份協(xié)議書上，林茜的簽名龍飛鳳舞，像道黑色的傷口。我木然地將它還給他，感覺整個人被抽空了。
"我需要時間...思考。"
"蘇喻..."
"不，現(xiàn)在別叫我。"我向門口走去，"我需要...遠離這一切。"
周予淮沒有追來。我穿過客廳，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刺得眼睛生疼。門廊那支紅玫瑰已經(jīng)蔫了，花瓣邊緣開始發(fā)黑。
我站在門口深呼吸，手指搭上門把的瞬間，聽見廚房里傳來一聲悶響，然后是玻璃碎裂的聲音。本能讓我轉身沖回去，推開廚房門——
周予淮跪在一地碎玻璃中間，右手鮮血淋漓。他面前的操作臺上放著那把林茜送的銀刀，刀刃上沾著新鮮的血跡?？吹轿一貋恚痤^，淚水混著血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現(xiàn)在你會留下來了嗎？"他問，聲音破碎不堪。
陽光照在那攤鮮血上，反射出刺目的紅光。我的白大褂口袋里還裝著那支櫻桃紅口紅，此刻重若千鈞。當我走向他時，不是去包扎傷口，而是拿起了那把銀刀。
"不，"我聽見自己說，"但你可以跟我走。"
周予淮的眼睛瞪大了。我伸出手，他顫抖著握住，鮮血染紅了我的掌心。我們就這樣穿過陽光明媚的廚房，留下一串鮮紅的腳印。后花園的門開著，夏日的熱風撲面而來，帶著玫瑰的芬芳。
在踏出門檻的前一秒，我回頭看了一眼廚房角落的監(jiān)控攝像頭——紅燈亮著，像只永不閉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