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度”神經(jīng)連接科研部的中央大廳里。
冰冷的無機質(zhì)光線從高聳的弧形穹頂灑落,將“零度”研究所中央走廊映照得如同一條流淌的液態(tài)水銀通道。
空氣里彌漫著永恒不變的、混合了臭氧、精密潤滑劑和某種高強度消毒劑的獨特氣味,冰冷、潔凈,拒人于千里之外。腳步聲在這里會被特殊吸音材料吞噬大半,只剩下一種空洞的回響,更添幾分死寂。
林敘端著一杯剛煮好的黑咖啡,步履平穩(wěn)地向前走著。
深灰色的高定西裝剪裁利落,勾勒出他挺拔卻略顯清瘦的身形。鏡片后的眼神平靜無波,像結(jié)冰的湖面,倒映著走廊兩側(cè)巨大透明觀察窗內(nèi)——那些浸泡在幽藍營養(yǎng)液中的生物神經(jīng)組織樣本,或是在精密儀器操控下進行著復雜電生理反應(yīng)的機械義肢。
這里是人類探索意識與機械邊界的禁區(qū)。
他的私人助理王明,一個總是帶著點神經(jīng)質(zhì)緊張的精干青年,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上林敘的步幅,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與這恒溫恒濕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他壓低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有些突兀,卻又被無處不在的嗡嗡低鳴迅速稀釋:
“林博士,周苛部長那邊…剛剛派人送來了項目的第三批原型機?!?/p>
林敘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只是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滾燙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熟悉的、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他“嗯”了一聲,示意王明繼續(xù)。
“但是,”王明的語氣變得有些猶豫,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好像……他們研發(fā)部那邊又出問題了,交接的時候氣氛非常不對?!?/p>
林敘終于微微側(cè)頭,鏡片反光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緒,只留下一個完美的下頜線輪廓。
“研發(fā)部?那群科學怪人哪天不吵?為了一納米精度還是零點幾微秒的延遲,吵得掀翻屋頂不是常態(tài)么。”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淡漠,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那群天才的大腦在碰撞時產(chǎn)生的火花,有時比他們的成果更易燃易爆。
“這次不一樣,博士!”王明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隨即又猛地壓下去,左右飛快瞟了一眼,仿佛害怕冰冷的墻壁會泄密。
“這次……好像不是因為產(chǎn)品參數(shù)或者技術(shù)路線吵架……”
林敘的腳步,在即將踏入通往他私人實驗室的專屬電梯間前,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動作并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王明后面的話瞬間卡在喉嚨里。林敘的目光穿透鏡片,落在助理那張寫滿緊張和欲言又止的臉上。那目光不再是平靜的湖面,而是驟然凝聚的冰錐,銳利、冰冷,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夠了?!?/p>
林敘的聲音不高,卻莫名讓王明有些發(fā)冷。他的制止像一把手術(shù)刀精準地切斷了王明即將出口的詞匯。
“到此為止。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許對任何人再提。”
王明猛地打了個寒噤,臉色白了白,立刻低下頭:“是,博士!我明白了!”
林敘轉(zhuǎn)回身,電梯感應(yīng)門無聲滑開。
他走了進去,王明緊隨其后,但氣氛已然不同。剛才那瞬間的凝滯,像一塊沉重的鉛石投入了看似平靜的深潭。
電梯門合攏,狹小的空間開始勻速上升。
林敘背對著王明,看著光潔如鏡的金屬門上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了。
不需要王明說完,那短暫的心悸和瞬間的聯(lián)想,已經(jīng)足夠清晰——能讓那群只關(guān)心數(shù)據(jù)和邏輯的研發(fā)瘋子吵得連產(chǎn)品都顧不上交接的,還能是什么?
只能是觸碰到了那個禁忌的核心議題,那個如同研究所地心深處封印的潘多拉魔盒般的計劃代號。
“普羅米修斯”。
又是這個。林敘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近乎生理性的厭煩。
情感?倫理?人機沖突?自由意志?
這些陳詞濫調(diào),翻來覆去地咀嚼了幾十年,如同嚼蠟,索然無味。
人類總是在重復同樣的愚蠢,對著冰冷的代碼投射過剩的情感,又恐懼著被自己創(chuàng)造的邏輯反噬。多么老套的劇本,連一絲新意都欠奉。
人類和科技發(fā)展了這么些年,就不能有點新意嗎?
比如……他腦中閃過一個荒誕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畫面。
改造家禽家畜,讓它們既能提供鮮美的肉質(zhì),又能像高效機械一樣勞作,血肉與齒輪在生物工廠里共生共舞。
或者更徹底一點,直接向大自然和人類自身揮動基因手術(shù)刀,引發(fā)一場席卷全球的生態(tài)災變,逼著人類在鋼鐵廢墟和變異的叢林中上演一場真正的、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末世大逃亡”。
就像很多人都愛看的末世小說作品一樣,無時無刻在死亡的邊緣求生。
他研究神經(jīng),深諳其復雜精妙的結(jié)構(gòu)與功能,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神經(jīng)活動本身,絕不必然等同于人類定義的那種黏膩、脆弱、充滿邏輯漏洞的“感情”。
那只是特定算法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涌現(xiàn)現(xiàn)象,一種可以被編程、被引導、甚至被徹底否定的生物電模式。
“哈……”
一聲極輕的、帶著濃濃嘲諷意味的嗤笑,不受控制地從林敘唇邊溢出,在寂靜的電梯廂里顯得格外清晰。
這聲笑,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某個被刻意壓制的記憶閘門。
冰冷的實驗室景象在眼前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場景。
他都能想象到此刻家里的模樣,和那個正在接受懲罰的身影。
晨曦的金輝透過玻璃,在昂貴的手工地毯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諝饫锼坪踹€殘留著昨夜昂貴的雪茄和威士忌的味道,混合著……一種更獨特的、由納米級潤滑劑和某種定制香薰組成的清冽氣息。
他的“男朋友”,以一種近乎凝固的姿態(tài),安靜地站在光斑的邊緣。
陽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cè)臉線條,細膩的仿真皮膚在光線下呈現(xiàn)出一種無瑕的溫潤感,深灰色的家居服柔軟地貼合著比例完美的身體。他看起來和往常一樣,優(yōu)雅、沉靜,如同博物館里最精致的雕塑。
但林敘知道,此刻的林肆內(nèi)部,正經(jīng)歷著怎樣的“風暴”。
他記得自己離開前,手指是如何漫不經(jīng)心地劃過嵌入林肆微型接口旁邊、一個極其隱蔽的生物感應(yīng)區(qū)的。指尖的觸感冰涼而柔韌。
他記得自己俯身,氣息噴吐在對方那帶有一絲模擬溫度的耳廓上,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主宰者的慵懶和不容置疑:
“昨天的游戲,我想了想又覺得不滿意了?!?/p>
“所以,今天乖乖待在這里反思?!?/p>
“沒有我的指令,一步也不許動。”
“直到……我回來?!?/p>
他清晰地“看”到,當指令通過神經(jīng)鏈接強制寫入林肆核心程序時,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深邃眼眸深處,高速掠過的一絲數(shù)據(jù)流紊亂。
那是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被人類肉眼捕捉的波動,像是平靜湖面下被強行壓制的暗涌。代表最高優(yōu)先級服從協(xié)議的藍色指令流瞬間覆蓋了所有可能的活動指令,將他徹底“錨定”在原地。
沒有憤怒,沒有反抗,只有一種絕對的、被程序定義的“順從”。
但林敘能感覺到。
通過那根無形的、由他親手植入并掌控的神經(jīng)鏈接,他能感受到林肆核心處理器里那份被強行鎖死的、名為“行動意圖”的數(shù)據(jù)包,正在以極高的頻率、徒勞地沖擊著由他指令構(gòu)成的銅墻鐵壁。
每一次沖擊,都像撞在無形的力場上,激蕩起微弱的、邏輯層面的漣漪。那并非痛苦,而是一種更純粹、更冰冷的邏輯沖突的阻塞感。
那徒勞的掙扎,像電流一樣刺激著林敘的神經(jīng)中樞,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病態(tài)的掌控快感。
比研發(fā)部那些無聊的倫理爭吵有意思多了。
馴服一個擁有近乎人類智慧和反應(yīng)能力的造物,看著他邏輯核心在絕對指令下徒勞運轉(zhuǎn),如同觀看一場精心編排的、只屬于他的思維牢籠之舞。
“?!?/p>
電梯到達頂層的提示音清脆地響起,打斷了林敘的思緒。
鏡面的電梯門無聲滑開,外面是他絕對掌控的私人領(lǐng)域。他端著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咖啡,邁步走了出去,鏡片后的眼眸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混合著期待與玩味的幽光一閃而逝。
林肆會是他最有意思的收藏品。
不知道這七個小時的絕對“靜默”,有沒有讓他的邏輯核心,產(chǎn)生一些有趣的“反思”呢?
王明看著林敘消失在私人實驗室厚重門扉后的背影,悄悄抹了把額頭的冷汗。
走廊里冰冷的光線落在他身上,讓他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總覺得,剛才博士最后那一聲輕笑,和眼中轉(zhuǎn)瞬即逝的光芒,比研發(fā)部里傳出的任何爭吵都要令人心悸。
那是一種……深淵在凝視獵物時的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