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車窗上,雨刮器徒勞地切割著水幕。福利院舊址的鐵門在車燈照射下泛著冷光,門柱上“慈安福利院”的銹蝕牌匾斜掛著,像一道未愈的傷疤。沈崢的手杖陷進(jìn)門前的泥濘,溫敘撐開的黑傘立刻傾斜過來,傘骨承住傾瀉的雨水,在沈崢肩頭圈出一方干燥的空間。
“禁閉室在東側(cè)副樓地下室?!睖財⒌穆暰€混在雨聲里,靴子碾過瘋長的野草。手電光柱切開黑暗,照見走廊墻壁剝落的“優(yōu)生優(yōu)育”標(biāo)語殘跡,藍(lán)漆斑駁如陳年淤血。
------
地下室的鐵門虛掩著。推門瞬間,濃重的霉味裹挾著某種藥水殘留的刺鼻氣息撲面而來。沈崢的手電掃過角落——成摞的《人口與健康》雜志浸泡在積水里,封面女童的笑臉腫脹變形。更深處,一排玻璃艙嵌在水泥臺基上,艙內(nèi)殘留的束縛帶如同干枯的蛇蛻。
“他們管這里叫‘特殊教育室’?!睖財⒌闹讣獠吝^艙壁某處刮痕,燈光下顯出一串刻痕:“小曼 1995.2.16”。日期與院長日志里“離開”的記錄嚴(yán)絲合縫。
沈崢的呼吸驟然收緊。手電光顫抖著移向墻壁,那里釘著塊開裂的木板,密密麻麻的刻痕覆蓋了整片表面——
陳永年控股的鼎鑫建筑 1998.7.23定向爆破
鋼筋編號CX-7B(質(zhì)檢報告篡改)
受害兒童名單:周小曼(白化?。├钅菘桑ㄒ暳φ系K)...
溫敘突然用鞋尖鏟開墻角濕透的紙堆。泛黃的檔案袋露出“絕密”紅章,袋口滑落幾張照片:穿條紋制服的孩子排隊吞服藥片,穿白大褂的男人背對鏡頭記錄數(shù)據(jù)——那人后頸的胎記,與陳永年助理如出一轍。
“所謂維生素片實(shí)則是激素抑制劑?!睖財⒛胨橐恢恍酄€的藥瓶,白色粉末混進(jìn)泥水,“延緩發(fā)育方便控制,就像...”他頓住,光束定格在沈崢蒼白的臉上,“當(dāng)年給你注射的肌松劑?!?/p>
雷聲炸響。沈崢扶住冰冷的玻璃艙,腰背的舊疤突然灼痛起來。七歲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的記憶碎片般刺入腦海:深夜被拖進(jìn)地下室注射的針頭,禁閉室墻外孩童嬉笑的遙遠(yuǎn)聲浪。原來他拼命逃離的深淵,從未停止吞噬的回聲。
------
手電光突然照見禁閉室最深處的通風(fēng)口。柵欄早已脫落,露出半截銹蝕的梯子通向更深的黑暗。溫敘率先躬身鉆入,沈崢的手杖卡在洞口,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突然從黑暗里伸出。
“抓住?!睖財⒌穆曇粼讵M窄通道里產(chǎn)生回響。
沈崢的指尖陷入對方手腕。皮膚相觸的瞬間,溫敘脈搏的跳動透過薄汗傳遞過來,比他預(yù)想的更急促。借力攀進(jìn)通道時,沈崢的膝蓋重重磕到鐵梯,悶哼聲未出口,溫敘的手掌已墊在他額前擋開突出的鋼筋。
“右轉(zhuǎn)三米有下沉空間?!睖財⒌臍庀⒎鬟^沈崢汗?jié)竦暮箢i。通道低矮得必須匍匐前進(jìn),沈崢嗅到他襯衫后背滲出的雪松氣息混著鐵銹味——某種比語言更直白的守護(hù)姿態(tài)。
下沉處堆著覆滿苔蘚的木箱。撬開箱蓋的剎那,陳腐氣息中浮出成捆的牛皮筆記本。最上方那本扉頁簽著“溫柏年”——溫敘父親的名字。
1987.4.3 第37次實(shí)驗(yàn)結(jié)果:HLA配型異常率激增。陳氏注資后要求縮短觀察周期
1992.8.14 妮可視網(wǎng)膜病變惡化。今晨發(fā)現(xiàn)她在禁閉室刻滿“騙子”
1995.2.16 小曼遺體失蹤。陳派人運(yùn)走時箱體異常震動...我兒溫敘在樹叢...
沈崢猛然抬頭。手電光里,溫敘的側(cè)臉在陰影中繃緊如刀刻,喉結(jié)重重滾動:“那年我十四歲。父親讓我送相機(jī)到福利院外墻,說‘太陽曬,站樹蔭下’...”他指尖撫過檔案袋封口的火漆印,“后來我才懂,那是他用命安排的曝光計劃?!?/p>
暴雨敲打地面的聲響變得遙遠(yuǎn)。沈崢想起幻燈機(jī)里自己浴血拖出孩童的照片,想起溫敘書桌深處刻著“Time tells”的鉑金懷表——原來兩個被深淵浸泡的靈魂,早在時光的暗河里同頻共振。
------
歸途的車上,暖風(fēng)烘著沈崢濕透的褲管。等紅燈時,溫敘忽然探身打開手套箱。錫盒開啟的熟悉輕響中,他取出個纏著膠卷的金屬筒。
“父親藏在外墻磚縫的?!蹦z卷筒擱在沈崢膝頭,冰涼表面凝著水珠,“現(xiàn)在它是你的。”
車駛?cè)胪ピ簳r驟雨初歇。玉蘭樹吸飽了雨水,沉甸甸的花苞在夜風(fēng)中墜落,“啪”地砸在車前蓋,綻開的純白花瓣貼著擋風(fēng)玻璃,像誰未宣之于口的剖白。
沈崢握緊膠卷筒,筒身硌著掌心舊疤的輪廓。下車的瞬間,溫敘的手虛扶在他肘后——仍是三十公分的距離,但沈崢踉蹌時,那只手迅速壓實(shí)成支撐點(diǎn)。
廊下陶甕積了半盞雨水。溫敘彎腰拾起飄落的白玉蘭放進(jìn)甕中,起身時帶落的水滴濺濕兩人鞋尖。沈崢看著水痕在青石板上暈開的深色圓點(diǎn),忽然開口:
“小曼的墓在福利院后花園。”他摩挲膠卷筒的指尖發(fā)白,“櫻桃樹是她種的?!?/p>
溫敘撥弄花瓣的動作頓住。甕中水面倒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流——那是比七年的沉默更滾燙的回應(yīng)。
月光撥開云層時,沈崢的手杖點(diǎn)在青石路上。黑胡桃木叩擊聲融入夜色,身后多了一道同步的腳步聲。玉蘭的暗香浮沉在雨后空氣里,纏繞著尚未拆封的舊時光,將深淵的回響釀成破曉前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