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門虛掩著，暖黃的光在地毯上淌成一道細流。沈崢停在門外，手杖底端的銅箍在橡木地板上壓出淺痕。他聽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是溫敘在審閱物流園最新的預算案。
推門時，溫敘正背對著他站在落地窗前。暮色將他的輪廓鍍上暗金，手里端著的卻不是咖啡杯，而是一只白瓷小碟，碟沿堆著幾顆飽滿的櫻桃。沈崢認得那株櫻桃樹——去年暴雨中攔腰折斷的老樹，如今以手杖的形式支撐著他，又以果實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溫敘掌心。
“林原摘的?！睖財]回頭，指尖捻起一顆櫻桃。鮮紅的果實在他冷白的指間滾動，像凝固的血珠?！八f頂梢的陽光足，甜?！?/p>
沈崢拄杖走近。書桌上攤開的文件旁，放著一只相同的瓷碟，里面盛著洗凈的櫻桃，水珠在果皮上顫巍巍地掛著。他拿起一顆，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咬破果皮的瞬間，酸澀先于甜味炸開舌尖，隨后才是豐沛的汁液和深埋的果香——正是老樹當年的滋味。
“通風凈化系統(tǒng)的成本，”溫敘忽然轉(zhuǎn)身，將手中吃了一半的櫻桃擱在窗臺，“超支部分從我私人賬戶走?！?/p>
沈崢咀嚼的動作頓住。果核抵在齒間，堅硬微苦?！安槐??！彼鲁龉?，聲音混著果肉的含糊，“用我城南倉庫的置換款填?！?/p>
溫敘的視線落在他沾著淡紅汁液的唇角，又移開：“那倉庫地段在升值?！?/p>
“死錢而已。”沈崢抽了張紙巾擦手。紙面暈開一抹胭脂色，像誰的心事洇了水。
深夜的雨來得急。沈崢被膝蓋深處的悶痛絞醒，摸索著擰開臺燈。床頭柜上除了藥瓶和水杯，多了一只保溫壺。壺蓋旋開，藥草混著蜜棗的溫甜氣息彌散開來。他記得這味道——上周復健時隨口提過幼年喝過的藥茶配方。
暖流熨帖著抽痛的胃壁時，書房方向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沈崢握緊手杖起身。
門縫里漏出的光在地上切割出狹長的亮帶。溫敘背對著門，站在翻倒的梯凳旁。他腳邊散落著幾本厚重的建筑年鑒，書架頂層空了一角。沈崢的目光卻被吸引到墻角的矮柜——柜門敞開著，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臺老式幻燈機，機身蒙著薄灰。
“找七年前的市政管網(wǎng)圖?！睖財⒌穆曇粲行﹩?，彎腰去撿年鑒時，后腰處的襯衫繃出清晰的脊骨輪廓。沈崢的視線滑過他微亂的發(fā)梢，最終定格在幻燈機旁散落的幾張方形硬卡——是135膠卷的底片夾。
其中一張底片被窗外的路燈光穿透。逆光中，沈崢看見一片模糊的、被雨水泡脹的瓦礫堆，半截銹蝕的秋千架斜插在泥濘里。是西郊福利院的廢墟。
“你留著這些做什么？”沈崢的手杖點在底片旁。聲音很輕，卻像石子投入深井。
溫敘拾書的動作僵住。他緩緩直起身，側(cè)臉在陰影里如同石刻?！叭∽C?！彼鲁鰞蓚€字，將年鑒放回書架頂層，指尖卻無意識擦過幻燈機冰涼的金屬外殼。
沈崢向前一步。手杖的銅箍碾過一張底片邊緣。他俯身撿起，對著燈光舉起——
底片上不再是廢墟。是年輕許多的沈崢，穿著沾滿泥灰的連體工裝，正半跪在坍塌的福利院門柱旁。他的一條手臂鮮血淋漓，卻用另一只手死死拽著壓住孩童小腿的水泥板。汗水混著血水淌過他緊繃的下頜，在底片上凝成一道濃黑的溪流。照片角落，一個手寫的日期墨跡已褪色：2016.07.23。
沈崢的呼吸滯住了。那個暴雨夜，他以為只有福利院斷壁殘垣記得他的狼狽。原來還有一雙眼睛，在泥濘之外，在閃光燈熄滅后的黑暗里，無聲地凝固了這一切。
“陳永年的拆遷隊...”溫敘的聲音從書架陰影里傳來，像蒙著灰塵的舊磁帶，“那天在福利院埋了炸藥。你拖出來的那個孩子，是唯一活口?！?/p>
沈崢猛地攥緊底片。硬質(zhì)塑料邊緣硌進掌心。他想起腰背那道被鋼梁撕裂的舊疤，想起福利院老院長臨終前抓著他的手，渾濁的眼淚滴在他染血的繃帶上。原來溫敘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拼死護住的孩子后來去了寄養(yǎng)家庭，知道他暗中資助福利院重建，甚至知道...他每年七月二十三號都會獨自去福利院舊址，在荒草叢里放一罐水果糖。
幻燈機突然發(fā)出“咔噠”輕響。溫敘不知何時接上了電源，一束昏黃的光柱刺破黑暗，打在對面白墻上。光影里浮現(xiàn)出另一張照片：暴雨中的物流倉庫，沈崢正將渾身濕透的女助理推向安全角落，自己迎向揮舞砍刀的黑影。他側(cè)臉濺著泥點，眼神卻像淬火的刀。
“這張，”溫敘的指尖懸在光柱中，虛點著墻上晃動的影像，“當年匿名寄給警方的關鍵證據(jù)。”他的聲音裹在機器運轉(zhuǎn)的低鳴里，“否則以陳永年的手段，搶劫案只會被定性為流竄犯作案?！?/p>
沈崢怔怔望著墻上那個年輕的、滿身血污卻眼神悍厲的自己。他以為的孤軍奮戰(zhàn)，原來早被一雙眼睛在暗處默默見證，甚至...守護。喉嚨里像堵著浸透雨水的棉絮，他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干澀的氣音：“為什么...？”
光柱倏然熄滅。幻燈機過熱的焦糊味在黑暗中彌漫開來。溫敘的身影與陰影融為一體，只有聲音如冷泉淌過石縫：“你倒下的時候，血浸透了倉庫的招標書?！?/p>
他彎腰拔掉電源，將滾燙的幻燈機塞回矮柜深處。柜門合攏的輕響，像給舊時光釘上棺蓋。
窗外雨聲漸密。沈崢站在原地，掌心那張底片已被體溫焐熱。他忽然想起溫敘書桌抽屜深處，那個從不離身的鉑金方表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一行極小的花體字——
“Time tells.”（時間證明一切）
玉蘭的濕氣從窗縫滲入，纏繞著舊紙與灰塵的氣息。溫敘走過他身側(cè)時，衣袖帶起微弱的氣流，拂過沈崢攥著底片的手背。那觸感像一片墜落的玉蘭花瓣，輕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