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窗外沉雷滾過城市鋼鐵的骨架,帶著鈍重的余韻,一下下撞擊著玻璃。雨來得迅猛,千萬道銀線抽打著巨大的落地窗,發(fā)出急密混沌的噪音,像要沖刷掉整座城市白日里積累的骯臟。雨水在冰冷的玻璃上蜿蜒流淌,形成無數(shù)道扭曲的光痕,窗外原本喧囂的霓虹世界變成一片模糊蠕動的彩斑。
膝蓋深處那啃噬骨髓的疼痛早已穿透藥物堡壘。每一次沉雷滾過天際線,都仿佛震蕩著沈崢右膝那被鋼釘和石膏固定住的裂縫,帶著尖銳的回響鑿進大腦深處。冷汗一層層滲出,在皮膚上凝結(jié)成滑膩冰冷的油膜。他被困在這張寬大的醫(yī)療床中央,像一艘在劇痛風暴中失控拋錨的孤舟。身體是沉重的鉛塊,每一個試圖擺脫黏膩汗水和禁錮姿勢的細微挪動,都牽扯著膝蓋深處撕裂般的報復(fù)性劇痛,左肩傷口亦隨之低吟,與胃袋里那團冰冷的、空虛的攣縮感一同將他拖入無邊的泥沼。
雷聲的間隙里,聽覺似乎被放大到極致。
雨水急促的拍打聲。
遠處城市低沉混亂的嗡鳴。
還有……一道平穩(wěn)到令人心寒的腳步聲,踏著地毯由遠及近。
溫敘挺拔的身影從浴室晦暗的門廊光暈里走進房間邊緣的光區(qū)。他剛沐浴完畢,發(fā)梢微濕,帶著被水汽暫時軟化過的清新寒意。身上不再是白日里那件刻板的襯衣,換了一身寬松柔軟的深灰色絲麻家居服,領(lǐng)口微敞,露出被熱氣蒸騰過、略顯松弛的脖頸線條。但這份松弛只是假象。
他手里端著一個淺口的白色瓷盆,盆沿擱著一條折疊整齊、微微冒著熱氣的白毛巾,氤氳出潔凈濕潤的水汽。他的臉在頂光半明半暗的切割下,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那雙眼睛,在投向病床時,深得像要把這間屋子和床上的人一同沉入海底。
空氣里充斥著消毒水、凝固藥膏、汗液和被雨水浸透的玻璃散發(fā)出的陰冷濕氣,渾濁得令人窒息。
溫敘走到床邊,不發(fā)一言。他將溫熱的瓷盆輕放在一旁的小幾上,發(fā)出細微的、瓷與木相觸的輕響。熱毛巾的氣息更加濃郁了,帶著熨帖人心的溫度,與房間里冰涼凝滯的氣息形成刺眼的對立。
他伸出手臂。目標不是沈崢汗?jié)裢纯嗟哪橆a,而是他因僵臥而繃緊到痙攣、又因汗?jié)穸@得格外黏膩沉重的右側(cè)肩背。動作自然得像在清理一件需要維護的、但價值連城的儀器。
陌生的溫熱布巾帶著飽滿濕度貼上肩背黏膩汗?jié)衿つw的瞬間!
沈崢的身體如同被強電流擊中!猛地繃緊!又因膝蓋深處瞬間炸開的劇痛而驟然痙攣!喉嚨里無法控制地溢出一聲壓抑短促的痛哼!所有的神經(jīng)末梢都因這突如其來的、帶有潔凈意味的觸碰而尖叫!不是舒緩!是侵犯!是他此刻狼狽污穢身體被強行擦拭、如同對待一件物品的冰冷羞辱!
溫敘的手停頓了極短的瞬間。
他的指掌隔著那層熱汽氤氳的毛巾布料,清晰地感受到了掌下那片肌肉驟然爆發(fā)又瞬間被劇痛摧毀的、如同瀕死巨獸般的劇烈戰(zhàn)栗。那肌肉在黏膩汗水下依舊保持著堅韌結(jié)實的輪廓,每一次痛苦的收縮都蘊藏著不屈的力量回響。他垂著眼,視線凝固在自己掌下那片隨著主人急促呼吸而不住起伏的緊繃區(qū)域,光影在那片被汗水反復(fù)浸濕的淺麥色肌理上投下流動的陰影。
短暫的停頓后。掌下的肌肉依舊在痛苦地細微痙攣,隔著溫熱濕巾傳遞著生命被囚禁掙扎的訊息。溫敘的指掌沒有離開,反而穩(wěn)定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重新開始緩緩移動。
毛巾擦過被汗水反復(fù)濡濕、覆蓋著一層黏膩感的緊繃肩峰線條;擦過肩胛骨上方那道因為剛才劇烈掙扎而凝結(jié)加深的深紅血痂邊緣(那是沈崢昨夜在玻璃門板上留下的);擦過脊椎兩側(cè)深刻隆起的肌肉溝壑,如同清理古老雕塑上積年的塵埃。每一次擦拭都覆蓋掉一小片狼狽的汗?jié)n,留下一道濕潤微涼、短暫潔凈的痕跡。但動作本身,毫無溫情,更像在完成一項必須的任務(wù)。
新的、被汗水浸透的痕跡迅速覆蓋了那些被短暫“清理”過的區(qū)域。
溫敘有條不紊地更換著熱毛巾。動作平直穩(wěn)定,像一部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器。熱燙的毛巾覆蓋住被擦拭過的肌膚時,蒸騰的水汽混合著潔膚劑的微弱清香短暫驅(qū)散腥黏氣息。但這點暖意和潔凈稍縱即逝,如同投入死海的石子。毛巾帶走一小片濕黏污跡,但下方暴露的皮膚迅速在壓抑的痛楚和這囚籠的濕悶中重新滲出細密的冷汗。
一次次擦拭。
一次次汗液的重新滲出。
如同徒勞的西西弗斯之役。
混亂的感官世界里,唯有那道穩(wěn)定、重復(fù)的擦拭動作,以及被擦拭區(qū)域短暫干凈的涼意觸感被無限放大。這循環(huán)如同某種殘忍的酷刑,每一遍都加深一份囚徒與獄卒之間那牢不可破的、帶著血腥氣味的禁錮感。沈崢咬死了牙關(guān),牙根幾乎滲出咸腥。他被迫偏著頭,脖頸被沉重的無力感拉扯著歪向一側(cè),粗重的喘息帶動著肩胸輪廓在濕透的淺灰病人服下起伏不定。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灼熱的沙礫。汗水如溪,蜿蜒過他緊繃扭曲的下頜線,匯聚在凹陷的頸窩。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厚重的雨幕!
刺目的電光瞬間炸開!吞噬了所有窗外的模糊彩光,將這間巨大的玻璃牢籠照得如同曝尸的雪野!慘白冰冷、毫無遮掩!
電光劈進室內(nèi)的剎那!映亮了床邊如同剪影對峙的兩個人——
沈崢半張臉埋在混亂的枕巾里,布滿血絲的眼睛因驟然的強光刺激而被迫大睜著,瞳孔收縮到針尖大小,映出的全是刺眼的白光和無邊的屈辱痛苦!他緊咬的牙關(guān)繃出下頜生硬的線條,一絲混著血絲的白沫從無法閉合的口角滲出,順著因劇烈喘息而顫抖的唇角淌下,粘在下巴汗?jié)竦钠つw上!
他被強光撕裂的身影僵直在病床上,像一個被釘在慘白地獄解剖臺上的受難者!
光線也清晰地照亮了溫敘的側(cè)身輪廓——
他此刻正傾身向下,一只手隔著那塊濕熱沉重的毛巾,精準、穩(wěn)定地按壓在沈崢左側(cè)緊貼著肩胛骨的、一片明顯因藥物和汗?jié)n浸潤而變得格外軟膩泛紅的肌肉區(qū)域。那塊皮膚上有一道新鮮的、被指甲劃過的紅色印痕(他自己躲避沈崢攻擊時留下的),細密的汗珠正沿著這印痕的邊緣匯聚流淌。
溫敘的目光如同冰封的刀刃,死死地、不受控制地鎖在這片區(qū)域!鎖在這道印痕下方更深處——衣物在剛才動作中被略微繃緊牽扯,在肩胛骨邊緣與緊致側(cè)腰連接的斜形肌肉凹陷處,一片巴掌大小的皮膚暴露出來!
閃電光下!
那塊濕漉漉、在慘白光線中更顯冷白的皮膚上!
赫然留著數(shù)道平行分布的、早已愈合但顏色暗沉的——陳舊疤痕!
那不是刀割的銳利。是某種粗糙工具反復(fù)摩擦、甚至是皮帶反復(fù)拖拽留下的、邊緣模糊的撕裂印痕!像惡犬留在獵物皮肉上的齒痕,凝固成紫紅色,如同丑陋的蛛網(wǎng)匍匐在那片肌理結(jié)實的、力量感十足的蒼白腰背皮膚上!
溫敘的手指隔著熱毛巾按在這片區(qū)域邊緣的肌肉上!動作在強光閃現(xiàn)的瞬間徹底凝固!如同被雷電擊中!
雷聲的轟鳴在窗外爆發(fā)!緊隨電光之后!巨大的聲波沖擊著玻璃嗡嗡作響,震顫似乎穿透了床墊傳遞至沈崢的身體!疼痛的閘門再次被轟然撞開!膝蓋和左肩深處爆裂出更慘烈的白光!身體如同被撕裂開來!
“唔——!”一聲無法自控的、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悲鳴般的痛哼,被沈崢死死咬碎在喉嚨里,只剩下急促、瀕死般的抽氣和沉重的、拉風箱似的喘息!
強光熄滅。世界重新被窗外密集的雨聲和蠕動的彩光吞噬。
室內(nèi)恢復(fù)了那令人窒息的昏暗混沌。
溫敘的手指還死死地摁在那片覆蓋著熱毛巾、烙印著舊日疤痕的位置!
方才強光下一閃而過的疤痕景象,如同滾燙的鐵水,倒灌進他凝固的思維縫隙!
那是什么?什么時候留下?是什么東西?誰?!
混亂的電流在他被精密邏輯和強大控制欲統(tǒng)治的大腦深處瞬間躥過!將平靜的深潭攪起驚濤駭浪!一種從未有過的、對被掌控獵物歷史存在巨大認知盲區(qū)的憤怒和更深的失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完美的計算邏輯!這塊他自以為早已研究透徹、禁錮于掌中的完美標本上,竟還藏著他從未觸摸、從未洞察的陳年傷痕?!
他臉上的平靜終于被撕裂開來!眼底那無波無瀾的深潭瞬間卷起無數(shù)個高速旋轉(zhuǎn)的、混亂而充滿暴戾氣息的漩渦!如同冰冷的深淵被投入灼熱的火焰!那眼神不再是評估或者掌控,而是混合著驚愕、被嚴重冒犯的暴躁,以及一種……扭曲的、如同被玷污了私人珍藏品的極致厭惡!
就在這電光熄滅、思維被巨大未知沖擊的一瞬!
被他摁在掌下、陷入慘烈劇痛痙攣的身體,突然爆發(fā)出最后、最瘋狂的反噬!
沈崢那只唯一還能動、被汗水和痛苦反復(fù)蒸煮的右手!在那陣撕裂靈魂的劇痛頂峰的瞬間,憑借著最原始的痛苦本能和最徹底的絕望瘋狂——
拼盡全力!猛地向上狠撩!
五根冰冷黏膩的手指,帶著沈崢體內(nèi)僅存的所有憤怒、絕望和被逼入絕境的血腥氣息——
“啪?。?!”
一聲清脆、響亮到蓋過窗外雷聲的重擊!
狠狠扇在了溫敘右側(cè)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