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騎著他那輛新單車朝白蘭家駛?cè)?。車是新買的，黑得發(fā)亮，在夜色里像一道沉默的劃痕。
他沒料到外面的天氣那么冷。從打著暖氣的房子里沖出來的時候，他連一件外套都沒有加。
寒風(fēng)像無數(shù)細小的刀片，刮過他裸露的皮膚。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伸長了脖子，
大口大口地呼吸。干冷干冷的空氣直灌進喉嚨里，帶來一種尖銳的緊繃感。
從夏德家到白蘭家，騎車需要十五分鐘。
無論是他去接她看那部她最愛的、以血腥刺激為賣點的電影。還是看完電影，
打著寒顫把她送回家。都是固執(zhí)不變的十五分鐘。他踩著踏板的節(jié)奏似乎從未變過，
無論心情是好是壞。這條路他熟悉得閉著眼睛也能來回。
路程中有一大半是沿著一條人工河走的。夜晚，河岸的景觀燈會亮起，投下迷幻的光。
河水被燈光染過，泛著一種溫醇的柔光，有點像杯中的紅酒。酒跟河都有一個微妙的共同點，
它們有時能渡人，有時也能溺人。夏德現(xiàn)在顧不上冷。他只想馬上見到白蘭。然后，
好好抱抱她。也只有她有本事讓夏德從這種焦躁中平靜下來。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
他站在門口，一邊哆嗦一邊敲門。嘴唇已經(jīng)凍得有些發(fā)青。門開了。白蘭一看到他這副模樣，
立刻驚呼起來?！疤欤∧憔褪沁@么來的！”夏德撞上她那雙清朗的眼眸，
視線里滿是錯愕與心疼。一股暖氣從門縫里涌了出來，瞬間包裹住他。他僵直的身體，
像是被這股暖流沖刷，一點點變得柔軟。心神隨著這突如其來的溫暖，也終于落回了實處。
夏德在沙發(fā)上近乎半躺著。白蘭把她爸爸那雙寬大的棉拖鞋扔給他。又沖了一杯熱牛奶，
塞進他冰冷的手里。然后她就蜷進他的懷抱中，閉上眼睛，一句話也不說。她不用問。
她知道一定發(fā)生了讓他不愉快的事。盡管夏德從進門開始，嘴角就一直努力地掛著微笑。
他們之間就是有這種不需要言語的默契。這種默契有時神奇得近乎詭異。比如，白蘭不看他，
也知道他因為路人的一句什么話而皺起了眉頭。比如，吵架的時候，
她總能精準地踩到那個點，讓他瞬間啞口無言，然后只能識相地繳械投降。又比如現(xiàn)在，
她知道最好什么都別問。一旦問了，他肯定會嘴硬地說什么都沒有?？芍灰o他一點時間，
他自己就會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所有的情感垃圾全數(shù)傾倒出來。夏德一直認為，
如此相知的兩個人，感情肯定是固若金湯。對于這種論斷，白蘭往往只是笑而不語。良久，
夏德突然清了清嗓子，聲音還有些因寒冷而帶來的沙啞。“白蘭啊，你是睡著了么？
”白蘭依舊閉著眼，只是把身子更深地往他懷里蹭了蹭，像只貓。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但就是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才讓人難受。
好比如……”夏德的目光在客廳里四下搜尋，
最后落在那只蜷縮在沙發(fā)旁邊打盹兒的肥貓身上。他指著它說，
“如果你們家美仙掛在樹杈上，快要掉下來了，而你卻無能為力，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上面垂死掙扎。應(yīng)該就是這種感覺?！卑滋m“哧”地一聲笑了出來。
“我們家美仙就算掉下來也死不了的，你別忘了它可是一只貓啊?！薄澳敲捶实呢垼?/p>
眼睛我都快找不到了。你還認為它具備一只貓應(yīng)有的優(yōu)良品性嗎？”“我想想啊。
”白蘭的嘴角彎起一個狡黠的弧度，笑著說?！熬退闼娴乃懒?，
我要么會漸漸適應(yīng)沒有它的日子，要么會再養(yǎng)一只貓，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美德！
”“還美白呢?！毕牡氯滩蛔〔遄斓??！斑@兩條路，無論哪一條，
都比現(xiàn)在這樣提心吊膽的狀況要好吧。夏德?！卑滋m突然坐直了身子，
特豪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呀！”“我謝謝你，聽你這意思，
是讓我再組建一個家庭？”夏德斜著眼睛看她，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對啊對?。?/p>
”白蘭瞬間興奮地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雙手合十，做出一副無比憧憬的樣子。
“把你那可憐的媽媽，和我爸搞在一起。那咱們就不用那么辛苦地搞地下工作了呀，
以后咱們就是一對光明磊落、恩恩愛愛的小兄妹！
”夏德自動把這個神經(jīng)病的話從耳邊過濾掉了。他重新陷進沙發(fā)里，喃喃自語。
“昨晚是除夕，他不但沒回來，我媽給他打了十多通電話他也不接。
我剛剛又看到我爸和別的女人打電話了，他越來越得寸進尺。”“看到……沒聽到內(nèi)容？
”“看他那個眉飛色舞、鬼迷心竅、賊眉鼠眼的樣子就知道了！”夏德的聲調(diào)不自覺地拔高，
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芭d許是你想多了，事情沒那么壞?！卑滋m重新坐回他身邊，
輕輕嘆了口氣。她這樣嘆氣的樣子十分姣美，那份流露出的憐惜恰到好處，憂愁不多不少，
剛好能撫平他心里的褶皺。夏德看著她，覺得心里那份喜歡又濃重了幾分。之前說過了，
她就是有這個本事。過了一會兒，白蘭的視線落在他那件單薄的毛衣上，臉色突然一正。
她伸出手，卻沒舍得真打，只是在他胳膊上輕輕拍了一下?！按蛩滥悖?/p>
這種天氣再穿成這樣跑到我家來！”————————————一回到家，
媽媽就興奮地把他拉進來。她手里拿著幾件衣服，笑容滿面?！皟鹤?，幫媽媽看看，
哪件最好看？”夏德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想她怎么可以笑得那么心無旁騖。
她是有多不在意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丈夫。又有多不在意一個搖搖欲墜的家庭。
她不可能被蒙在鼓里。畢竟，她是一個單是看自家小狗眼神迷離，
就一口咬定它在外面有母狗的女人。反倒是夏德，他做不到那么瀟灑，也做不到無欲無求。
他看向他爸的眼神總是狐疑，總是怨恨。這么一來，倒是有種反客為主的味道。
夏德環(huán)顧四周，客廳里空蕩蕩的?！八兀俊薄芭?，好像是接了個電話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大正月里的他也不好好在家待著?！彼挥勺灾鞯乩浜吡艘宦暋?/p>
見他媽媽還一臉期待地舉著那幾件衣服，便隨手指了指一件色彩繽紛的大衣。
“你以為你媽媽還是小姑娘？”她毫不掩飾地皺著眉頭大笑起來。
夏德還在奇怪她是如何把這兩種表情天衣無縫地鑲嵌在臉上。
她一直以來都很擅長把相互抵觸的事物游刃有余地融合在一起。比如，
面對臉板得像一面冰冷表盤的丈夫，她永遠笑得跟電視里賣牙膏的女人一模一樣。
這種畫面看久了，倒是覺得非常和諧，非常融洽。
如果這種卑下的溫柔是這個女人最后一根稻草，那么真讓人不得不佩服她對自己神態(tài)的控制。
她笑起來，能讓人聯(lián)想到霞光里被海風(fēng)灌醉了的層層疊疊的浪花。
那浪花垮到哪里都是一片嫣紅的花海。所以從中竟嗅不到一絲預(yù)想中應(yīng)有的悲戚或寒酸，
是滿滿的明媚與溫馨?？上敲姹涔虉?zhí)的表盤，
體會不了她精心為之準備的那么適宜的溫度。他的指針永遠面對的是與她格格不入的刻度。
夏德也不理解媽媽到底是怎么想的。生活本就是被縱橫交錯的真情和假象編織，
所以總是撲朔迷離。但無論她怎么想，夏德還是切切實實，日復(fù)一日地憎恨自己的父親。
那時夏德還很小。他前一秒還很投入地對著電視機傻笑，
下一秒就被氣急敗壞的父親一把拎起來。他被扔進了他們房間里的衣柜里。
他似乎從來沒看到過父親這副可憐相。怒不可遏的同時，全身像篩糠一樣抖動不止。
他瞪大眼睛，顯得猙獰，好像是試圖極力圈住自己的眼淚，不讓它掉下來。
夏德一頭霧水地被衣柜下面的枕頭彈起來。黑暗中，老壞的木質(zhì)衣柜背面，
數(shù)根木刺像一個個齜牙咧嘴的怪物，悶頭扎進他溫?zé)岬钠つw。它們扎進他柔軟的血管，
扎進他奔騰的血液。夏德被這個極其順暢的過程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
他才疼得大喊大叫。他下意識地大叫?！鞍职?！爸爸！”隨即，他愣了一下，哭著大喊。
“媽媽！媽媽你快來呀……”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他。好像爸爸把房門也關(guān)起來了。
客廳里隱隱約約傳來的說話聲，也完全聽不出內(nèi)容。加上夏德背后的疼痛一陣陣襲來，
他根本無暇顧及外面的情況。他被埋在長久的黑暗中。
他想起這個古老的衣柜是媽媽從娘家?guī)淼摹?jù)說當(dāng)年日本人進村，一家人都慌了陣腳。
最后，外婆的爸爸就是把外婆和兩個弟弟塞進柜子里，三個孩子才躲過這一劫。
結(jié)果這個衣柜自然而然被賦予了一層了不起的色彩，預(yù)備當(dāng)做寶貝一樣一代一代傳下來。
如今這塊了不起的木頭也大概被后輩們遺忘。連它自己也大概忘了，自己在年輕的時候，
曾張開忠實的臂膀，迎接幾條懸崖上的生命在體內(nèi)屏息靜氣。
那時它的胸腔還能驕傲地回蕩起植物鮮活而辛辣的氣息。這是那個寧靜的村莊里，
活潑無憂的孩子最熟悉的氣息。它依依惜別地帶領(lǐng)他們最后重溫一遍。
它知道當(dāng)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下來，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們的至親躺在地上。身體已經(jīng)僵冷了。
這是不同于犯錯時，忐忑地看著父親手里小細棍子的身體的僵。也不同于夏夜里，
月光下池塘水的冷。所以當(dāng)那個衣柜聽到一個孩子小心翼翼地打開柜門的“吱啦”一聲，
它立即挺起腰板，撤除了慈愛和憐恤的表情。它變得莊嚴而肅穆。要能夠承受已滅頂?shù)耐辏?/p>
把灼熱的余焰報復(fù)性地反撲給你。要能夠適應(yīng)瞬間脫胎換骨的自己，
擁有釋放陌生卻堅韌的強大精神力量。要明白面對慘淡要有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心力，
所以無論是尖銳還是柔軟的刺激，都能堅毅地抬起頭來。不知道外婆多年以后想起這一幕，
看見那時自己眼里堅定的目光和緊握弟弟的小手，會不會想起一個名詞。叫做——蛻變。
她曾頗傷懷地說：“換個角度看，當(dāng)時的慘，相信其實全部都是愛。
”小夏德自然是聽不懂的。最后，夏德在那個又黑又小的老衣柜里睡著了。
他夢到媽媽把他從里面解救出來，抱著他安慰了很久。他夢到爸爸把他抱出來，
買了他心儀已久的遙控飛機給他作為補償。他還夢到他走出那個衣柜之后去找衛(wèi)生間，
痛痛快快地把憋了好久的尿一口氣撒了出來。正當(dāng)他舒舒服服地拎褲子的時候，突然就醒了。
屁股后面濕了一大片。原來他還被困在那個又黑又小的衣柜里。
現(xiàn)在還熏得他整個人暈乎乎的。他頓時感到無比委屈，無比失落，和前所未有的孤單害怕。
夏德懊惱地踹了踹緊閉的柜門。門卻意外地打開了，害得他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他一邊感嘆今天一定是他這輩子最落魄的一天，一邊怪叫著打開房門。映入眼簾的，
是散落一地的碎玻璃片和陶瓷碎片。媽媽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夏德的腦子有點轉(zhuǎn)不過來?！鞍职忠泊蚰懔恕！毕牡戮褪菑倪@天開始憎恨自己的父親。
起初就像一小柱微乎其微的火苗，悠閑地搖擺著曼妙的身體，
漫不經(jīng)心地舔舐著頭頂上的柴火?？墒撬趺炊枷氩坏?，事態(tài)一點也沒有得到緩解，
反而愈演愈烈。也怨不得它伸長火舌，躥起幾丈高。讓這股恨意與日暴烈起來了。
————————————夏德奉行一個極其簡單的準則。誰毀了他好好的幸福，他就恨誰。
誰持續(xù)不斷地傷害他與他愛的人，他就恨誰。他甚至懶得去深究，
他爸為什么要讓他的生活發(fā)生那么令人措手不及的變化。為什么會在某一天，
突然對他的母親冷若冰霜，對他也是愛理不理。白蘭問過他。“你有沒有想過，
他興許有什么苦衷呢？”“這么不明不白地花那么多力氣去恨一個人，真讓我放心不下呢。
”“這么不負責(zé)任地對待你的生活，小心它在某一天轉(zhuǎn)過身來，讓你看到它的真實面目，
你會崩潰?！毕牡虏灰詾槿?。他想，無論是什么原因，這么多年來，
他對自己和媽媽的傷害都是不可彌補的。雖然媽媽一直跟個沒事兒人一樣，不太看得出來。
但這也極有可能是無可奈何下的強顏歡笑。更何況，他有什么理由在生活遭到打擊變故之后，
就往自己的妻子和兒子身上發(fā)泄。他是一個男人。是夏德從小就嚷嚷著，
自己也要成為的那種男人。他這么做，是對夏德的未來不負責(zé)任，是把他往歧路上引。
這種人格的人，有資格為人力，為人父嗎？夏德闡述完他的觀點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