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鎮(zhèn)停電夜,橡皮糖發(fā)電機01橡果鎮(zhèn)像一塊被扔進熱油里的年糕,
在八月毒辣的日頭下滋滋作響。蟬鳴不再是背景音,而是尖銳的鉆頭,
持續(xù)不斷地鉆鑿著凝固的空氣。下午六點,夕陽懸在天邊,像顆腌得過久、油汪汪的咸蛋黃,
將黏稠的光涂抹在每一寸蒸騰著熱氣的柏油路面上,蒸騰起一片片扭曲晃動的蜃景。
圖書館成了最后的避難所,或者說,最后的蒸籠。林小滿像條離水的魚,癱在橡木柜臺后面。
汗水把她的劉海黏成一綹綹,緊貼在滾燙的額頭上。
手里那本《南極冰川探秘》封面上的冰山企鵝顯得無比諷刺,
此刻它最大的用途是充當臨時扇子,扇出的風滾燙,帶著舊書頁被烘烤后的焦苦味。
“我單方面宣布,”她有氣無力地拍著桌面,聲音被熱浪蒸得發(fā)蔫,
“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就是發(fā)明了夏天!”高處傳來一聲悶響。
王莉正踮著腳,伸長手臂去夠頂層書架上一本蒙塵的《電路維修大全》,
書脊上還貼著十年前的標簽。她頭也不回,
聲音帶著被熱氣熏蒸的沙?。骸暗诙蟛豢绅埶〉腻e誤,是有人異想天開,
企圖用橡皮糖給咆哮的空調外機做‘靜音SPA’,結果糊了維修張師傅一臉草莓味糖漿,
導致本館核心制冷系統(tǒng)徹底癱瘓?!绷中M扇書的動作僵在半空,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三天前那場災難性實驗的回憶帶著濃烈的草莓香精味撲面而來。張師傅當時驚愕又黏糊的臉,
以及隨后宣布的“核心部件被不明黏性物質入侵,建議整體更換”的噩耗,
讓她至今想起來都腳趾摳地?!耙狻馔?!純屬不可抗力!”她強撐著嘟囔,
目光掃過閱覽區(qū)——幾個寫暑假作業(yè)的中學生像融化的冰淇淋,軟塌塌地趴在桌上,
筆在攤開的練習冊上洇開汗?jié)竦哪珗F;退休教師張伯最珍愛的《橡果鎮(zhèn)地方志》報紙合訂本,
邊緣被汗水浸得卷曲發(fā)黃;連墻角那盆被王莉戲稱為“沙漠勇士”的仙人掌,
此刻也蔫頭耷腦,翠綠飽滿的莖節(jié)仿佛都皺縮了幾分。就在這片絕望的熱浪泥沼中,光,
消失了。不是一盞一盞掙扎著熄滅,
而是全鎮(zhèn)齊刷刷地、干脆利落地——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掐滅。
嗡鳴、電腦主機風扇疲憊的嘶叫、窗外蟬聲撕心裂肺的聒噪……所有屬于現(xiàn)代文明的背景音,
在同一秒被徹底抹除。絕對的、吞噬一切的寂靜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整個圖書館。
緊接著,這份死寂被打破——無數(shù)扇窗戶被猛地推開,
驚疑、恐慌的呼喊從四面八方的建筑里噴涌而出,匯聚成一片嘈雜的聲浪:“停電了?!
搞什么鬼!”“冰箱!我的冰激凌!剛買的八喜??!”“手機!手機信號格空了!
電話都打不出去!”“奶奶的呼吸機!快!快去養(yǎng)老院看看!
”黑暗迅速而徹底地吞沒了圖書館的每一個角落。林小滿的心臟在胸腔里重重一跳,
她聽見王莉那邊傳來“咚”一聲悶響,緊接著是壓抑的痛呼?!袄蚪??
”林小滿在黑暗中摸索著站起來?!八弧瓫]事!”王莉的聲音從書架深處傳來,
帶著點惱火和痛楚,“《電路維修大全》……它用實際行動向我證明了它的份量!
”02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成了唯一能喘口氣的地方,但這里也迅速被恐慌和悶熱填滿。
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人們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
徒勞地揮動著手里的扇子、報紙甚至硬紙板,攪動起的熱風只帶來更深的窒息感。
陳阿婆坐在她慣常的竹椅上,咯吱咯吱地搖著那把邊緣磨得發(fā)亮的蒲扇,
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活了七十年,橡果鎮(zhèn)頭一回攤上這么邪門的停電!發(fā)電機呢?
不是說有備用的嗎?”“壞啦!徹底趴窩了!”一個粗獷帶著濃重疲憊的聲音響起。
穿著沾滿黑色油污工裝褲的維修工老李擠了過來,他滿臉汗水泥灰混合的污跡,
腳邊放著一個敞著口的沉重工具箱,里面扳手、螺絲刀、萬用表凌亂地堆著,
最上面赫然躺著一段斷裂的、邊緣磨損翻卷的深棕色皮帶?!斑觯?/p>
備用發(fā)電機就靠這根老皮帶吊著命!年頭太久,橡膠都糟了,剛才一啟動,‘繃’!
直接斷了!新皮帶?”他抹了把臉上的汗,留下更黑的印子,聲音苦澀,“得從市里倉庫調!
這鬼天氣,柏油路都快曬化了,大貨車根本不敢跑!最快……也得明天中午!”“明天中午?
!”人群像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瞬間炸開鍋。
絕望的情緒比迅速彌漫的夜色更濃重地壓了下來。“冰柜里的肉怎么辦?還有牛奶!
這溫度半天就餿了!”肉鋪的趙老板急得直跺腳?!梆B(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好幾個老人靠呼吸機!
備用電池撐不了那么久!”一個穿護士服的姑娘帶著哭腔喊。“診所的疫苗!全在冷藏柜里!
”“孩子!孩子快熱暈了!”抱著嬰兒的年輕媽媽劉娟聲音嘶啞,懷里的孩子小臉通紅,
哭聲都變得微弱。每一個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悶熱的空氣里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一種名為“無措”的焦糊氣息。林小滿擠在人群邊緣,
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褲縫,布料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
她能感覺到口袋里手機滾燙的溫度——屏幕上那刺眼的1%電量,
像沙漏里最后一粒正在墜落的沙?!袄顜煾怠眲⒕陻D到老李面前,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懷里的嬰兒發(fā)出小貓似的嗚咽,“就……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哪怕……哪怕暫時接上呢?
”老李看著那斷裂的皮帶,又看看女人懷里脆弱的小生命,疲憊地搖搖頭,眼神渾濁:“接?
這斷口參差不齊,橡膠都老化了,拿什么接?強力膠?鐵絲捆?都不頂用,一受力還得斷!
除非……”他苦笑一聲,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荒誕感,“除非能把這斷口變沒了,
或者……直接變根新的皮帶出來?”“變” 字像一根細小的針,帶著微弱的電流,
輕輕扎了林小滿的神經(jīng)末梢一下。圖書館地下儲藏室是真正的桑拿地獄。
悶熱、潮濕、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和紙張霉變混合的怪味。
唯一的光源是王莉手里那支強力手電筒,光柱切開濃稠的黑暗,
無數(shù)灰塵在光束里瘋狂地舞蹈。兩人深一腳淺一腳,
繞過堆積如山的舊報紙捆和被遺棄的破損家具,終于挪到最深處。
那臺被遺忘的備用發(fā)電機像一頭沉睡的鋼鐵巨獸,沉默地蹲在角落,
全身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斷掉的皮帶像一條僵死的蛇,無力地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橡膠表面布滿細密的龜裂紋,斷口處更是犬牙交錯,露出內部發(fā)白的纖維。林小滿蹲下身,
手電光聚焦在那猙獰的斷口上。
呼吸機微弱的備用電池警報……所有畫面和聲音在她腦子里攪成一鍋滾燙的、令人窒息的粥。
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滑落,在下巴匯聚,“啪嗒”一聲滴在皮帶粗糙的斷面上。“莉姐,
”她忽然開口,聲音在死寂悶熱的地下室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你說……橡膠,
和橡皮糖,算不算五百年前是一家?”王莉的手電光“啪”地一下,
像舞臺追光燈般狠狠打在她汗涔涔的臉上,刺得她瞇起了眼:“林小滿!
全鎮(zhèn)都在外面等著救命!你腦子里除了吃還能不能裝點別的?!”“不是吃!
”林小滿猛地抬手擋開刺眼的光束,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燃燒著兩簇幽藍的火焰,
“是‘變’!把斷口這一小段橡膠變軟!變成橡皮糖!趁它又軟又黏的時候,
像捏橡皮泥一樣把它們死死捏合在一起!五分鐘!五分鐘足夠它冷卻重新變硬了吧?!
”死寂。只有灰塵在手電光柱里不知疲倦地沉浮。王莉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聲音在悶罐似的地下室格外清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你瘋了?!
林小滿你絕對是瘋了!發(fā)電機!這是全鎮(zhèn)的命根子!你當它是你實驗臺上的訂書機?
萬一捏不回去,或者捏歪了,齒輪卡死,或者……或者變不回來了怎么辦?!
這責任你擔得起嗎?!”“那就大家一起在黑暗里啃橡皮糖發(fā)電機!或者被熱死!被悶死!
看著食物藥品爛掉!”林小滿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激動和缺氧而帶著破音的顫抖,
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獸,孤注一擲地亮出了稚嫩的爪牙,
“總比干瞪眼等著冰柜里的肉臭掉,等著呼吸機停擺強一萬倍!賭不賭?!就賭這一次!
”黑暗中,王莉的呼吸聲變得粗重而急促,
手電光在林小滿臉上和地上那截死蛇般的皮帶間劇烈地晃動。時間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被拉長、粘稠。外面廣場上隱約傳來的焦躁人聲,此刻成了遙遠模糊的背景音。
許久,那束光終于重重地、幾乎是帶著點狠勁地戳向發(fā)電機皮帶斷裂的位置,
光圈牢牢鎖定在猙獰的斷口上。王莉的聲音干澀緊繃,
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只變斷口!就那一點點接觸面!敢多擴散一毫米,
敢把整個發(fā)電機變成草莓味軟糖,我……我就把你塞進橡皮糖桶里腌成蜜餞!
”03小廣場上的焦躁已達沸點,如同一個即將爆炸的高壓鍋?!袄顜煾?!
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這溫度,孩子撐不住了??!”“養(yǎng)老院剛打電話來,
備用電池只剩一小時了!”老李徒勞地用沾滿油污的袖子擦著臉上不斷涌出的汗水,
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里充滿了無能為力的痛苦。就在絕望的情緒即將徹底吞噬人群時,
一道手電光晃了過來,像劈開黑暗的利劍。林小滿和王莉擠開人群,沖到老李面前。
兩人都像剛從水里撈出來,頭發(fā)貼在臉上,衣服被汗水浸透,尤其是林小滿,
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卻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捌А芙樱 绷中M喘著粗氣,
語速快得像爆豆,“但需要絕對安靜!不能看!不能問!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就五分鐘!
信我!”她的眼神灼亮逼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篤定和破釜沉舟的決絕。
人群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質疑聲浪。
無數(shù)道懷疑、審視、甚至看瘋子般的目光像冰冷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向她?!昂[!
簡直是拿全鎮(zhèn)人的性命開玩笑!”雜貨鋪趙老板第一個跳出來呵斥,
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飛濺,“發(fā)電機是兒戲嗎?讓個小丫頭片子瞎搞?”“讓她試!
”一個嘶啞卻異常堅定的女聲猛地響起,壓過了嘈雜。是抱著嬰兒的劉娟!她擠到前面,
懷里的孩子因為悶熱和不適小聲啜泣著,她緊緊抱著孩子,眼睛死死盯著林小滿,
那眼神里有孤注一擲的絕望,也有一種近乎本能的信任,“我信她!我孩子等不起了!
”老李看著林小滿被汗水浸透卻亮得驚人的眼睛,
又看看劉娟懷里那脆弱的小生命和周圍一張張寫滿焦慮絕望的臉。
他布滿老繭的手猛地攥緊了工具箱的提手,指節(jié)發(fā)白。他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
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氣都吼出來:“都聽她的!背過身去!捂上耳朵!誰也不準出聲!
就五分鐘!”手電光被王莉果斷熄滅。絕對的黑暗與令人窒息的寂靜瞬間籠罩了小廣場。
只剩下壓抑到極致的呼吸聲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轟鳴。林小滿蹲下身,
手指懸在皮帶斷裂處上方。黑暗中,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
感受到汗水順著脊椎溝往下淌的冰涼。一滴汗珠順著她的鼻尖滑落,“滋”地一聲輕響,
砸在發(fā)電機滾燙的鐵殼上,瞬間蒸發(fā)?!芭??!表懼嘎曉谒兰胖休p得像一聲嘆息。
絕對的黑暗中,無人看見——皮帶橡膠的斷裂面瞬間發(fā)生了詭異的變化!
接觸空氣的部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軟化、膨脹、交融!
濃烈到刺鼻的混合果香(草莓的甜膩、藍莓的酸澀,
這次還詭異地摻雜了一絲類似機油燃燒的焦糊味)如同炸彈般猛地炸開!斷口處,
一大坨粘稠、深褐色、不斷冒著細小氣泡的橡皮糖正瘋狂地蠕動、融合,像有生命的史萊姆!
林小滿屏住呼吸,心臟幾乎跳出喉嚨!滾燙的手指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勁,
猛地插進那坨軟黏滾燙、還在不斷蠕動的“糖漿”里!
“嗤——” 劇烈的灼痛感從指尖傳來,像是握住了燒紅的烙鐵!她死死咬住下唇,
把痛呼咽了回去,憑著感覺和白天研究那截斷皮帶時記下的紋路、寬度、卡槽形狀,
瘋狂地揉捏、擠壓、塑形!汗水糊住了眼睛,
世界只剩下指尖那滾燙粘稠的觸感和腦海中皮帶完整時的影像。時間被無限拉長,
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她指間這坨滾燙的橡皮糖。滴答。滴答。
粘稠滾燙的“糖漿”在她不顧一切的揉捏下,開始失去流動性,變得柔韌,
指間的灼痛感似乎也麻木了。那混合著果香和焦糊的詭異氣味越發(fā)濃烈嗆鼻。滴答。滴答。
她猛地抽回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噗!
”如同一個巨大肥皂泡破裂的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濃烈的甜膩焦糊味瞬間被橡膠和濃重機油味覆蓋、驅散。“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