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紅角陳硯亭最落魄時,千金沈清漪是他唯一的光。沈父生生拆散鴛鴦,他哭瞎了眼,
再唱不了戲。七年后長三堂子里,他贖出風(fēng)塵女白露。只因她側(cè)臉像極了清漪。
他教白露唱《游園驚夢》,卻在黑暗里撫摸她的眉骨。【這里再彎些,就更像了。
】白露笨拙地學(xué),偷偷把藥吹涼遞到他唇邊。那夜洋裝女子突然闖入,
白露聽見他茶杯碎裂的聲音。【清漪?】他顫抖著摸索?!灸愕幕槠凇皇窃谙略旅??
】沈清漪哭著捧出西洋藥盒【我逃婚了,這藥能治好你的眼睛!】白露提著行李箱靜靜轉(zhuǎn)身,
卻聽見陳硯亭沙啞的挽留【別走。】---1雨下得瘋了,天上裂開一道口子,
要把這人間泡爛。上海灘的夜浸在一種濕漉漉的粘稠里。霓虹燈的光暈被水汽暈開,
像劣質(zhì)胭脂糊在玻璃窗上。長三堂子“醉芳閣”門口掛著的紅燈籠,在狂風(fēng)里滴溜溜亂轉(zhuǎn),
映著水洼里支離破碎的倒影。紅得刺眼,又紅得凄涼。陳硯亭坐在二樓臨窗的雅間,
隔著一層被雨珠打得噼啪作響的玻璃。他其實看不見什么。
窗外的喧囂、霓虹、還有那些在雨幕里倉皇奔走的人影,于他而言,
不過是聲音和濕冷氣息的雜亂拼湊。他只能“感覺”到那一片混沌的光暈,
紅的、黃的、白的,在視網(wǎng)膜殘存的記憶里攪成一團污濁的泥。黑暗,
是他這七年來最忠實的伴侶。如影隨形,寸步不離。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
帶進來一股廉價的脂粉香和外面的水汽。鴇母刻意捏得甜膩的聲音響起【陳老板,
白露姑娘來了?!拷又歉O窸窣窣的腳步聲,很輕,帶著點遲疑,停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
空氣里彌漫開一種無聲的緊繃。陳硯亭沒有立刻回頭。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jié)微微屈了一下。
他緩緩側(cè)過臉,朝著腳步聲停止的方向。眼前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墨色,
但他聽到了細(xì)微的呼吸聲,短促,又努力壓抑著?!具^來?!克穆曇舨桓?,
在雨聲的間隙里顯得有些飄忽,卻很沉。那陣窸窣聲又響起了,更近了些。
他能感覺到一個溫?zé)岬拇嬖谕T诹怂媲?,那廉價的脂粉香氣也更清晰了些,
混雜著一種屬于年輕女子本身的、淡淡的汗意。陳硯亭抬起了手。動作很慢,
帶著盲人特有的謹(jǐn)慎。他的指尖先是觸到了一片微涼的綢緞衣料。
一路下滑….是旗袍的開衩處露出的腿。那身體明顯地僵了一下,微微后縮。
卻終究沒有躲開。指尖沿著絲綢的紋理向上,掠過腰際,觸到盤扣,
然后小心翼翼地攀上肩頭。他的手指修長,
曾經(jīng)是名動滬上的“活柳夢梅”彈撥琴弦、翻卷水袖的手。如今卻在黑暗中,
笨拙又固執(zhí)地描摹著另一個女人的輪廓。他撫過圓潤的肩頭,沿著脖頸細(xì)膩的線條向上,
指腹輕輕掠過耳垂。小巧的,帶著點涼意。他的動作頓了一瞬,仿佛在記憶里搜尋著什么。
然后,他粗糙的指腹終于覆上了她的臉頰。先是顴骨的位置,接著是面頰,
帶著一種考古般的小心翼翼。他的指尖帶著薄繭,每一次細(xì)微的移動都像在沙地上刻字。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愈發(fā)狂暴的雨聲。他的手指最終停在了她的眉骨上。
指尖在那道柔和的弧線上來回逡巡?!具@里……】他忽然開口,
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里直接擠壓出來,帶著夢囈般的恍惚。【再彎一些……就更像了。
】指腹微微用力,在那眉骨上壓了一下,似乎想將那弧度按得更合他心意些。
他空洞的眼窩對著她,里面盛滿了窗外漏進來的、破碎的霓虹光影,卻映不出任何東西。
半晌,那手才慢慢地滑落下來,垂回他身側(cè)?!咀??!克謴?fù)了慣常的平靜。
白露幾乎是跌坐在他對面的椅子里。冰冷的硬木透過薄薄的旗袍料子硌著皮肉,
她才驚覺自己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方才被他指尖觸碰過的地方,
眉骨、臉頰、耳垂,火燒火燎地燙。她死死攥著旗袍開衩的邊緣。
鴇母堆著笑的聲音適時插了進來,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割破了凝滯的空氣?!景?,
陳老板真是好眼力!我們白露啊,那可是……】【人留下,】陳硯亭打斷了她,
聲音沒什么起伏,像一塊浸透了水的沉木?!灸愠鋈??!盔d母的笑聲戛然而止,
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她訕訕地應(yīng)了一聲,腳步聲快速消失在門外,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狹小的雅間里,只剩下窗外滂沱的雨聲,和兩人壓抑的呼吸。白露低著頭,
視線死死盯著自己膝蓋上那一片深色的旗袍面料,上面有被雨水濺上的泥點。她不敢抬頭,
更不敢看對面那張臉。那張臉曾經(jīng)印在多少戲迷的夢魂里。如今卻只剩下兩道深刻的法令紋,
和一雙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睛??諝獬翋灥米屓酥舷?。像霉?fàn)€木頭一樣的氣息。【會唱戲么?
】陳硯亭忽然問。他的臉微微側(cè)向窗外雨聲傳來的方向,仿佛在聆聽什么。白露猛地?fù)u頭,
隨即意識到他看不見,才從喉嚨里擠出細(xì)如蚊蚋的聲音:【不…不會?!俊静粫??
】陳硯亭似乎極輕微地扯了下嘴角?!疽郧啊灿腥苏f過不會?!克穆曇舻土讼氯?,
像是陷入了某種遙遠(yuǎn)的回憶,帶著一絲難以捕捉的恍惚?!竞髞?,她唱得……比誰都好。
】白露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悶悶地疼。她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醉芳閣的姐妹早就嚼爛了舌根,說這瞎眼的陳老板,當(dāng)年可是梨園里頂了天的紅角兒。
后來為一個姓沈的富家小姐哭瞎了眼,嗓子也倒了。如今他流連風(fēng)月場,找的每一個姑娘,
眉梢眼角都沾著點那沈小姐的影子。她白露,不過是這眾多模糊倒影中,
碰巧輪廓更清晰一點的那一個?!靖易摺!筷惓幫さ穆曇舭阉龔幕靵y的思緒里拽了回來。
【我替你贖身。】白露驚愕地抬起頭,忘了害怕,直直看向他。
那張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眼窩深陷,像兩個不見底的窟窿。她張了張嘴,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贖身?離開這醉芳閣?這念頭像黑夜里的閃電,照亮了她灰暗的生命,
隨即又被更深的惶恐淹沒。離開這里,她又能去哪兒?跟著這個心里只有別人影子的瞎子么?
陳硯亭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沉默和抗拒。他摸索著拿起桌上溫著的錫酒壺,
給自己倒了一杯黃酒。他端起酒杯,朝著白露的方向略略一抬?!久郑俊俊景住茁?。
】她聲音發(fā)顫?!景茁丁!筷惓幫ぶ貜?fù)了一遍,那兩個字在他唇齒間滾過。【白露為霜,
是個好名字。】他呷了一口酒,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疽院?,你跟著我?!坎皇窃儐?,是宣告。
---2陳硯亭在西區(qū)弄堂深處賃下的那間石庫門亭子間,狹窄得像一口深井。
推開沉重的黑漆木門,一股混雜著霉味的氣息便撲面而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白露提著一個小小的藍(lán)布包袱,局促地站在門檻外,
看著陳硯亭摸索著門框走進去/動作熟稔地避開屋內(nèi)僅有的幾件簡陋家具。一張舊木床,
一張瘸了腿的方桌,兩把搖搖晃晃的竹椅。光線吝嗇地從一扇小小的老虎窗擠進來。
光柱里浮塵亂舞。【進來,關(guān)門?!筷惓幫さ穆曇粼诨璋抵袔е唤z不易察覺的疲憊。
白露依言走進來,反手關(guān)上門。沉重的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悠長呻吟,
隔絕了外面弄堂里隱約的市聲,也仿佛隔絕了她過往的一切。這方寸之地,
便是她以后全部的天地了。陳硯亭摸索到方桌旁,在竹椅上坐下。
手指習(xí)慣性地在桌面上敲了敲?!镜胤叫?,以后你就睡那張床。
】白露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張鋪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床單的舊木床,
又看了看墻角堆著的一卷薄薄的鋪蓋卷。她沒說話,
默默地把自己的藍(lán)布包袱放在鋪蓋卷旁邊?!咀郎嫌兴?,】陳硯亭指了指方桌的方向,
那里放著一個粗陶藥罐,蓋子半掩著,散發(fā)出濃重苦澀的氣味?!久咳赵缤恚搴昧硕私o我。
】白露點了點頭,想起他看不見,才低低地【嗯】了一聲。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像一架陳舊而滯澀的老水車,在黑暗的井底緩慢地轉(zhuǎn)動。每天清晨,
當(dāng)弄堂里響起第一聲刷馬桶的嘩啦水響,白露就輕手輕腳地爬起來,
摸黑去灶披間生起煤球爐子。爐火映著她年輕卻過早蒙上愁苦的臉。
她小心翼翼地守著那罐深褐色的湯藥,看藥汁在粗陶罐里翻滾冒泡。苦澀的藥氣彌漫開來,
鉆進鼻孔,滲進衣服的每一根纖維里。她得不斷地扇著蒲扇,把濃煙驅(qū)散,
免得嗆醒了里間的陳硯亭。藥煎好了,她得把它吹到溫涼,才敢端進去。他總是醒得很早,
或者根本就沒睡熟過。在她端著碗走到床邊時,便已經(jīng)支著身子坐了起來。
空洞的眼窩朝著她的方向?!鞠壬?,藥好了?!克偸沁@樣喚他,聲音放得又輕又軟。
陳硯亭伸出手,摸索著接過藥碗。他的手有時會碰到她的手指,
冰涼粗糙的觸感總會讓她下意識地微微一縮。他端起碗,眉頭都不皺一下。
仰頭將那濃黑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幾下,才重重地嘆出一口氣。喝完,
他把空碗遞還給她,一言不發(fā)地躺回去。臉朝著墻壁,蜷縮成沉默的一團。
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陳硯亭都坐在那張瘸腿方桌旁,對著老虎窗漏進來的那點可憐的天光。
他面前鋪著幾張粗糙的毛邊紙,手指間夾著一支磨禿了筆尖的毛筆。他摸索著,
在紙上緩慢地、歪歪扭扭地寫著什么。有時是幾個字,
有時只是反復(fù)描畫著一些毫無意義的線條。墨跡常常洇開一大團,糊滿了紙面,
他卻渾然不覺。白露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看著他緊蹙的眉頭,
看著他偶爾因為寫不下去而煩躁地丟開筆,聽著他壓抑的低咳,
看著他摸索著去拿桌角那個錫酒壺。她不敢靠近,只是默默地做著那些永遠(yuǎn)做不完的雜事。
掃地,抹灰,洗他換下來的帶著藥味和酒氣的舊長衫。只有到了午后,
那點慘淡的光線稍微強些的時候,亭子間里才會響起另一種聲音。
陳硯亭會摸索著打開床尾那個小小的樟木箱,從里面取出一把琵琶。琵琶已經(jīng)很舊了,
紅木的琴頭被摩挲得油亮。他把琵琶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殘缺不全的舊夢。【過來。
】他對著白露的方向說。白露放下手里的活計,走到他面前?!韭犞?/p>
】陳硯亭的手指搭上琴弦,輕輕一撥。一個清越而帶著哀婉的音符跳躍出來,
像一顆冰冷的露珠墜落在深潭?!狙U晴絲吹來閑庭院,
搖漾春如線……】他低聲哼起一個調(diào)子,沙啞破碎,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珠圓玉潤,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磨損的砂紙上刮過。那調(diào)子卻曲折婉轉(zhuǎn),像春日里纏綿的柳絲。
又像秋風(fēng)中凄切的蟬鳴。他唱的是《牡丹亭》里杜麗娘的《游園驚夢》。白露不懂戲,
但那曲調(diào)里的哀傷和絕望,卻像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她的心?!灸愠?。
】陳硯亭停下,空洞的眼窩“望”著她。白露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試著哼出他剛才的調(diào)子,聲音又細(xì)又怯,跑腔走調(diào),難聽得她自己都想捂住耳朵。【停!
】陳硯亭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静粚?!不是這樣!】他摸索著,放下琵琶,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壓過來。他準(zhǔn)確地抓住了白露的手腕,那力道很大。
他的手先是摸索著按在她的肩頭,用力往下壓了壓:【塌下去,
軟一點……不是讓你硬邦邦杵著!】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她的皮膚,激起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接著,那粗糙的手指順著她的手臂向上,滑過脖頸,最后停留在她的臉頰上,
用力地揉捏著她的嘴角,想扯出一個他想要的弧度?!咀旖恰N起來一點,
像……像含著笑,又藏著愁……】最后,那帶著薄繭的拇指重重地按在了她的眉骨上,
像是要把某種記憶的刻痕烙上去。
【這里……這里要彎得再柔些……再像一點……】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帶著一種近乎夢囈的執(zhí)著。【……就像她那樣……】他的手指冰涼,
動作卻帶著一種灼人的熱度,像炭火一樣燙著白露的臉頰。那反復(fù)強調(diào)的“像她”,
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白露的心口。她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擺布,
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她努力地學(xué)著他哼唱那哀婉的調(diào)子,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
【裊…裊晴絲……】剛開了個頭,那破碎的調(diào)子就哽在喉嚨里。陳硯亭猛地松開手,
臉上掠過一絲清晰的失望和煩躁。他頹然坐回竹椅上,摸索著又去拿那個錫酒壺,
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氣在小小的亭子間里彌漫開來?!舅懔?。】他揮揮手,
聲音倦怠得像抽掉了骨頭。【明天……再練。】白露默默地退開幾步,背過身去,
抬手飛快地抹了一下眼角。指尖一片冰涼潮濕。她走到灶披間,重新拿起蒲扇,
對著那已經(jīng)冷掉的爐子扇著。扇著扇著,她鬼使神差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
輕輕地哼起剛才那段【裊晴絲……】日子就在這藥味、酒氣、不成調(diào)的唱腔中,一天天碾過。
老虎窗外的天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陳硯亭的眼疾似乎越來越重了。
過去他還能在光線強烈時,勉強感知到模糊的光影輪廓。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