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王朝,元和七年,孟夏。
上雍城的夜,總飄著股復雜的味兒——胭脂鋪的香、鹵味攤的油、還有北坊貧民窟特有的汗餿氣。李狗蛋背著半袋“家當”,里面是些敲碎的瓷片、生銹的鐵釘,剛從“鬼市”收攤,打了個帶著劣質(zhì)米酒味的飽嗝,晃悠悠往家挪。
“他娘的,今天栽在一個老東西手里?!崩罟返斑丝谕倌?,袋里那只號稱“西域高僧開過光的銅鈴”,被戳穿是城隍廟門口賣的假貨,白虧了五文錢。
這李狗蛋,年方二十,爹娘死得早,打小在上雍城的垃圾堆里刨食長大。憑著一張能把稻草吹成金條的嘴,在北坊鬼市混了個“破爛王”的名號。此人三大絕技:抬杠能把說書先生噎到斷氣,臉皮比南城墻的磚還厚,再就是那股子“天塌下來先啃口饅頭”的樂天勁——哪怕明天要餓肚子,今晚也得整兩串烤雞屁股。
轉(zhuǎn)過“臭水溝胡同”,一股鐵銹混著血腥的味兒鉆進鼻子,壓過了他身上的酸臭味。李狗蛋打了個激靈,酒意醒了大半。
胡同深處,掛在歪脖子樹上的馬燈忽明忽暗,底下好像癱著個黑黢黢的東西。
“哪個醉鬼在這兒挺尸?擋小爺路了!”李狗蛋罵罵咧咧,撿起塊半截磚頭攥手里,踮腳湊過去。
就著昏黃燈光一瞅,他“嗷”一嗓子,手里的磚頭“哐當”砸腳面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顧不上揉——那不是醉漢,是個死人。準確說,是個沒腦袋的死人。
鮮血浸紅了青石板,順著裂縫往陰溝里淌,在燈光下泛著黏糊糊的光。死者穿的綢緞料子,李狗蛋在綢緞莊門口偷瞄過,那叫“蜀錦”,一尺就得一兩銀子,能抵他仨月伙食費。
李狗蛋腿肚子轉(zhuǎn)筋,轉(zhuǎn)身想跑,剛邁兩步又剎住——不行?。∵@時候跑了,明天夜巡司的人一查,他李狗蛋昨晚在這附近晃悠過,不抓他抓誰?
他急中生智,“噗通”坐地上,抱著旁邊一棵老槐樹嚎啕大哭:“我的親叔??!你咋就這么去了啊!誰這么缺德,把你腦袋都給剁了??!你死了,誰給我買糖葫蘆啊!”
哭聲那叫一個情真意切,連樹洞里的耗子都被驚得竄了出來。
胡同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銅鈴(夜巡司制式令牌)撞擊的脆響。
“夜巡司的來了!”李狗蛋心里咯噔一下,哭聲更“悲痛”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看著比死了親爹還傷心。
一隊玄色勁裝的夜巡司快步走來,為首那人肩寬背厚,絡腮胡,腰間掛著塊黃銅令牌,上面刻著“夜巡”二字,正是北坊夜巡司的小旗官,趙猛。
趙猛皺眉看著哭天搶地的李狗蛋,又瞥了眼無頭尸體,甕聲甕氣問:“死者是你叔?”
李狗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是啊官爺……我叔……他……他是個珠寶商……昨天還說要給我打個銀鐲子……今天就……就剩個身子了啊……”
趙猛蹲下身,手指頭戳了戳尸體,又捏了捏那蜀錦料子,眉頭擰成個疙瘩。
“你叔跑江湖賣珠寶穿蜀錦?”趙猛冷笑一聲,“生怕劫匪看不見?”
李狗蛋哭聲一滯,心里暗罵:糟了,光顧著看料子貴,忘了跑江湖的都穿粗布短打了!
他眼珠一轉(zhuǎn),接著哭:“官爺有所不知……這……這是我嬸子給做的新衣裳,說去北坊談生意得體面點……沒想到……嗚嗚嗚……”
這話說得漏洞比篩子還大,但李狗蛋演技到位,眼淚說來就來,連旁邊兩個年輕夜巡司都偷偷抹了把眼角(大概是被他的“孝心”感動)。
趙猛卻不吃這套,他猛地站起身,一腳踹在李狗蛋屁股上:“少裝蒜!起來!這尸體身上沒半點身份證明,你小子要是說不清楚,今晚就去夜巡司地牢唱小曲!”
李狗蛋被踹得一激靈,麻溜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嬉皮笑臉道:“官爺明察!小的真是路過!剛收攤回家,就瞅見這位仁兄……呃,我‘叔’在這兒躺著,腦袋還沒了。您看這衣裳,指定是富貴人家,被人割了腦袋,要么是尋仇,要么是劫財?”
趙猛瞪他一眼:“用你說?”他扭頭對屬下道:“把尸體抬回司里,叫老周(仵作)來驗。再去查查,最近城里哪家丟了穿蜀錦的主兒。”
“是!”
夜巡司的人手腳麻利地用草席裹尸體,李狗蛋蹲在一旁,摸著下巴裝深沉——其實是在琢磨怎么溜。
正想著,腳脖子踢到個硬東西。借著燈光一看,是枚玉佩,雕著只張牙舞爪的豹子,玉質(zhì)溫潤,不像凡品。
“嘿,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李狗蛋飛快揣進懷里,心里樂開了花,“這玩意兒,換兩串烤雞屁股加一壺燒刀子,夠夠的!”
他美滋滋剛要挪步,趙猛突然回頭:“你叫啥?住哪兒?”
“小的李狗蛋,住臭水溝胡同最里頭,門牌號……呃,就那扇門板上畫著王八的破木門!”李狗蛋趕緊報上,心里卻嘀咕:查案就查案,問這么細干啥?
趙猛“嗯”一聲:“最近別出城,隨時傳你問話?!?/p>
“得嘞!”李狗蛋點頭如搗蒜,看著夜巡司抬著尸體走遠,他哼著小曲往家走,完全沒意識到,這枚豹子玉佩,能把他這只“瞎家雀”,直接扔進龍?zhí)痘⒀ɡ铩?/p>
回到臭水溝胡同那間快塌的破屋,李狗蛋插上門,迫不及待掏出那枚豹形玉佩。
月光從屋頂破洞照下來,玉佩泛著柔光,上面的豹子眼珠子用綠松石鑲嵌,看著跟活的似的,正瞪著他。
“乖乖,這得值多少銀子?”李狗蛋掂量著,笑得嘴咧到耳根,“夠小爺我租間帶窗戶的房子,再娶個……呃,先不想娶媳婦,先吃三個月烤雞屁股!”
他正想把玉佩塞床底下的瓦罐里(那是他的“藏寶閣”),門外突然傳來“沙沙”的響動,像是有人踩在碎草上。
李狗蛋心里一緊,屏住呼吸,摸到門后那根用來頂門的破扁擔,扒著門縫往外看。
月光底下,胡同口站著個穿黑裙的女子,身形高挑,臉上蒙著層黑紗,就露雙眼睛,亮得跟夜里的貓似的,正往他這屋瞅。
“這誰?。可罡胍沟?,查戶口?”李狗蛋心里犯嘀咕,“看打扮不像勾欄里的,也不像街坊鄰居……”
他剛想咳嗽一聲問問,那女子突然轉(zhuǎn)身,目光“唰”地射向門縫,精準得嚇人。
李狗蛋嚇得一縮脖,心臟“咚咚”擂鼓。
“里面的人,出來。”女子聲音清冷冷的,像冰塊撞玉磬。
李狗蛋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拉開門,舉著破扁擔:“姑娘深夜造訪,是買破爛還是……尋仇?小的最近沒得罪人啊!”
女子沒理他的扁擔,目光直勾勾盯著他懷里——剛才揣玉佩時沒塞好,露了個角。
“把你懷里的東西交出來。”女子語氣沒起伏,卻帶著股不容拒絕的勁兒。
李狗蛋心里咯噔一下:壞了,這娘們是沖玉佩來的!
他把玉佩往懷里緊了緊,嬉皮笑臉道:“姑娘說啥?我懷里就揣了倆烤雞屁股,還熱乎呢,要不分你一個?”
女子冷哼一聲,身形突然一晃,李狗蛋只覺眼前一花,一股香風撲面,對方的手已經(jīng)抓向他胸口。
“我去!會武功!”李狗蛋嚇了一跳,仗著常年鉆胡同練出的靈活,猛地往后一仰,像只大閘蟹似的橫著躲開。
“有話好好說,動手動腳的,傳出去對你名聲不好!”李狗蛋一邊蹦跶著躲閃,一邊嚷嚷。
那女子出手快得離譜,指尖幾乎擦著他的衣襟過去,招式又狠又準,顯然是練家子。李狗蛋哪是對手,三兩下就被逼到墻角,退無可退。
眼看對方手就要抓到玉佩,李狗蛋急中生智,猛地一彎腰,從女子胳肢窩鉆過去,撒腿就往外跑,邊跑邊喊:“抓賊?。∮信\搶破爛啦!”
“站住!”女子在后頭追,聲音里帶了點怒氣。
李狗蛋在前頭狂奔,倆人一追一逃,轉(zhuǎn)眼跑出臭水溝胡同,沖上了大街。
深夜的大街空蕩蕩,只有他倆的腳步聲“噔噔”響。李狗蛋跑得肺都快炸了,回頭一看,那女子離他也就兩丈遠,嚇得魂飛魄散。
“救命??!夜巡司的官爺在哪??!”他扯著嗓子喊。
喊了沒兩句,前頭突然出現(xiàn)一隊玄色勁裝——正是趙猛帶著人回來了!
“官爺!救命??!這娘們搶我東西!”李狗蛋跟見了親爹似的,連滾帶爬沖過去。
那女子看到夜巡司,眼神一凜,猛地轉(zhuǎn)身,幾個起落就沒入旁邊的巷子,跟憑空消失了似的。
李狗蛋撲到趙猛面前,扶著膝蓋喘氣:“官爺……官爺……她……她搶我玉佩……就是在那無頭‘叔’旁邊撿的那個!”
趙猛皺眉:“什么玉佩?”
李狗蛋趕緊掏出來:“就是這個!”
趙猛接過玉佩,看到上面的豹子圖案,臉色驟變:“這是鎮(zhèn)南王府的徽記!”
“鎮(zhèn)南王府?”李狗蛋瞪眼,“那無頭‘叔’是王爺家的人?”
趙猛點頭:“鎮(zhèn)南王麾下親衛(wèi),都佩這種豹形佩??磥硭勒呱矸莶榍辶恕!彼⒅罟返?,“剛才那女子是誰?為啥搶玉佩?”
“我哪知道!”李狗蛋哭喪臉,“她蒙著臉,上來就搶,要不是官爺你來得巧,小的這胳膊腿都得被她拆了!”
趙猛摸著下巴琢磨:“鎮(zhèn)南王的親衛(wèi),深夜死在北坊,還被割了腦袋,現(xiàn)在又有人搶玉佩……這事兒不簡單。”他拽起李狗蛋,“走,跟我回夜巡司一趟,把事兒說清楚!”
“別啊官爺!”李狗蛋哀嚎,“小的真是路過!”
“少廢話!”趙猛不由分說,跟拎小雞似的把他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