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春節(jié),北京城像被一層軟糯的糖霜裹住了。
二環(huán)里的胡同深處飄著糖瓜粘的甜香,長安街的紅燈籠從街角一直掛到天際線,
連呼嘯的北風(fēng)里都摻著幾分辭舊迎新的暖意。豐融園小區(qū)是去年才交工不久的新樓,
淺灰色的樓體在陽光下泛著干凈的光,樓道里還帶著乳膠漆的淡味,
電梯間的金屬壁板能照見人影——就是在這樣一個陌生又簇新的地方,三戶來自江陵的人家,
正用江州的老規(guī)矩,把異鄉(xiāng)過成了故鄉(xiāng)的模樣。大年初一的晨曦是被餃子餡的香味催醒的。
503室的防盜門虛掩著,老方行長正坐在紅木餐桌旁,
戴著老花鏡給小孫子方欣講“初一吃餃子招財進(jìn)寶”的典故。方師母系著棗紅色的圍裙,
手里的搟面杖轉(zhuǎn)得飛快,雪白的面團(tuán)在她掌心變成圓圓的面皮,邊緣還帶著勻稱的褶子。
“爸,您可別教壞孩子,”兒子方州捏著餃子邊笑,
“去年他就信了您說的‘多吃餃子能長高’,一頓吃了十二個,夜里鬧著肚子疼。
”兒媳李小青在一旁剝蒜,聞言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爸也是疼孩子。
再說欣欣現(xiàn)在不就長個子了?”五歲的方欣嘴里塞著糖塊,含糊不清地接話:“爺爺說,
餃子里包硬幣,吃到的人新年最厲害!”說著就伸手去夠案板上的硬幣,
被方師母笑著拍開手背:“小饞貓,等下鍋煮好了再吃才靈驗。
”樓上傳來電梯開門的輕響時,603室的程文剛把岳母姚桂芬扶到沙發(fā)上。
姚桂芬的胸悶是老毛病了,在江陵時總說冬天濕冷才犯,到了北京卻覺得胸口敞亮些,
程文便趁寒假接來住些日子?!皨專刃?,我?guī)羲睾完愖尤巧习輦€年。
”程文替岳母掖了掖毛毯,陳若素已經(jīng)給女兒陳子梳好了馬尾辮,紅頭繩在燈光下晃悠悠的。
703室的門一打開,李建國就笑著迎上來:“這才幾點?你們倒是比鬧鐘還準(zhǔn)。
”李悅媽媽潘虹端著盤瓜子從廚房出來,看見小陳子就往她兜里塞糖:“快進(jìn)來暖和暖和,
外面風(fēng)大?!崩類偞┲装咨难蚪q衫,正坐在窗邊翻雜志,聽見動靜便抬起頭,
眼里漾著笑意:“我就猜你們該來了,剛還跟我爸說,樓下方行長一家怕是也起了。
”程文這話沒說錯。等一行人熱熱鬧鬧下樓,503室的門果然大開著,
老方行長正站在樓道里跟鄰居打招呼,看見他們就樂呵呵地招手:“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餃子剛下鍋,正冒熱氣呢!”方師母在廚房喊:“方州,給客人倒點熱茶!”方州應(yīng)著聲,
手里還捏著個沒包完的餃子,李小青已經(jīng)把碗筷擺好了,小方欣舉著個玩具燈籠,
追著陳子在客廳里跑,嘴里喊著“姐姐,我們?nèi)シ疟夼凇薄堑览餄u漸熱鬧起來,
上上下下的鄰居都互相道著“新年好”,有拎著禮盒走親戚的,有帶著孩子去拜年的,
腳步聲、笑語聲混著遠(yuǎn)處隱約的鞭炮響,把北國清晨的寒意驅(qū)散得干干凈凈。
老方行長拍著程文的肩膀感慨:“真沒想到,在這北京城里,
還能跟江陵的老熟人聚在一塊兒過年?!崩罱▏釉挘骸翱刹皇锹铮郧霸诮陼r,
過年各家串個門,如今搬到一個樓里,倒比在老家還親近些?!崩類偪粗矍斑@景象,
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輕聲說:“這大概就是緣分吧?!闭嬲摹按缶邸倍ㄔ诔跞形纾?/p>
地點是程文提前近一個月才訂到的豐澤園大包間。豐澤園在珠市口附近,
是北京城響當(dāng)當(dāng)?shù)睦献痔?,青磚灰瓦的門樓前掛著塊黑底金字的匾額,
門口站著穿長袍馬褂的門童,一看見程文他們就笑著迎上來:“是程先生訂的包間吧?
里面請,張經(jīng)理等著呢?!蓖崎_包間的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著飯菜香撲面而來。
房間里擺著一張能坐十六個人的紅木圓桌,墻上掛著幅水墨山水畫,
角落里的博古架上擺著幾件青花瓷,透著股老北京的厚重勁兒。
李建國一進(jìn)門就忍不住四處打量,指著墻上的字畫說:“這豐澤園可是有來歷的,
北京‘八大樓’之一,專做魯菜的翹楚。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
胡志明、田中角榮、基辛格這些貴客,都是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在這里宴請的座上賓。
”他年輕時在機(jī)關(guān)工作,跟著領(lǐng)導(dǎo)來過一回,對這里的典故記得清楚。
老方行長比李市長他更懂吃,剛坐下就拿起菜單端詳:“蔥燒海參是鎮(zhèn)店之寶,
這海參得選遼參,泡發(fā)得恰到好處,燒出來才Q彈,蔥得用章丘大蔥,炸出的蔥油澆在上面,
那香味能繞梁三天。還有九轉(zhuǎn)大腸,講究‘九蒸九炒’,酸甜苦辣咸鮮麻,七種味道都得有,
少一味都不算正宗?!彼钢藛紊系牟嗣鐢?shù)家珍,忽然抬頭看向程文,
帶著長輩式的調(diào)侃:“小程啊,你這接待規(guī)格,可嚴(yán)重超標(biāo)了?。 崩類偮勓裕?/p>
眼波輕輕一轉(zhuǎn),望向正給眾人斟酒的程文。程文穿著件深灰色的羊絨衫,袖口挽到小臂,
露出腕上塊低調(diào)的手表,動作從容不迫?!靶虚L美食家,此言差矣。”李悅的聲音清脆,
特意在“茅臺”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您看,今天請我們喝的可是正宗的國酒——茅臺呢。
”她舉杯淺啜,酒液在舌尖留下醇厚的暖意,眼底卻掠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快得像風(fēng)吹過水面的漣漪?!肮崩戏叫虚L被逗笑了,指著程文對李建國說,
“我們小程豈是等閑之輩?當(dāng)年在江陵時,我就看出他是個有闖勁的,
這個小李醫(yī)生可以證明噢!”李悅笑著點頭,目光與程文在空中輕輕一碰,又迅速移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蔥燒海參的油光锃亮,九轉(zhuǎn)大腸的色澤紅亮,燴烏魚蛋湯飄著香菜末,
烤饅頭的表皮金黃酥脆。小陳子和方圓早就吃飽了,在包間角落玩著程文帶來的遙控汽車,
時不時發(fā)出一陣笑聲。方行長敬了李市長一杯酒后說道:“當(dāng)年程文、李悅陪我選房時,
我就說俺們要在一棟樓一個樓梯道,彼此有個照應(yīng),
遠(yuǎn)親不如近鄰啊……還有啊市長你知道為什么你家在7樓?是我選的呢,
七上八下懂不懂啊……”方行長頓了頓繼續(xù)說:“老哥我今個掐指一算,老弟你今年要上。
”“哈哈哈……承您吉言,我回敬老哥一杯?!贝笕藗兊恼勁d正濃,
從江陵的老同事聊到北京的新變化,從孩子的學(xué)業(yè)說到物價的漲跌,氣氛熱得像桌上的火鍋。
就在這時,穿著寬松毛衣的李悅忽然站了起來。她的動作很輕,
卻讓喧鬧的包間瞬間安靜了幾分。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只見她臉上帶著一種平靜而堅決的笑容,聲音清晰地穿透了席間的談笑:“爸,媽,方伯伯,
方伯母,姚阿姨,各位,”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每個人的臉,像是要把大家的表情都記在心里,
“我們學(xué)醫(yī)的,本科五年,碩士三年,一出校門,就被人說是‘老姑娘’了。
我見過太多同學(xué),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條件一降再降,結(jié)果……并不幸福?!彼D了頓,
指尖微微攥緊了桌布,語氣卻更加堅定:“所以,我決定了。我選擇不婚,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