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北京的天空如同被調高了對比度的顯像管電視,亮得發(fā)白。鼓樓腳下的胡同口,竹竿支著一臺21英寸牡丹彩電,正重播前一晚的韓日世界杯——畫面飄著時隱時現的雪花點,聲音卻開得震天響?!癓et’s get together now, yeah yeah yeah…” 官方主題曲《Boom》的副歌,從三里屯酒吧的露天音箱漫到西單路口;街邊的CD攤把紅白相間的正版磁帶摞成小山,錄音機里翻來覆去,還是那一支旋律。出租車后視鏡吊著手工編織的中國結,司機一腳油門,車身抖了抖,鏡下掛著的微型塑料足球跟著晃,晃得跟胡同里孩子追的足球一個節(jié)奏——整個北京都在為這個夏天打拍子。
程文站在成方街32號門口,仰頭望那座被北京人戲稱為“側臥金元寶”的總行大樓:銀灰色花崗巖基座在盛夏陽光下泛著冷光,像一塊被海浪反復啃過的巨礁;三十六層玻璃幕墻逐層收窄,彎出微微外鼓的弧線,既像元寶的腰,又像一柄倒插的劍;樓頂的鎏金行徽直徑四米,風一過,金邊閃過短促的、刀口似的亮線。他剛結束在馬尼拉的見習,被分配到這里的國際業(yè)務司,任主任科員。與此同時,陳若素還在等著進京的調動指標,李悅則在三個月前結束實習后,聽了他的鼓勵,打定主意要考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的研究生。而他自己,在亞開行工作時就覺得學歷還有欠缺,也計劃著報考金融學院的在職研究生。幾個人的軌跡看似各有方向,卻像量子糾纏般牽牽絆絆,倒讓他們在這樣的交錯里,又偷得了六個月的光陰。他松了松領帶,領口立刻灌進一股熱風,心里默念:金元寶也好,劍也好,我來報到了。
國際司在三樓西側。李司長的辦公室足有四十平米,偏只留兩面窗,另一面墻被頂天立地的書柜占滿,柜頂橫躺著一排發(fā)黃的外文年鑒。陽光被百葉窗切成均勻的光柵,落在深褐色桌面上,像一張經緯分明的棋盤?!白!崩钏鹃L把剛泡的烏龍茶推過來,“人力資源部本來要把你調到研究局,是我硬搶過來的。你在馬尼拉的表現,老周(駐ADB執(zhí)行董事)用了個詞——‘scary’,說你看項目的眼神,像盯著獵物的狼?!?/p>
程文雙手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杯壁的溫熱,卻顧不上喝,從公文包里掏出那份用回形針別著的《ADB Post-Review Report》。紙邊卷得發(fā)翹,還帶著太平洋潮氣的咸腥氣?!八鹃L,十二個月,七十四頁,我總結成三句話:錢太少,規(guī)矩太舊,聲音太小?!彼_第一頁,指尖點在數字上:“亞洲基建年缺口四千億美元,ADB去年批出去一百二十九億;美日各占12.8%投票權,任何重大決議繞不開他們的橡皮圖章;中老鐵路十四個月被卡三道環(huán)評,最后老撾自己跑去找泰國借錢?!崩钏鹃L用杯蓋輕輕刮著茶沫,鐵器碰瓷杯,叮一聲脆響?!八??”
李司長笑了,眼角的皺紋像被熨斗燙過的地圖:“央行一年收到四十三份‘新機構倡議’,從‘亞洲稻米銀行’到‘絲綢之路駱駝基金’。你憑什么說服我?”
程文把筆記本翻到貼著熒光條的一頁——標題是《Risk Premium Add-on Matrix(內部討論稿)》。“只要項目里有中國央企,ADB自動加30個基點,理由是‘治理不透明’;印尼爪哇高鐵被ADB以‘債務不可持續(xù)’否決,日本JICA立刻殺進來,0.1%的利率,條件是全套新干線設備??勺ν蹗u全年30℃,跟北海道零下30℃的鋼軌參數能一樣嗎?”他合上本子,聲音壓得低了些:“司長,ADB的章程1966年定稿,那時候亞洲人均GDP不到現在的十分之一。規(guī)矩老了,可亞洲還年輕?!?/p>
李司長起身走到白板前,畫了個三角形:資金、標準、治理。程文拿起藍色水筆,筆尖在白板上劃出破空的輕響,在三條邊旁寫下數字和條款:資金——五百億美元初始認繳,中國30%,其余按GDP加權,再給低收入國家留10%基本票,防止被稀釋;標準——參照赤道原則,但設“可容忍區(qū)間”,人均GDP低于3000美元的項目可階段性達標;治理——理事會只就章程修訂設一票否決,日常事項簡單多數;行長五年一任,不得連任。
李司長盯著白板,忽然抬眼:“如果美國反對?”
程文把筆帽扣回去,聲音平靜:“那就讓它反對。ADB當年也反對過日本的AMF(亞洲貨幣基金)。后來亞洲金融危機,IMF的藥方把韓國、泰國逼到賣國企。歷史不重復,卻總踩著同一個鼓點?!?/p>
李司長接著說:“高層已經討論了三輪,缺的是落地細節(jié)。你愿意做那個‘細節(jié)里的人’嗎?”
程文想起馬尼拉總部那長長的走廊,西裝革履的董事們用英語、日語、德語談論“亞洲的未來”,卻沒人問過柬埔寨農戶要不要一條能通摩托車的土路。“我愿意?!?/p>
第二天下午,總行7樓,趙副行長辦公室的百葉窗被拉嚴,投影幕布亮起。PPT第一頁黑底白字:Why AIIB?Because Asia deserves better. 程文逐頁展開:資本結構——實繳20%,待繳80%,鎖定AAA;成員路線——先亞后歐,先發(fā)展中國家后發(fā)達國家;貨幣籃子——前五年美元為主,五年后人民幣逐步入籃;環(huán)評框架——動態(tài)評估,分階段達標;采購政策——不強制來源國,但本地化≥30%。趙副行長邊聽邊記,偶爾插一句:“印度擔心中國主導?”程文答:“首任行長可請印度人,總部設在北京,運營中心設在孟買,技術中心設在上海。讓面子,留里子?!?/p>
天色暗下來時,會議室的燈自動亮起。李司長合上筆記本,忽然跟趙副行長說:“您還記得他在ADB的導師凱文怎么評價他嗎?”李司長自問自答:“他說我們小程是‘揣著算盤的堂吉訶德’——覺得小程他對著舊規(guī)則沖鋒,像跟風車較勁,偏又算得比誰都精。”
趙副行長大笑,笑完收了聲,正色道:“堂吉訶德是理想主義,你是帶著賬本的理想主義。記住,新船不是把誰踢下去,而是讓沒上船的人有座?!?/p>
臨走前,她從書柜抽出一本《資治通鑒》卷二百三十三,翻開折頁——元和七年李吉甫奏請置“海運使”:“唐為運糧幽州,繞開漕運舊利,開海運以通天下。”“任何新機構,都是舊利益的敵人。你怕不怕?”
程文把書輕輕推回去,指腹蹭過封面的燙金書名:“行長,我怕的是十年后,我們的孩子問:亞洲那么需要路,你們?yōu)槭裁粗恍迚???/p>
一周后,“多邊開發(fā)機制籌備組”名單下發(fā)。程文——“特別項目官員”,副處待遇,司局級權限。這是他在總行的工位,靠窗,桌上擺著三塊石頭:瀾滄江工地撿的青灰色鵝卵石,馬尼拉灣灘涂帶的貝殼砂巖,哈薩克斯坦戈壁的風棱石。石頭下壓著張便簽,字跡有力:AIIB備忘錄001號 讓每一塊石頭,都長出路來。程文看出來了,那是李司長的筆跡。
三、鐘鼓樓下
2002年3月的北京,風里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卻已能嗅到一絲春的暖意。清華大學玉泉醫(yī)院門診樓前的玉蘭花剛抽出毛茸茸的花苞,李悅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白大褂,最后一次核對完實習生交接表上的簽名,筆尖劃過紙面時,指腹微微發(fā)顫。為期一年的實習終于落下帷幕,白大褂口袋里的聽診器還殘留著體溫,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漫進鼻腔,竟讓她生出幾分不舍——她又去了心臟外科的302病房,那里的每臺儀器,都刻著她與程文、陳若素在同一時空下生活過的痕跡。
告別了可敬可親的孫明遠院長,李悅站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望著街對面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搖晃,忽然覺得腳下的地面變得柔軟。人生的分岔口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鋪在眼前,兩條路像被晨光劈開的影子,清晰得能數出每道紋路。
那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工作的話,可留在繁華的北京憑專業(yè)技能開啟醫(yī)學生涯,也能回到熟悉的江州省家鄉(xiāng)繼續(xù)醫(yī)學追求;考研的話,能遠赴美國深造前沿醫(yī)學技術,也可留在北京攻讀國內研究生。
同一時期,程文在馬尼拉亞開行見習時,深切體會到學歷的分量。行里高管多為博士,研究生更是普遍,相比之下,自己江州大學的本科學歷顯得單薄。有一回在亞開行洗手間,程文聽見隔間飄來美籍主管杰克對另一同事用英語嘲笑他的學歷:“Jiang University? Is that a community college?”他攥緊了拳,暗下決心:回國后一定要報考清華大學金融學院在職研究生,提升學歷與專業(yè)素養(yǎng)。
面臨抉擇的李悅,第一時間想聽聽程文的意見。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程文堅定的聲音傳來:“無論你選什么,我都支持?!崩類傂念^一暖,故意調侃:“那我去美國留學呢?”程文瞬間猶豫了——這意味著更長的分離,卻很快調整情緒,認真回應:“去美國深造是好事,畢竟那里有當今最先進的醫(yī)學研究技術?!?/p>
為幫女兒做決定,父親李建國,專程從吳風飛赴北京,在帽兒胡同的小院里與她長談。這處小院是幾個月前打理過的:母親來看望時留下一筆錢,讓李悅找裝修公司收拾,偏愛宋代簡潔之美的她選了詫寂風——平房不做吊頂,露出重刷漆的木結構房梁;墻面刮去原房主的立邦漆,露出青磚重抹縫隙。
院子是李悅親手布置的模樣:東南角用黃泥堆坡,栽著碗口粗的枸骨樹;南邊有原房主留下的石榴樹,旁側立著三塊黑山石,構成小噴泉造景;中軸線上是造型黃楊樹,北邊栽著一米高的羅漢松;周圍點綴著小蘋果樹、茶樹,還有牡丹、芍藥、海棠等花卉。舊石磨鋪就小路,青石鋪成約6平方米的小平臺,見土的地方都種滿日本矮冬青、佛甲草和會開花的歐石竹;院墻南邊和西邊,繞著一圈爬藤月季與風車茉莉。緊挨著一樓推拉門的腐木地板,是冬天曬太陽的愜意角落。
李建國來的時節(jié)正值春日,院子里薔薇開得熱烈,粉簇簇裝點著院墻;風車茉莉雖無牡丹華貴,卻以小巧花朵散發(fā)滿院芬芳。他坐在院中小平臺的竹椅上,小桌擺著女兒泡的茉莉花茶——這是他最愛的味道。他向來疼這個懂事的女兒。工作再忙,他也知道女兒從不讓人操心:小學、初中、高中成績始終名列前茅,順利考上重點大學,一路靠自己走到今天。
去年來京時,他就察覺女兒對程文的特殊情愫——看程文的眼神,有著從前只對自己展露的崇拜與溫柔。此刻他關掉手機,神色一凜,問坐在對面竹椅上的女兒:“他會為你離婚嗎?”
李悅毫不猶豫:“不會,我也不會要求。那樣的話,他就不是我認識的程文了?!?/p>
“是因為把他當小叔叔,才動了心?”李建國追問。
“起初是,后來不是。”李悅答得干脆。
李建國音量不自覺提高:“你明知這樣沒結果,是在浪費青春!”
一陣風隨著話音吹起,羅漢松針葉簌簌砸在青石板上,像從契約里墜落的綠色違約金。李悅忙起身從后摟住父親肩膀,聲音帶了些委屈:“爸,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認識他以后,眼里除了您再沒別的男人。我知道您和媽媽盼我戀愛嫁人,可我不想……我想做您一輩子的小棉襖,不行嗎?”
李建國心底的柔軟被觸到,輕聲問:“悅悅,你現在覺得幸福嗎?”
李悅走到他面前,望著他的眼睛用力點頭:“嗯,我幸福!”
平時在大會上能脫稿講幾小時的李市長,此刻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頭頂一群繞鐘鼓樓盤旋的鴿子掠過小院,鴿哨聲清脆遠去。
第二天一早,送父親去機場的路上,李悅與父親就職業(yè)規(guī)劃達成了共識:“入職后考研”。這樣既不辜負孫明遠院長的一再挽留,又能減輕考研壓力。李建國說:“這叫騎驢找馬?!彪m然李悅不以為然,卻也不想處處拗著父親,便爽快答應:“女兒盡聽父親大人安排!”李建國這才松了口氣,摸著李悅的頭笑:“這才是我的貼身小棉襖??!”
程文回國后,帽兒胡同的小院總縈繞著學習的氣息。書房的燈常亮整夜:李悅為考北京大學醫(yī)學部研究生埋頭苦讀,程文一邊寫研究課題材料,一邊備戰(zhàn)清華大學金融學院在職研究生考試。
一次,李悅伸著懶腰打趣:“誰能想到,這般良辰美景、佳人在側,大叔竟守著枯燈故紙堆呢?!?/p>
程文正伏案疾書,聽聞后低頭抿唇,筆尖微微停頓,不及答話。
李悅隨手將一疊北大考研復習資料壓在《約翰霍普金斯錄取通知書》上,又道:“鐘鼓樓的月光潑滿一院,大叔卻拿金融模型當盔甲——是怕看我解剖刀般的眼睛,還是怕認了這偷來的時光終要加息償還?”
四,相聚一堂
七月的北京城,暑氣凝滯在鼓樓高聳的灰墻與胡同槐蔭之間,悶得人心頭發(fā)慌。程陳子稚嫩卻執(zhí)拗的聲音,日復一日纏著母親若素:“媽媽,我們到底哪天去見爸爸?我要爬長城!”她小小的手指在地圖上蜿蜒的巨龍符號上反復摩挲,眼神灼灼,那熱望幾乎要燙穿薄薄的紙張。這無聲的催促,也隔著千里電話線,在程文疲憊的心弦上越勒越緊。
程文在總行大樓“多邊開發(fā)機制籌備組”的辦公室放下電話,窗外車流如織,喧囂卻像隔了層厚玻璃。案頭文件堆積如山,新升職的擔子沉甸甸壓在肩上,領導委以的重任讓日歷上的紅圈密如繩索。他何嘗不想念妻女?思念在無數加班的深夜啃噬著他??涩F實冰冷如鐵:逼仄的宿舍套間擠著四個大男人,轉身都局促;二環(huán)那套剛交付的小房徒有四壁,掏空家底的首付、若素去年大病耗去的積蓄,再加上房貸利息,讓裝修成了奢望。妻女來了住哪里?他一日三餐靠食堂對付,怎能給她們安穩(wěn)落腳處?每次女兒在電話里雀躍地問“爸爸,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呀?”,他只能重復那句日漸蒼白的話:“乖,再等等,等爸爸忙過這陣子……”聲音干澀得連自己都陌生,每說一次,都像在心上剮蹭。
“程文,讓嫂子和陳子來我那小院住吧,你忙我白天陪她們逛北京,晚上復習考研也不耽誤?!币煌肀鼱T夜讀時,李悅終是不忍,對程文開口?!把绢^,你真好!看來只好這樣了!”程文想了想,感激應道。
若素牽著女兒,拖著簡單行李踏進李悅的小院時,目光無聲地掃過。院角石榴樹開著火紅的花,竹竿上晾曬的女式衣裳——款式竟莫名眼熟。若素臉上掠過一絲極淡的勉強,像平靜湖面投下石子,漣漪轉瞬即逝,卻清晰落進程文眼里,沉甸甸墜在心底。她腕上的翡翠玉鐲在陽光下泛著溫潤光,此刻卻像道無形屏障,隔開了她與這個屬于另一個女人的空間。她想起玉泉醫(yī)院床頭柜那盆粉色風信子,想起李悅辦公桌上同款的花……這院子,是否也藏著類似的“巧合”?
李悅卻渾然未覺。她利落地接過行李安置好,轉身進了廚房。鍋鏟碰撞聲、油鍋滋啦聲很快響起,飯菜暖香霸道地彌漫開來,驅散了初來的生疏與一絲說不清的尷尬。接下來的日子,李悅頂著烈日,成了若素母女最盡職的向導。故宮朱墻金瓦的恢弘落在若素眼底,長城磚石上女兒的足跡與李悅的笑聲交織,頤和園昆明湖波光映著她們并肩的身影……傍晚回院,總有熱飯菜等著。程文拖著疲憊推開院門,總能看到燈下妻女圍坐小桌,臉上映著飯菜熱氣與柔和光暈。那一刻,心底被現實凍硬的角落,竟被這煙火氣悄悄熏暖、融化。然而,看著李悅忙碌的身影,看著若素偶爾投向李悅的復雜目光,程文的心像在溫水與冰水里反復浸泡,暖意剛生,寒意又至。
“爸爸,”某個傍晚,程陳子趴在程文膝頭,小手卷著他襯衣衣角,認真地說,“小李阿姨可好了,帶我們玩,做飯也香!她……也挺好看的,”小姑娘頓了頓,仰起小臉,眼神清澈如山澗溪流,“不過,還是沒我媽媽好看!”話音剛落,一群鴿子“撲棱棱”從小院上空掠過,清越的鴿哨聲如碎銀灑落,鋪滿小院。可女兒這句無心童言,卻像支淬冰的利箭,穿透哨音,釘入程文心口最柔軟也最混亂的角落,帶來尖銳而隱秘的悸動。他下意識抬眼,正撞見李悅端著洗好的水果從廚房出來,站在廊檐燈影里。她慣常的溫煦笑容,似乎被鴿哨和童言驚得凝固一瞬,隨即如投石的水面,漣漪漾開重歸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有什么東西悄然沉了下去。程文心猛地一縮,想起玉泉醫(yī)院,李悅那雙亮如黑曜石的眼睛,也曾因若素一句“我自己來”而黯淡。他明白,女兒的話像把鑰匙,無意間打開了她們三個都心知肚明卻極力回避的敏感神經。
周末成了李悅固定的“消失”時間?!拔胰D書館查資料,晚上住朋友那兒,你們安心?!彼偸禽p描淡寫說著,背起帆布包,身影消失在胡同口的暮色或晨光里。小院門扉在她身后輕輕合攏,將一方帶著石榴花香與蟬鳴的天地,留給程文一家三口。這刻意的退讓,帶著善解人意的成全,讓程文心頭五味雜陳,感激與愧疚交織。他想起仰光車禍住院時,第一時間趕到照料的,正是李悅。而此刻,她又在用另一種方式,成全著他和若素。
周日夜晚,暑熱未散,空氣粘稠。女兒早已在廂房小床沉入夢鄉(xiāng),發(fā)出均勻呼吸。小院徹底寂靜,只有墻角蛐蛐不知疲倦地低鳴?;椟S燈光從正屋窗戶流瀉,在院中的青磚地上投下模糊光影。
程文和若素在燈下相對而坐,藤椅發(fā)出細微吱呀聲。桌上兩杯清茶已無熱氣??諝饫锔又y以言喻的張力,混雜著白天的汗水味、殘留的飯菜香和若素身上熟悉的皂角氣息。程文目光落在妻子低垂的眼睫上,細密陰影在她白皙臉上微微顫動。他喉結滾動,像下定某種決心,伸手帶著久違的試探,輕輕覆上若素擱在膝頭的手。她的手微涼,皮膚細膩。若素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卻沒有如以往般像被燙到般抽離,甚至沒蹙起因潔癖而生的、代表抗拒的眉頭。她想起雨夜病床上,那雙曾緊緊交握的手——程文的,和李悅的。那畫面像烙印,帶著刺痛的電流,卻又在絕望時,讓她感受到被守護的奇異力量。
程文心跳驟然失序。他指尖帶著薄繭,沾著白日搬動女兒玩具箱蹭上的微塵,極其緩慢地、近乎虔誠地,沿著她纖細手腕內側那片曾被嚴格劃定為“不潔”的敏感區(qū)域,輕輕摩挲。若素依舊垂著眼,長睫毛在眼下投下更深陰影,呼吸卻明顯急促。沒有推開,沒有厭惡。當他手指觸到她腕上玉鐲時,那溫潤的涼意似乎比以往更清晰。她腦中驀地閃過李悅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銀色聽診器——那冰冷金屬,是否也曾如此貼近程文的胸膛?這念頭讓她身體瞬間繃緊,但隨即,一股更洶涌的、混雜著渴望、不甘和孤注一擲的情緒涌來。她不能輸給那個畫面,不能輸給曾經緊握丈夫手的女孩。她要重新抓住他,抓住屬于她的溫存。
昏暗中,若素先有了動作。她抬起眼,眸子里映著跳動燈火,帶著程文許久未見的、近乎陌生的光。那光里有委屈、試探,更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她微微傾身,主動吻住他,帶著長久分離的生澀。程文腦中轟然作響,本能地回應。氣息交纏間,所有顧慮、疲憊、關于小院女主人的復雜情緒,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洪流暫時沖散。她的身體不再緊繃如弓弦,反而帶著柔軟的接納,甚至主動的引導。在急促喘息與衣衫窸窣聲中,她笨拙而大膽地變換姿勢,仿佛要用身體語言宣告主權?;椟S燈光從側面籠著她汗?jié)竦聂W角和半邊臉頰,勾勒出柔和飽滿的線條。程文在迷亂間隙凝視著,心頭猛地一震——那側影在搖曳光影里,竟煥發(fā)出他許久未曾留意、被生活塵埃和內心疏離掩埋的光彩。那不是少女嬌憨,而是被歲月生活打磨出的、內斂豐盈的少婦之美,如同沉靜珍珠,在暗夜里無聲綻放。一種混雜著巨大憐惜、洶涌情潮和深深愧疚的激蕩,瞬間淹沒了他。他緊緊擁抱著她,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驅散心中那個雨夜病房里、緊握著李悅的手尋求慰藉的、無助軟弱的影子。
就在這情熱如沸、意識模糊的時刻,遙遠的鼓樓方向,渾厚沉凝的鐘聲穿透濃稠夜色,再次穩(wěn)穩(wěn)傳來。
“當——”
第一聲像巨石投入深潭,震得小院窗欞嗡嗡作響,將沉淪的感官猛地拉回現實。程文動作一滯,仿佛被無形力量擊中。
“當——”
第二聲緊隨而至,帶著不容置疑的肅穆與亙古蒼茫,仿佛在丈量這短暫偷歡與永恒秩序的距離,也像在叩問他搖擺不定的靈魂。他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李悅消失在胡同口的背影,那背影里藏著多少無聲付出與隱忍痛楚?
“當——”
第三聲鐘響如同沉重嘆息,余韻在悶熱空氣里久久震顫、擴散,滲入磚縫、樹葉,也滲入兩具剛剛脫離緊密糾纏、在昏暗燈光下微微喘息的身體。汗水的微光在他們赤裸肩頭閃爍,肌膚相親的余溫尚未散去,心跳仍在胸腔里狂亂敲打。
小院的寂靜重新合攏,比之前更沉重,仿佛空氣都已凝固,只有鼓樓鐘聲最后的余韻,還在看不見的角落里低徊震蕩,一聲聲,敲打在各自的心坎上。那余韻,不再僅僅是時間的刻度,更像是命運沉重的拷問,提醒著他們,這偷來的片刻溫存背后,是無法回避、千頭萬緒的明日,以及那如同量子糾纏般,早已將三人命運緊緊纏繞、再也無法徹底分割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