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淵默之怒清晨的山林,被一層薄紗般的淡青霧氣溫柔地籠罩著。
露珠沉甸甸地掛在草葉尖上,折射著微弱的晨光,如同一顆顆細小的水晶。空氣清冽,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草木特有的濕潤芬芳和泥土深處逸散出的微涼氣息,沁入肺腑。
李青山沿著那條被他磨得光滑發(fā)亮的小徑緩緩走著,
腳下的枯葉發(fā)出輕微的、令人心安的碎裂聲,像山林在對他絮語。他的目的地,
就在前方不遠——那棵被村民們敬畏地稱為“淵默”的老槐樹。
它龐大的樹冠幾乎自成一片小天地,濃密的枝葉將天空切割成無數細碎的藍寶石,
只有幾縷格外頑強的陽光才能穿透這綠色的穹頂,在鋪滿厚厚落葉的地面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樹干粗壯得驚人,樹皮是歷經滄桑的深褐色,溝壑縱橫,深深刻入歲月的痕跡。
樹皮觸手粗糙而溫厚,仿佛撫摸著一位沉默千年的巨人的皮膚。李青山走到樹下,
習慣性地伸出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按在嶙峋的樹皮上。
掌心傳來一種熟悉的、沉靜而堅韌的脈動感,
如同大地深處穩(wěn)健的心跳透過這古老的木質傳遞上來。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山林的氣息混雜著老樹特有的、略帶苦澀的清香,將他心中那份沉重暫時壓下。然而,
這份寧靜很快被褲袋里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邊緣鋒利的紙片戳破了。
西裝筆挺、說話帶著不容置疑腔調的開發(fā)商代表強行塞給他的“林地開發(fā)項目停工通知書”。
紙上的鉛字冰冷刺目,條款里關于“低效林地”、“資源浪費”、“經濟價值匱乏”的字句,
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他心頭。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那紙片的棱角硌著手指,
帶來一種尖銳的提醒。淵默,這棵在他父親口中就已是“老神仙”的樹,
在那些人的評估報告里,不過是“木材儲量約XX立方米”、“樹齡過高,材質疏松,
經濟價值低下”的幾行干癟數字。他父親臨終前枯槁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眼睛渾濁卻異常執(zhí)拗地盯著他:“青山……守著它……樹懂得的,比人多……”“懂得多?
”李青山喃喃自語,手指在粗糙的樹皮上無意識地摩挲,“淵默啊淵默,你懂得什么呢?
除了站著,看著,沉默著……”一絲苦澀的笑浮現在他嘴角。他繞著巨大的樹干走了半圈,
停在那個熟悉的樹洞前。樹洞開口不大,剛好能容下一個成年人的頭顱探入,
內里卻意外地深闊,像大地在樹干中悄悄掘開的一個傾聽的耳朵。山風掠過洞口,
發(fā)出嗚嗚的低鳴,仿佛是大樹在無人時獨自吟唱的古調。
這幾乎是淵默唯一的、也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用處”——它那奇特的內部結構,
據說能將低語傳遞到山腳下。村里孩子玩捉迷藏,常把臉埋進樹洞,小聲喊伙伴的名字,
山腳溪邊洗衣服的婦人有時會驚訝地抬頭,聽見細碎的童音在風里飄蕩。
村中若有老人彌留之際,家人也會悄悄來到樹洞前,絮絮叨叨地說些最后的心事與囑托,
深信那聲音能穿透山巒,被山下親人感知。李青山彎下腰,對著那幽深的洞口,像往常一樣,
輕輕說了一句:“又一天了,老伙計。”聲音被樹洞吞沒,帶著一種奇異的共鳴。他直起身,
仿佛完成了一個儀式?!扒嗌礁纾 币宦暻宕嗟暮敖写蚱屏肆珠g的寂靜。李青山回過頭,
看見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王明生正沿著小路匆匆走來,肩上挎著那個磨得發(fā)白的藥箱。
他身后跟著一個穿著嶄新沖鋒衣、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年輕人,是開發(fā)商的代表,姓趙。
趙代表臉上掛著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卻在淵默那巨大的樹干和遮天蔽日的樹冠上反復逡巡,
像是在評估一件待價而沽的舊家具?!懊魃??這么早上山?”李青山迎上去。
“帶趙代表實地看看,就是這棵樹,”王明生指了指淵默,語氣有些無奈,
“人家想再確認確認?!彼D向趙代表,“趙工,這位就是負責這片林區(qū)的護林員,李青山。
”“哦,李師傅,久仰。”趙代表伸出手,動作利落。他的手保養(yǎng)得極好,白皙、干燥,
與李青山粗糙黝黑的手形成鮮明對比。兩人禮節(jié)性地握了握。“趙代表,”李青山收回手,
聲音低沉但清晰,“停工通知我收到了。但砍這棵樹,不行?!壁w代表的笑容紋絲不動,
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耐心:“李師傅,我理解您對這片林子的感情。但咱們得講科學,講發(fā)展,
講實際效益,對吧?”他走近幾步,伸出手指敲了敲淵默粗糲的樹干,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您看,這棵樹,樹齡太大,內部很可能已經中空腐朽。材質疏松,別說做高檔家具,
就是劈柴燒火,怕也出不了多少好料。評估報告寫得很清楚,經濟價值非常有限。留著它,
占著這么大一片向陽的好坡地,本身就是一種資源浪費啊?!彼D了頓,
目光掃過周圍茂密的林子,
語氣帶上幾分不容置疑的優(yōu)越感:“我們規(guī)劃的高端度假別墅區(qū)一旦建成,
能帶來多少就業(yè)機會?多少稅收?這才是實實在在的‘有用’!李師傅,時代變了,
您這護林員的眼光,也得跟著變一變,不能總守著些……嗯……老物件,對吧?
”他瞥了一眼那個黑黢黢的樹洞,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仿佛在說:看,
除了這個唬人的小把戲,它還有什么?李青山的臉繃緊了,像山巖一般冷硬。
他感到一股血氣直沖頭頂,太陽穴突突地跳。父親臨終前緊攥他手腕的枯瘦指節(jié),
那渾濁眼底深沉的囑托,瞬間清晰地刺入腦海。他攥緊了拳頭,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粗糙的厚繭里,那點微不足道的疼痛,遠不及心頭被反復撕扯的憋悶。
“變?”他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砸進清晨濕潤的空氣里,
震得周遭細碎的鳥鳴都似乎停頓了一瞬,“趙代表,有些東西,
不是用你那幾個數字就能算明白的!它站在這里多少年了?它見過多少風霜雨雪?
它養(yǎng)活著多少飛鳥走獸?它的根扎下去多深?你們……你們懂什么!
”他猛地指向那個幽深的樹洞,胸膛劇烈起伏:“是,它‘有用’的地方不多!
就這一個樹洞!可你知道山下的老人,有多少最后的心事,是對著它說的?
你知道村里的孩子,有多少笑聲,是借著它傳到山腳的?這些在你們眼里,
大概連個屁都不算吧?”王明生一看氣氛不對,趕緊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
打著圓場:“好了好了,都消消氣。青山哥,趙代表也是職責所在。趙工,您別介意,
青山哥守著這片林子,守著這棵樹,大半輩子了,感情深得很……要不,咱先去別處再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對李青山使眼色,示意他冷靜。趙代表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
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精致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冷了下來,
透著一絲居高臨下的不耐煩:“感情?李師傅,感情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經濟發(fā)展指標!
我們項目是經過正規(guī)審批的,具有法律效力。這棵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該伐掉。
您的個人情緒,不能阻礙地方發(fā)展大局!”他刻意加重了“大局”兩個字,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口吻。李青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來,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看著對方那張在晨光下顯得有些刻薄的臉,看著王明生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的神情,
看著淵默那沉默而巨大的軀干,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和被整個龐大世界拋棄的孤獨感,
瞬間淹沒了他。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堵滿了濕透的棉絮,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最終,
他只是猛地轉過身,背對著他們,粗糙的手掌再次狠狠按在老槐樹冰涼粗糙的樹皮上,
仿佛要從這沉默的巨人身上汲取最后一點支撐下去的力量。他挺直了脊背,像淵默一樣,
沉默地佇立著,用整個背影宣告著無聲的抵抗。2 神樹覺醒趙代表冷哼一聲,
在王明生的低聲勸慰下,轉身沿著來路下山了。林間重歸寂靜,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和李青山沉重壓抑的呼吸聲。他獨自在樹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日頭升高,霧氣散盡,
露水蒸干。那份停工通知書在褲袋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腿。幾天后的一個下午,
天氣異常悶熱。天空是一種令人不安的鉛灰色,沉甸甸地壓在山巒和林梢之上,沒有一絲風。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阻力。蟬鳴聲嘶力竭,
聒噪得讓人心煩意亂。李青山坐在小屋前的石墩上,心不在焉地磨著那把用了多年的柴刀,
目光卻不時投向東南方那片越來越濃重的烏云。那云團翻滾著,
邊緣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污濁的藍黑色,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在積蓄力量。
“怕是要憋場大的……”他心頭掠過一絲隱隱的不安。這種悶熱,這種死寂,他太熟悉了,
是山洪爆發(fā)前慣有的征兆。就在這時,一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李青山抬頭,
看見山腳下開小賣部的張嫂正慌慌張張地爬上山坡,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囊囊的塑料袋,
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不知是熱的還是嚇的?!扒唷嗌?!
”張嫂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看到李青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都在發(fā)顫,“快!
快幫俺跟淵默說說!”李青山一愣,放下手里的活計:“張嫂?怎么了?慢慢說。
”“俺家那口子……老張!”張嫂眼圈瞬間紅了,帶著哭腔,“他……他昨天進城拉貨,
剛打電話回來說……說是半道上……心口絞著疼!臉都青了!車停在路邊動不了了!
這可咋辦??!”她越說越急,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他兜里那救心丸……早吃完了!
俺打了120,可這天……這路……救護車啥時候能到啊!
”她絕望地看著東南方那翻滾的、蓄勢待發(fā)的烏云,身體因為恐懼和擔憂而微微發(fā)抖,
“青山,俺……俺實在沒法子了!俺記得你爹說過……淵默靈性!能傳話!
求你……求你讓俺跟老張說句話!就一句!讓他撐??!千萬撐住啊!
”張嫂幾乎是撲到淵默的樹洞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也顧不得地上的塵土。
她雙手扒著樹洞邊緣,把臉深深埋進去,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塞進那幽暗的通道。
她的聲音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和走投無路的祈求,在樹洞深處猛烈地撞擊、回蕩:“老張!
張建國!你聽見沒?是我!你千萬撐??!別睡!千萬別睡??!藥……藥在路上了!你聽見沒?
撐住啊!想想咱娃!想想咱家!你聽見沒?回我一聲??!老張——!”那凄厲的呼喊,
飽含著一個女人瀕臨崩潰的絕望和全部的愛與恐懼,被樹洞奇特的構造放大、扭曲,
帶著一種非人的穿透力,嗡嗡作響,震得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在微微顫抖。李青山站在一旁,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背竄起。他從未聽過如此悲愴的聲音透過樹洞傳出。
淵默巨大的樹冠似乎也在這悲鳴中輕輕搖晃了一下,幾片葉子無聲地飄落。就在這時,
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撕裂了鉛灰色的天幕,像天神憤怒的鞭痕,
瞬間將昏暗的山林照得一片駭人的青白。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
轟隆——!巨大的聲浪排山倒海般沖擊著大地,連腳下的地面都劇烈地顫抖起來。雷聲未歇,
李青山驚恐地看到,淵默那幽深的樹洞深處,
驟然爆發(fā)出一種難以想象的、極其低沉而渾厚的轟鳴!
那聲音起初如同無數巨石在深淵中滾動碰撞,沉悶得令人窒息,瞬間便匯聚、膨脹,
化作一聲驚天動地的、仿佛來自洪荒巨獸的咆哮!“嗚——嗡——!??!
”這咆哮并非空氣的震動,而是大地本身在怒吼!它穿透了連綿不絕的暴雨前奏般的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