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婉清像一只乖巧的綿羊,亦步亦趨地跟著程景謙穿過校園中央的林蔭道,五月的梧桐葉在風中沙沙作響,宛如一首動聽的交響樂。她如同一個好奇的孩子,偷偷打量著走在前面的男人——他的背影挺拔如松,步伐穩(wěn)健卻不急促,仿佛連走路都帶著一種學者特有的精確節(jié)奏,猶如一臺精準的機器。
"資料室在生物樓的頂層,"程景謙頭也不回地說,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講解實驗步驟一般,"我祖父的個人檔案都存放在那里。"
俞婉清如同一只活潑的小兔子,小跑兩步跟上他的步伐,然后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程教授,您祖父后來...有再見過那位'靜'學姐嗎?"
程景謙的腳步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如水:"據(jù)我所知,沒有。"
生物樓看上去比文學院的建筑要新很多,它的外墻被涂成了一種淡雅的米黃色,與周圍的綠樹相互映襯,顯得格外清新。電梯門緩緩打開,反射出兩人站在一起的身影——程景謙比俞婉清高了大半個頭,他的身材挺拔,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配著深色的西褲,顯得十分干練。他的鏡片后的眼睛直視前方,透露出一種專注和冷靜。而俞婉清則顯得有些不自在,她的手不自覺地撥弄著馬尾辮的發(fā)梢,眼神有些游離。
頂樓的資料室寬敞得讓人有些驚訝,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明亮的光斑。窗外是校園的全景,綠樹成蔭,小徑蜿蜒,遠處的圖書館和操場都盡收眼底。程景謙走到房間的最里側,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老式的銅質鑰匙,插入一個橡木柜子的鎖孔,輕輕一轉,柜子的門便“嘎吱”一聲打開了。
“我祖父去世后,他的大部分學術資料都捐贈給了學校,”程景謙一邊說著,一邊從柜子里取出一個牛皮紙檔案盒,“但他的私人信件和日記一直由我父親保管著。去年我開始著手整理家族史,才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些東西?!?/p>
檔案盒里的東西擺放得十分整齊,有泛黃的照片、筆記本,還有幾封裝在透明保護袋里的信件。程景謙戴上一副白色的棉質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一封信,遞給了俞婉清。
這是 1957 年 6 月的信,比俞婉清在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那封晚一個月。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封信,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珍寶。信封上的鋼筆字跡依然優(yōu)雅,但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情緒卻比之前那封更加沉重。
俞婉清輕輕撕開信封,展開信紙,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靜:
輾轉收到你的回信,我的心情可謂是五味雜陳。一方面,我感到無比欣慰,因為得知你一切安好;另一方面,我的內心卻又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因為你堅持要等我。
我被下放到西北農場,這里的生活條件異常艱苦,歸期更是遙遙無期。甚至,我有可能永遠都無法再回到我熱愛的學術崗位上了。而你,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你有著無限的可能和美好的未來,不應該為了我這樣一個‘問題分子’而白白浪費自己的青春和才華。
請你忘記那個曾經在植物園里向你許諾未來的林學長吧。那個男人在這場政治風暴面前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擊,他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夠給你帶來真正的幸福呢?
隨信附上你最喜歡的勿忘我標本,它們是我在這里唯一能夠找到的藍色。希望這些花朵能夠代替我陪伴在你身旁,愿你往后的歲月如同這些花朵一般,寧靜而美好。
永遠祝福你的
林”
信紙背面同樣貼著一朵干枯的勿忘我,比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那朵顏色更深一些。俞婉清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跡,胸口泛起一陣莫名的酸楚。
"他為什么會被下放?"她抬頭問道。
程景謙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家庭成分問題。我曾祖父是民國時期的大學教授,在五十年代那個特殊時期,這成了原罪。"他走向窗邊,陽光勾勒出他側臉鋒利的輪廓,"我查過校史記錄,1957年5月,生物系有三位教師和七名學生被劃為'右派',祖父是其中之一。"
俞婉清翻開檔案盒中的相冊,一張集體照吸引了她的注意——一群穿著樸素的學生站在生物樓前,前排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生正轉頭看向身旁的高個男生,而那個男生也恰好望向她,兩人目光交匯的瞬間被永恒定格。
“這是她嗎?”俞婉清指著那個女生,滿臉狐疑地問道。
程景謙聞言,連忙湊過來查看。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俞婉清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溫熱氣息,那氣息干凈清冽,仿佛雪松混合著薄荷的味道,讓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應該是吧?!背叹爸t的聲音突然變得柔軟,他輕輕地說道,“祖父在照片背面寫了每個人的名字。”說著,他小心翼翼地翻過照片,指著那行小字,“看,蘇靜,生物系 54 級?!?/p>
“蘇靜……”俞婉清喃喃地重復著這個名字,一種奇怪的熟悉感如閃電般掠過心頭,但她卻怎么也抓不住那具體的線索。
程景謙繼續(xù)翻閱著資料,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根據(jù)祖父的日記,他們相識于 1955 年的春天,相戀了兩年。然而,后來祖父被下放,在農場里度過了整整二十年,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得以平反,重新回到學校任教?!?/p>
“二十年……”俞婉清默默地計算著時間,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悲涼,“那他回來后,有沒有去找過蘇靜學姐呢?”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背叹爸t緊皺著眉頭,似乎對眼前的情況感到十分困惑,“日記里明明顯示他曾經嘗試過去尋找蘇靜一家,但卻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搬離了原址,而且自此之后便杳無音信。然而,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日記里竟然突然不再提及她,就好像……”他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該如何用恰當?shù)脑~語來形容這種感覺,“就好像他終于放棄了尋找她一樣?!?/p>
俞婉清聽到這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急忙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然后迅速地翻閱起來。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某一頁上,臉上露出了一絲興奮的神色。
“信中提到了勿忘我花叢,說那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俞婉清抬起頭,看著程景謙說道,“你說現(xiàn)在校園里還有這樣的花叢嗎?”
程景謙的眼睛猛地一亮,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吧飿呛竺娲_實有一片野生的勿忘我花叢,據(jù)說是在建校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彼戳丝词直恚又f道,“現(xiàn)在的光線正好,我們要不要去那里看看呢?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p>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資料室的時候,走廊的盡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小程啊,我正找你呢?!眱扇宿D過頭去,只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正站在那里,微笑著看著程景謙。
“周教授,您好?!背叹爸t連忙迎上去,微微頷首向老教授問好。
“下周的學術委員會會議,你可別忘了啊。”周教授笑著說道。
“我會準時參加的,周教授?!背叹爸t回答道。
周教授趨步上前,像端詳一件稀世珍寶般,好奇地打量著俞婉清,開口問道:“這位是?”
“文學院的俞婉清同學,我們在合作研究一些校史資料。”程景謙的介紹猶如刻板的公文,正式而疏離。
周教授意味深長地看了程景謙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靈魂,然后話鋒一轉:“年輕人有學術熱情固然是好事,不過……”他的話語猶如一把利劍,直刺程景謙的心臟,“你德國那邊的申請有消息了嗎?”
“還在等最后確認。”程景謙的語氣變得如履薄冰般謹慎。
“機會難得啊,”周教授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猶如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在諄諄教誨,“馬克斯實驗室在植物記憶機制領域可是世界頂尖的,可別為其他事分心?!彼庥兴傅乜戳擞嵬袂逡谎?,那眼神仿佛在說,“你祖父的事已經夠遺憾了,別再重蹈覆轍。”
俞婉清明顯感覺到程景謙的身體僵了一下,但他只是平靜地回答:"我知道輕重,謝謝關心。"
離開生物樓后,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凝滯。俞婉清猶豫著開口:"程教授,我是不是耽誤您..."
"叫我景謙吧,至少私下里。"他突然說,"畢竟我們現(xiàn)在的交流已經超出了師生范疇。"陽光下,他的眼睛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灰藍色,像冰川融化的湖水。
"好,景謙。"俞婉清嘗試著念出這個名字,心跳莫名加速,"那位周教授似乎...不太贊成我們的調查?"
程景謙領著她繞到生物樓后側:"周教授是我祖父的學生,知道一些往事。他認為祖父當年如果早點放棄對蘇靜學姐的執(zhí)念,接受組織安排的婚姻,就不會在文革期間吃那么多苦頭。"
樓后的空地上,一片藍色的野花在微風中搖曳,星星點點如同撒落的星辰。俞婉清蹲下身,輕輕觸摸那些五瓣的小花:"這就是勿忘我..."
"Myosotis sylvestris,"程景謙專業(yè)地報出學名,"花語是'真實的愛'和'永恒的回憶'。"他也蹲下來,修長的手指小心地托起一朵花,"有趣的是,這種花具有某種'記憶'——它的種子能'記住'母株經歷的環(huán)境變化,并在生長中做出相應調整。"
俞婉清驚訝地看著他:"你是研究這個的?植物記憶?"
"嗯。"他點頭,嘴角微微上揚,"所以看到祖父的信中提到勿忘我,我覺得...像是某種宿命。"
陽光穿過花叢,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俞婉清突然理解了六十年前那個女孩為什么會愛上這個男人的祖父——他們有著同樣專注的眼神和談起熱愛事物時微微發(fā)亮的面容。
回圖書館的路上,俞婉清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她最好的朋友陳悅發(fā)來的信息:"聽說你跟'冰山教授'程景謙一起出去了??什么情況??"
俞婉清皺眉回復:"只是查些資料,誰跟你說的?"
"全校都知道了好嗎!"陳悅秒回,"文學院院花和生物系高嶺之花,這組合夠勁爆。小心點,聽說他前女友就是受不了他整天泡實驗室才分手的,那人眼里除了科研什么都沒有。"
俞婉清鎖上手機屏幕,偷偷瞥了一眼走在一旁的程景謙。他正專注地看著手機上的學術郵件,眉頭微蹙,側臉線條如雕塑般清晰。
"那個..."她猶豫著開口,"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自己繼續(xù)調查蘇靜學姐的下落,不耽誤你的工作。"
程景謙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她:"不,我想繼續(xù)。"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有些答案,我們需要一起找。"
分別時,程景謙突然問道:"你明天下午有空嗎?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我父親。"他說,"他可能知道更多關于蘇靜的事。"
俞婉清點點頭,兩人約好明天見面的時間。走回宿舍的路上,她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那些泛黃的信件、勿忘我花叢,還有程景謙談起植物記憶時發(fā)亮的眼睛。一種奇妙的預感告訴她,這段跨越時空的追尋,將會徹底改變某些東西——也許是關于過去的認知,也許是...關于未來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