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教室寬大的玻璃窗上，噼啪作響，織成一片密不透風的灰白色簾幕。
窗外高大的懸鈴木在狂風中不安地搖晃，深綠的葉子被粗暴地撕扯下來，
黏在濕漉漉的窗面上，隨即又被更多的雨水沖刷下去，徒留一道模糊的水痕。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飽含濕氣的沉悶，混著粉筆灰和舊書本特有的、難以言喻的陳舊氣味。
講臺上，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正用平緩得幾乎能催眠的語調(diào)分析著“邊際替代率”，
那聲音在滂沱雨聲的包圍下，顯得格外遙遠而不真切。我有些焦躁地擰著手指，指尖冰涼。
要命，出門時還只是陰天，誰能料到這雨竟下得如此不管不顧？更糟的是，昨晚熬夜復習，
竟把今天這門《西方經(jīng)濟學》的課本忘在了宿舍桌上?？帐幨幍淖烂妫?/p>
此刻像一張無聲嘲笑我的大嘴。懊惱地咬著下唇，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旁邊空著的座位。
正打算認命地靠耳朵硬記時，靠窗那排，隔著一條狹窄過道的位置上，
有什么東西被輕輕推了過來。力道很輕，帶著點遲疑。是一本書。深藍色硬殼封面，
燙金的《西方經(jīng)濟學》幾個字。只是書頁邊緣，被雨水浸透了，
呈現(xiàn)出一種深褐色的、不規(guī)則的暈染痕跡，像某種奇特的烙印。我詫異地抬眼。
旁邊的男生微微側(cè)過身，目光卻沒有完全與我對視，只是落在桌面上那本被雨打濕的書上。
他鼻梁挺直，下頜線條干凈利落，只是耳廓似乎染上了一層薄紅，
在教室慘白燈光的映照下格外清晰。他喉結(jié)不明顯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雨太大了。一起看吧?！甭曇舨桓?，
卻清晰地穿透了講臺上老教授平緩的講解和窗外嘩啦啦的雨聲。那點細微的局促，
像一顆小小的石子，在我心底那片懊惱的湖面上，輕輕蕩開了一圈漣漪?！爸x…謝謝。
”我小聲回應，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
捏住那本濕漉漉的書靠近我這一側(cè)的邊緣，盡量不碰觸到他那邊干燥的部分。
指尖傳來書頁被雨水泡軟的濕冷觸感。書頁翻動時，帶著一種被水浸泡后特有的滯澀感，
發(fā)出細微的、粘連的沙沙聲。他修長的手指偶爾會指點在書頁的某一行，指甲修剪得很干凈，
指節(jié)分明。隨著他的動作，一股極淡的、類似干凈肥皂水的清爽氣息，
混合著書本的油墨味和雨水的潮氣，若有若無地飄過來。“這里，
”他指著一個復雜的公式推導圖，聲音依舊不高，卻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
“教授講的是用無差異曲線推導，其實也可以用預算約束線切入，角度不同，但本質(zhì)一樣。
”我順著他干凈的手指看過去，目光掠過他清晰的手腕骨節(jié)，
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圖形和符號上。他語調(diào)平實，沒有一絲炫耀或刻意的成分，
只是純粹地分享著一種解題思路的轉(zhuǎn)換。這方法確實比教授講的更直觀一點。
我輕輕“嗯”了一聲，忍不住側(cè)過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他專注地盯著書頁，
側(cè)臉的輪廓在窗外灰暗天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沉靜。那點剛才還清晰可見的耳廓紅暈，
似乎也悄悄褪去了。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仿佛小了一些。
下課鈴尖銳地劃破了教室里的沉悶。講臺上的老教授慢悠悠地合上教案。
教室里瞬間活泛起來，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書包拉鏈的嘩啦聲、學生們迫不及待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
我趕緊收拾好自己攤開的筆記本，
然后雙手捧起那本濕漉漉、邊緣還有些軟塌塌的《西方經(jīng)濟學》，小心地遞還給他。
“剛才…謝謝你??！”我揚起一個笑容，努力讓語氣顯得輕松自然。他接過書，
動作依舊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拘謹，目光飛快地在我臉上掠過，又迅速垂落回書上。“沒什么。
”聲音還是不高，但似乎比剛才放松了一點點。他把那本濕書小心地放進自己背包的隔層里，
又拿出另一本干燥的書放進去?？粗帐皷|西，我忽然想起什么，
帶著點試探問道：“對了，剛才聽你說話…口音好熟，你是本省人嗎？
”他拉背包拉鏈的動作頓了一下，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亮起一點微光：“嗯，
是。寧城那邊的?！薄鞍?！”我忍不住小小地驚呼一聲，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帶著純粹的驚喜，“我也是寧城的！我江林鎮(zhèn)的！你是市區(qū)的？
”他臉上的拘謹像被陽光融化的薄冰，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清晰的、帶著溫度的笑意，
眉眼舒展開來：“嗯，市區(qū)。沒想到在這里能碰到同鄉(xiāng)?！蹦切θ莺芨蓛?，像雨后的天空。
“是啊是?。√闪?！”我用力點頭，
心里的距離感瞬間被這小小的“同鄉(xiāng)”標簽拉近了一大截，“剛才就覺得你說話調(diào)調(diào)特別熟，
果然沒聽錯！我叫林小雨，三班的?！薄瓣惓??！彼麍蟪鲎约旱拿郑?/p>
聲音比之前清晰穩(wěn)定了許多，“四班。”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語氣帶著點實誠的關(guān)切，
“雨還沒停，你…帶傘了嗎？”我苦著臉搖頭：“沒呢，早上出門急，忘拿了。你呢？
”陳硯拉開背包側(cè)袋的拉鏈，拿出一把折疊得很整齊的深藍色雨傘：“我有。一起走吧？
雨太大，你這樣沖出去肯定濕透?！彼f得自然而然，沒有半點猶豫或客套，
仿佛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澳恰闊┠懔耍 蔽伊⒖虘?，
心里涌上一陣感激和莫名的輕松。在這偌大的校園里，
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和一本共用的濕漉漉的課本，
竟然意外地遇見了來自同一個地方的“自己人”，這感覺奇妙又踏實。圖書館高大的穹頂下，
彌漫著紙張、油墨與歲月沉淀混合的獨特氣息，
安靜得只剩下翻書頁的沙沙聲和筆尖劃過紙張的細碎聲響。
這里成了我和陳硯心照不宣的據(jù)點。我們通常坐在靠窗的一排老位置，兩張并排的長木桌，
中間隔著一條窄窄的過道。陽光好的時候，透過高大的格子窗斜射進來，
在磨得發(fā)亮的桌面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更多的時候，
我們是各自埋頭于厚厚的專業(yè)書或考研資料里，偶爾遇到卡殼的難題，
才會輕輕碰碰對方的胳膊肘，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或者把攤開的書推過去一點，
指著那個令人頭疼的公式或概念。陳硯講解時，聲音總是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沉靜的耐心，
手指點在書頁上，指尖干凈，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他話不多，卻有種不動聲色的細心。
有時我的水杯空了，起身去接水的間隙，
回來就會發(fā)現(xiàn)杯子里不知何時已被悄悄續(xù)上了溫熱的水。
更固定的是閉館音樂響起前的十幾分鐘。窗外天色完全暗沉下來，圖書館里柔和的頂燈亮起，
管理員開始輕聲提醒大家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這時，
陳硯總會從他那洗得有點發(fā)白的帆布背包里，摸出一個深藍色的、有些磨損的舊鐵皮盒子。
打開蓋子，里面是幾顆圓溜溜、帶著天然褶皺的核桃。他低著頭，手指用力，
發(fā)出輕微而清脆的“咔噠”聲，把堅硬的殼捏開，
再仔細地剔除掉裹在核桃仁上那層微苦的褐色薄衣，露出里面完整飽滿、淺黃誘人的果肉。
他從不看我，只是專注地對付著手中的核桃，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重要的精密操作。
等剝好了幾顆，他才把干凈飽滿的核桃仁放在一張干凈的紙巾上，然后，
極其自然地將紙巾推到我攤開的書頁邊緣。“喏，補腦?！彼看味颊f這兩個字，
簡單得像例行公事，語氣平淡無波，視線也絕不會特意抬起與我對視。
只有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和捏著紙巾邊緣、指節(jié)略微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指尖捻起那帶著他掌心溫度的核桃仁放入口中，甘甜的油脂香氣瞬間在舌尖彌漫開，
混合著書頁的墨香，在安靜的圖書館里氤氳成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感。那是一種無聲的熨帖，
悄然撫平了一天啃書本帶來的疲憊和焦躁。我偷偷抬眼看他，
他正低頭快速收拾著書包側(cè)袋里的筆，側(cè)臉在燈光下輪廓分明，只有耳根處，
似乎又悄悄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覺的薄紅。冬夜，窗外是刺骨的寒冷，
窗玻璃上凝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白霜。自習室里只剩下寥寥幾人，空氣冰冷得仿佛能凍結(jié)呼吸。
我縮在厚重的羽絨服里，卻感覺那寒意像細密的針，不斷往骨頭縫里鉆。額頭滾燙，
喉嚨干澀發(fā)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眼前的書頁上，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群不安分的黑色小蟲，扭曲著、晃動著，怎么也看不清。
額頭燙得厲害，身體卻一陣陣發(fā)冷，牙齒控制不住地輕輕打顫?！安恍辛?，”我放下筆，
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轉(zhuǎn)頭對旁邊正專心演算著什么的陳硯說，“硯子，
我好像發(fā)燒了，頭好暈，撐不住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
我們之間已經(jīng)自然地省略了姓氏，直接叫起了名字。陳硯猛地抬起頭，
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里瞬間掠過一絲清晰的慌亂。他立刻放下筆，
動作快得帶倒了旁邊一支筆都沒顧上扶。他的手掌帶著室外剛進來的涼意，
不由分說地覆上我的額頭?！昂脿C！”他眉頭緊緊鎖起，臉上溫和的表情瞬間被凝重取代，
“得去醫(yī)務室！”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迅速起身，
動作麻利地將我攤開的書本、水杯一股腦地掃進我的雙肩包里，拉鏈“唰”地一聲拉上，
然后一把將包甩到自己肩上。接著，他幾乎是半攙半架地將我從椅子上扶起來。
我的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一點力氣，只能靠著他手臂的力量勉強支撐著站起來，
頭昏沉得厲害，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能走嗎？”他低聲問，語氣急促。我虛弱地點點頭，
又搖搖頭，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腳下像踩在棉花上?！奥c。”他不再多問，
手臂有力地環(huán)過我的肩膀，幾乎是半抱著我，支撐著我大部分重量，一步一步，
極其艱難地挪出自習室。走廊里空曠寂靜，只有我們兩人沉重而凌亂的腳步聲回蕩。
冰冷的空氣吸入肺里，激得我一陣猛咳。醫(yī)務室的值班校醫(yī)給我量了體溫——38.9度。
冰涼的聽診器貼在滾燙的皮膚上，讓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校醫(yī)開了藥，
又給我掛上了一瓶冰涼的葡萄糖點滴。“燒得挺厲害，得觀察一下，別睡著了。
”校醫(yī)叮囑道，指了指靠墻那張鋪著白色床單的窄小病床。我渾身酸軟無力地躺上去，
冰冷的液體順著塑料管流進血管，帶來一陣陣寒意。視線模糊地掃過門口，陳硯還站在那里，
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眉頭擰成一個結(jié)，嘴唇抿得緊緊的，
臉色在醫(yī)務室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點發(fā)青?！瓣惓帯蔽姨撊醯亟辛艘宦暎?/p>
聲音小得像蚊子哼，“你…回去吧，太晚了?！彼麤]說話，只是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
目光牢牢鎖在我臉上，那眼神里有擔憂，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執(zhí)拗。
他轉(zhuǎn)身拉過門邊一張硬邦邦的木頭方凳，
把它搬到離我病床很近、卻又保持著一點距離的墻邊，無聲地坐了下來。脊背挺得筆直，
像一尊沉默的雕塑。時間在冰冷的藥水一滴一滴落下的聲音里緩慢爬行。
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墨黑。頭依舊昏沉，身體忽冷忽熱，意識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模糊。
半夢半醒之間，我偶爾艱難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朦朧中，
那個坐在墻邊硬板凳上的身影始終都在。有時他低著頭，像是在看手機，
屏幕的光映亮他緊繃的下頜線；有時他站起身，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
拿起我放在床頭柜上的保溫杯，走到角落的飲水機旁，小心地兌好溫水，再輕輕放回原處。
他始終沒有靠得很近，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那樣安靜地守著，像一堵沉默但可靠的山壁。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沉入混沌之前，我似乎看到窗外深藍的夜幕邊緣，
隱隱透出一線極其微弱的、魚肚白般的灰白。陳硯依舊坐在那張板凳上，
姿勢幾乎沒怎么變過，只是微微側(cè)著頭，目光沉沉地落在我這邊的方向。他懷里，
似乎抱著一個什么東西，方方正正的輪廓，緊貼在他的外套前襟上。那會是什么？熱水袋？
還是他用來暖手的充電寶？沒來得及看清，眼皮就沉重地合上了。再次有意識時，
是被窗外清脆的鳥鳴聲喚醒的。天光已經(jīng)大亮，醫(yī)務室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額頭上溫熱的汗意讓我感覺輕松了不少，燒似乎退了。點滴瓶已經(jīng)空了。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看向墻邊。那張硬板凳上，空空如也。陳硯不見了。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
隨即又釋然。他守了一整夜，也該回去了。目光無意間掃過床頭柜，我的保溫杯旁邊，
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嶄新的、鼓鼓囊囊的深藍色熱水袋。它被小心地放在那里，
外面甚至還裹著一條干凈的白色小毛巾。熱水袋飽滿地挺立著，散發(fā)著溫煦的熱度，
像一個小小的、沉默的太陽。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柔軟溫暖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