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令蒙伸手掐住少年的臉，湊近他眼露兇光，“說！誰派你來的！”少年渾身是血，
艱難睜開眼，嘴角微揚，“少將軍，雙眼復明后，可還習慣？”蔣令蒙面色突變，
立刻屏退左右。他想起三年前，自己被砍瞎雙眼投入大獄。1蔣氏宗祠的青銅香爐里，
沉水香的煙縷纏纏繞繞，像極了蔣令蒙十八年來未變的歲月——溫溫吞吞，不爭不搶。
他站在廊下，看大哥蔣驍在演武場上舞槍，銀甲碰著槍桿，叮當作響，
驚飛了幾羽停在檐角的麻雀。林正妃立在蔣驍身邊，鬢邊的珍珠步搖晃得人眼暈。
蔣驍見蔣令蒙過來，收了槍，走過來時拍了拍蔣令蒙的肩。他的手還帶著練武后的熱意，
像塊暖玉：“阿蒙，你又躲在這里看我？昨日我聽賬房說，你又把月錢送去了城南的書坊？
”蔣令蒙耳尖泛紅，低頭擺弄袖口的湘繡：“前日見書坊進了本新書，
里面寫汴京的元宵燈市……”他聲音漸低，“阿娘從前總說，等我及笄，要帶我去江南看燈。
”“傻小子。”蔣驍笑著揉亂他的發(fā)，“等你及笄，我?guī)闳カC場，比燈市熱鬧。
”那時節(jié)的風里還飄著海棠香，蔣令蒙怎么也沒想到，不過半月光景，
他的人生便會墜入冰窟。及笄禮那日，蔣府的張燈結(jié)彩幾乎遮蔽了整個院落。
蔣令蒙穿著月白的錦袍，冠上的玉墜子隨著他的動作輕晃。他站在正廳中央，
聽著贊禮官念祝詞，目光卻忍不住往主位上看——蔣森斜倚在椅上，酒氣熏得眉峰微蹙，
李側(cè)妃立在他身旁，輕聲替他捶著背，鬢邊的素銀簪子在燭火下泛著柔光。“今日我兒及笄，
當賀?！笔Y森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醉意，“我蔣森這一輩子，打了二十年的仗，
立了無數(shù)的功，可最讓我驕傲的，還是這個兒子?！彼焓种赶蚴Y令蒙，
指尖的酒漬滴在錦袍上，“令蒙這孩子，性子溫，學問好，不像驍兒，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槍，
像個粗人?！睆d里的賓客們紛紛附和，蔣令蒙望著父親鬢角的白發(fā)，心里一酸，
開口說道：“兒子定不負父親期望。”數(shù)月后，蔣驍娶平西王的女兒明成郡主為妻，
婚禮當日。蔣驍從人群里走出來，手里端著個酒壇，“令蒙，今日是我的大日子，
你當敬我一杯?！笔Y驍?shù)男θ葸€像往常一樣爽朗，可他的眼神里卻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冷意。
他倒了滿滿一杯酒，遞給蔣令蒙，“這酒是我去年去漠北帶回來的，藏了整整一年，
今日才開封?！笔Y令蒙接過酒杯，聞到一股奇怪的甜香，像蜜里摻了什么藥材。
他猶豫了一下，抬頭看向蔣驍：“大哥，這酒……”“怎么？怕有毒？”蔣驍哈哈大笑，
拍了拍他的肩，“咱們是兄弟，我怎么會害你？快喝，莫要辜負我的心意。
”周圍的賓客都笑了起來，林正妃也笑著說：“令蒙，你就別逗驍兒了，快喝了。
”蔣令蒙抿了一口酒，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散開，隨后是一股灼燒般的刺痛。他皺了皺眉，
正要說話，卻見蔣驍?shù)难凵褡兞恕茄凵窭餂]有了往日的溫和，只剩下冰冷的算計。
“阿蒙，你沒事吧？”蔣驍?shù)穆曇敉蝗蛔兊脺厝?，可他的手卻緊緊攥住了蔣令蒙的手腕，
“怎的這么快就醉了？”蔣令蒙剛要搖頭，卻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
身體不由自主地往蔣驍懷里倒去。再次醒來時，蔣令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錦被的香氣很濃，不是他慣用的沉水香，而是帶著幾分甜膩的花香。蔣令蒙轉(zhuǎn)頭看去，
只見明成郡主躺在自己身邊，臉色蒼白，嘴唇干裂，額頭上還敷著濕毛巾。她的嫁衣還沒脫，
金線繡的鳳凰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郡主？”蔣令蒙掙扎著要起來，
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軟得像棉花，根本使不上力氣。蔣令蒙的腦子“嗡”的一聲，
瞬間清醒過來。他想起婚禮上蔣驍遞給他的那杯酒，他猛地坐起來，掀開被子，
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果然凌亂不堪，而明成郡主的衣服也被扯開了一角。房門突然被人踹開，
蔣驍穿著婚服，手里拿著一把帶血的刀，身后跟著幾個手持棍棒的親兵。他的眼睛通紅，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令蒙！你竟敢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父親嗎？
”蔣令蒙踉蹌著起身，撞在床沿上：“大哥……我沒有……酒里……酒里有藥……”“住口！
”蔣驍揮刀砍向床柱，木屑紛飛，“你以為我會信你嗎？”幾個親兵沖上來，
抓住蔣令蒙的手腳，蔣令蒙掙扎著，指甲摳進床板里，“我沒有！我沒有做過！大哥，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蔣驍舉著刀，一步步逼近蔣令蒙，刀光閃過，
蔣令蒙雙眼感到一陣劇痛，眼前一片模糊。他摸到臉上的血，
聽見自己的嘶吼：“啊……大哥……”蔣令蒙被拖出房門時，
聽見身后傳來明成郡主的哭聲：“驍兒……不要……求求你……”雪下得很大，
雪花從大牢狹小的窗口飄進來，落在蔣令蒙的臉上，很快便融化了。他躺在冰冷的稻草堆里，
眼睛的傷口還在流血，疼得他直抽氣。李側(cè)妃跪在牢門外，哭喊著：“王爺！令蒙不會的！
他沒有做過！求您明鑒啊！”“夠了！”蔣森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不耐煩，
“你兒子做的事，你自己不清楚嗎？”“王爺！”林正妃走過來，拉了拉蔣森的袖子，
“令蒙素日里就喜歡往市井里跑，結(jié)交些不三不四的人，能做出這種事，也不奇怪。
”“你……”蔣森瞪了林正妃一眼，轉(zhuǎn)身看向牢門，“令蒙，你認不認？
”蔣令蒙掙扎著爬起來，扶著牢門的鐵欄桿：“父親！我沒有做過！您要相信我??！
”“父親！”蔣驍?shù)穆曇魝鱽恚懊鞒煽ぶ餍蚜?，她說是令蒙偷偷潛入婚房，對她欲行不軌。
”“畜生！”蔣森怒吼一聲，“驍兒，你自行處置吧。”“不要?。⊥鯛?！”李側(cè)妃撲過去，
抓住蔣森的衣角，“令蒙是被冤枉的！求您饒了他吧！”蔣森甩開她的手，
冷冷地說：“把他帶下去，嚴加看管。”李側(cè)妃癱坐在地上，
哭聲凄厲：“令蒙……”蔣令蒙聽著外面的哭聲，眼淚順著臉頰混著血流下來。
他摸著手腕上的玉佩，那是母親在他及笄時送的，上面刻著“平安”二字，他想起小時候，
母親抱著他在花園里散步，教他讀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笨涩F(xiàn)在，他的心頭全是閑事——仇恨，絕望，
還有對母親的愧疚。接下來的日子，蔣令蒙每天都在承受著酷刑。竹板打在背上，
棍棒砸在腿上，可他始終不肯承認。他說：“我沒有做過，我是被冤枉的。
”窗外的雪還在下，越來越大，很快便覆蓋了整個大地。蔣令蒙聽著外面的風聲，
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他摸著手腕上的玉佩，輕聲說：“母親，
對不起，兒子不能陪您了。”而在鎮(zhèn)南王府的另一處，明成郡主坐在房間里，
看著桌上的那杯碧螺春，她想起蔣驍對她說的話：“只要你說是他做的，我就娶你做正妃，
以后絕不會虧待你?！?雪災第七日，天地間只剩白茫茫一片混沌，北風卷著鵝毛大雪，
狠狠砸在陰暗潮濕的天牢草堆上，發(fā)出嗚咽般的悲鳴。蔣令蒙無力地蜷縮在冰冷的地面，
粗麻鐐銬早已磨破了手腕腳踝，滲出的血絲混著泥污，凝結(jié)成暗紫色的痂。
雙眼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腫得厲害，潰爛的膿水混著血水不斷淌下，
將臉頰染得猙獰可怖；左肩的箭傷更是鉆心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碎裂的骨頭。
意識在極度的寒冷與疼痛中浮浮沉沉，他只覺得自己像一條被拋上岸的瀕死之魚。
“少將軍……醒醒……跟我走……”一個略顯稚嫩卻異常堅定的聲音，
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雪幕，清晰地傳入他混沌的耳中。是誰？蔣令蒙艱難地想睜開眼，
眼皮卻重若千斤，只能感覺到一團溫熱的布料輕輕覆上了他血肉模糊的眼。
那布料帶著淡淡的草藥清香，奇異地緩解了些許灼痛。他虛弱地啟唇，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敗的風箱：“你……是誰？”回答他的，
是更輕柔的動作——有人小心翼翼地將他背起。蔣令蒙的意識在顛簸中徹底渙散前，
最后殘留的感官，是少年身上淡淡的松木清香，以及那雙背著他的手，雖然稚嫩，
卻異常沉穩(wěn)有力。再次醒來時，蔣令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上，
身下的錦被帶著陽光曝曬后的暖意，鼻尖縈繞著苦澀卻安心的藥香。他試著動了動手指，
驚喜地發(fā)現(xiàn)原本麻木的雙腿竟有了知覺，就連被砍斷筋脈的右手，也似乎恢復了幾分力氣。
“少將軍，您醒了？”一個清脆的童聲響起，帶著幾分怯生生的歡喜?！澳闶呛稳?？
這是何處？我的眼睛……”蔣令蒙掙扎著想坐起身，卻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厚實的被子，動彈不得。
“您先喝藥，喝完藥我再告訴您?！蹦泻⒁姞睿B忙放下藥碗，伸手扶他坐起，
又將一個軟枕墊在他背后，“這里是城南的一家客棧。救您的是這位公子。”他指了指門口。
蔣令蒙轉(zhuǎn)頭，眼睛卻被紗布纏住什么也看不見?！吧賹④?，這是蜜棗，可以壓一壓藥的苦味。
您的眼睛我已經(jīng)幫您治好了，過幾日便可恢復如初。”是在牢里呼喚他的那個少年的聲音。
蔣令蒙聞言，右手不自覺地撫上雙眼，那里依舊纏著厚厚的紗布，隱隱作痛。
蔣令蒙輕聲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敢問公子高姓大名？在下蔣令蒙，乃鎮(zhèn)南王府的庶子。
”“我叫谷堯，他叫小樓。”那少年輕聲回道。接下來的幾日，
蔣令蒙便在這間客棧里安心養(yǎng)傷。谷堯每日清晨都會親自去藥鋪為他抓藥、煎藥，
回來后總是變著法兒地哄他喝下；小樓則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他，
一會兒給他剝一個甜糯的橘子，一會兒又笨拙地替他掖好被角，
嘴里還不停地說著“少將軍您快點好起來，好了就能出去看雪了”。第四日清晨，
蔣令蒙是被一陣食物的香氣喚醒的。他睜開眼，窗外的雪已經(jīng)停了，
陽光透過糊著窗紙的木格窗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揉揉眼睛，
卻發(fā)現(xiàn)纏在眼睛上的紗布不知何時已經(jīng)拆去了。蔣令蒙緩緩轉(zhuǎn)動眼珠，視野清晰無比，
窗外的雪景，屋內(nèi)的陳設，都看得一清二楚。他驚喜交加，猛地坐起身：“谷堯，
我的眼睛……真的好了？”可是房間內(nèi)并沒有其他人，只有蔣令蒙自己一人呆坐在床上，
蔣令蒙心中一緊，快步起身出了房間走到前廳詢問客棧掌柜。
“公子當日是有一位少年和一個男孩送來的，只是后來我們都沒再見過他們。
”客棧掌柜回道。蔣令蒙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疑與不安，語氣平靜地說道，
“多謝掌柜的這幾日的照顧，這是住店和飯錢?！彼麖膽阎腥〕鰩讐K碎銀遞給掌柜。
掌柜接過銀子，匆匆行禮后便退了出去。午后，雪又開始下了起來，細密的雪花無聲地飄落，
蔣令蒙心緒煩亂，信步走出客棧，不知不覺竟來到了城郊的一處蓮花池。此刻正是隆冬時節(jié)，
池中的水早已凍結(jié)成厚厚的冰層，冰面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幽藍而冰冷的光澤。
池邊的殘荷早已枯敗，只剩下光禿禿的莖稈倔強地挺立在寒風中，更添了幾分蕭瑟。
蔣令蒙獨自站在冰封的蓮池邊，心中充滿了迷茫與痛苦。母親的慘死，蔣驍?shù)暮荻荆?/p>
父親的冷漠……一幕幕在眼前閃過。他緊緊握住腰間的佩劍，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知道，
自己不能再這樣茍且偷生了。正當他心潮起伏之際，一陣尖銳而短促的鳥鳴聲自身后響起。
蔣令蒙猛地回頭，只見一只神駿異常的大鳥撲棱棱地落在他的面前。這只鳥體型比鷹略小，
卻異常兇猛，通體覆蓋著灰褐色的羽毛，喙部尖銳如鉤，爪子鋒利似鐵，雙目炯炯有神，
透著一股懾人的英氣。那大鳥歪著頭，打量了蔣令蒙片刻，隨即張開喙，
吐出了一個小巧的黃銅盒子。蔣令蒙遲疑地彎下腰，撿起那個冰冷的銅盒，盒子入手頗沉，
表面雕刻著繁復而奇特的云紋，中央似乎還鑲嵌著什么。大鳥隨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嗚咽，
隨即振翅高飛，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蔣令蒙找到一處避風的石階坐下，
顫抖著手打開了手中的銅盒。盒蓋掀開的瞬間，
他呼吸一滯——里面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一枚雕刻著威武虎首的虎符，
以及一方印著“鎮(zhèn)南軍”字樣的玄鐵軍印。在虎符和軍印旁邊，還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
蔣令蒙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只見上面用蒼勁有力的字跡寫著兩個大字：“向死而生”。
寒風卷著雪沫吹過蓮池，揚起蔣令蒙的衣袂，他緊緊攥著那枚尚帶著寒氣的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