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終南山艱難的修煉無數(shù)年，我終于能夠化形，模仿著偶爾進山的樵夫，
我有了“人的樣子”。終南山腹地的冬天，冷得能凍碎石頭縫里最后一點活氣兒。
朔風卷著雪沫子，在山谷里打著旋兒，發(fā)出餓狼般凄厲的長嚎，一遍遍刮擦著裸露的巖石。
我盤踞在陰河源頭那個最深、最曲折的溶洞里，寒氣像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順著巖壁的縫隙，
鉆進我每一寸覆蓋著暗青色苔蘚的皮肉深處。腹中那點殘存的熱乎氣兒，
早就被這無休止的嚴寒耗盡了，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燒灼般的空虛感，
如同無數(shù)饑餓的蟲蟻在啃噬著內(nèi)里。我需要熱源。
新鮮的、奔涌的、帶著生命搏動韻律的熱源。洞外風雪交加的嗚咽聲中，一絲異樣的聲響，
微弱卻執(zhí)著地穿透進來。不是風嘯，不是冰裂，
好像是一種沉重的、帶著濕漉漉拖沓感的腳步聲？踩在洞外凍硬了的雪殼子上，
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悶響，正一點點向著洞口靠近！
我蟄伏在洞頂一片巨大的鐘乳石陰影里，身體緊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巖壁，
暗青色的苔蘚是最好的偽裝，將我的輪廓徹底融化在嶙峋的怪石之中。只有一雙眼睛，
在絕對的黑暗中緩緩睜開，瞳孔深處泛著兩點幽冷的、非人的綠芒，
如同深潭里沉睡了千年的水鬼，無聲地鎖定了洞口那片被風雪攪動得灰蒙蒙的光亮。
一個人影，裹挾著外面的風雪寒氣，笨拙地擠了進來。他穿著厚重的、色彩鮮艷的沖鋒衣，
背上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巨大背包，幾乎把他整個人都壓矮了一截。
頭燈的光柱在他身前劇烈地搖晃著，刺破洞口的昏暗，
也暴露了他臉上因寒冷和疲憊而扭曲的表情。他大口喘著粗氣，
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又迅速消散?！皨尩模@鬼地方?！彼吐曋淞R著，
聲音因為寒冷而微微發(fā)顫。他卸下沉重的背包，靠在洞壁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繼而搓著手，跺著腳，試圖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頭燈的光暈隨著他的動作在濕漉漉的洞壁上慌亂地跳躍、掃射。光柱掠過洞頂，
掠過我蟄伏的位置。我的身體紋絲未動。只有喉嚨深處，
一股灼熱的、帶著濃烈腥氣的涎液無聲地分泌出來，順著冰冷的食道緩緩滑落。
那團隨著他呼吸噴出的白霧，在我眼中，是這死寂洞穴里唯一跳躍的生命之火，
散發(fā)著難以抗拒的、甘美的誘惑。他毫無所覺，從背包側(cè)袋掏出一個扁平的銀色水壺，
擰開蓋子，仰頭灌了幾口。水流過喉嚨的聲音，在寂靜的洞穴里被無限放大，
清晰得如同擂鼓。就是現(xiàn)在！我的身體像一道被壓縮到極限后驟然釋放的暗青色閃電，
從洞頂那片凝固的陰影中無聲地撲下。沒有咆哮，沒有風聲，
只有一種純粹的速度帶來的、撕裂空氣的尖嘯！
“什……”男人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到極致的驚駭氣音。頭燈的光柱猛地向上抬起，
瞬間照亮了我撲下的身影——扭曲的肢體，覆蓋著滑膩苔蘚的皮膚，
還有那雙在強光直射下驟然收縮成兩道冰冷豎線的幽綠瞳孔?？謶窒癖?，
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反應。他甚至沒能做出一個像樣的格擋動作。我的利爪，
帶著積攢了整整一個寒冬的冰冷饑餓，精準地撕裂了他厚實的沖鋒衣纖維，
如同撕裂一層薄紙。冰冷的指尖觸碰到他脖頸處溫熱的、劇烈搏動的皮膚。
“噗嗤——”溫熱粘稠的液體猛地噴濺出來，帶著濃烈到極致的鐵銹腥甜氣息，
有幾滴甚至濺到了我臉上，帶來一種奇異的灼燙感。比洞外的陽光更暖，比地底的巖漿更燙。
男人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軟軟地向下癱倒。那雙因極度恐懼而瞪大到極限的眼睛里，
生命的光彩如同被狂風吹熄的蠟燭，迅速黯淡、熄滅。他沉重的背包隨著身體的傾倒，
“咚”地一聲砸在濕冷的巖石地面上。洞內(nèi)重新被死寂和濃重的血腥味填滿。
我伏在他尚有余溫的身體上，冰冷的唇齒貪婪地汲取著那奔涌而出的熱源。
那股灼燒般的饑餓感，被洶涌而來的甘美暖流暫時撫平。
我發(fā)出滿足的、如同野獸舔舐傷口般的低微嗚咽。就在這時。“叮咚……叮咚……叮叮當！
”一陣極其突兀、極其歡快、極其不合時宜的電子鈴聲，
驟然打破了洞穴里原始的進食節(jié)奏和濃稠的死亡氣息！那聲音，尖利，清脆，
帶著一種廉價塑料玩具般的聒噪，在空曠的巖洞里反復碰撞、回響，顯得異常刺耳和詭異。
我一驚，猛地抬起頭，沾滿粘稠血液的唇齒間還帶著未及吞咽的溫熱肉屑。
幽綠的瞳孔在黑暗中急速收縮，警惕地掃視著聲音的來源。是那個男人掉落在一旁的背包。
鈴聲，正是從背包一個敞開的側(cè)袋里傳出來的。什么東西？我伸出沾滿血污和粘液的手，
帶著一絲遲疑和本能的厭惡，探進那個散發(fā)著人類體味和合成纖維氣味的背包側(cè)袋。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光滑的扁平物體。我把它掏了出來。
一塊黑色的、四四方方的“石板”。此刻，它光滑的表面正亮著刺眼的白光，
上面跳躍著一些扭曲的、我完全無法理解的彩色符號。那歡快的電子鈴聲，
正是從這塊“石板”內(nèi)部發(fā)出的。它還在震動！在我沾滿血污的手掌里，像一條瀕死的魚，
微弱地、持續(xù)地顫抖著。這是什么玩意兒？男人身上帶著的某種護身法器？還是某種活物？
就在我冰冷、帶著探究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發(fā)光的“石板”時，它光滑如鏡的表面，
光影突然一陣劇烈地晃動、扭曲！緊接著，那刺眼的白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臉！
一張清晰無比的、屬于另一個活人的臉，占據(jù)了整個“石板”的發(fā)光表面。
那是個年輕男人的面孔，頭發(fā)染成夸張的黃色，像一叢被火燒焦的亂草。
他似乎在某個光線明亮、色彩雜亂的地方，背景是晃動的、難以辨認的色塊。
他正對著“石板”，或者說，對著“石板”這一頭的景象，嘴巴一張一合，表情極其夸張。
“喂？強子！強子！你丫鉆哪個耗子洞去了？信號差成這鬼樣！聽見沒？說話啊！…靠，
這破終南山，鳥不拉屎……”那張臉在發(fā)光的小板子上扭曲著，嘴巴開合得飛快，
聲音帶著電流的雜音，卻清晰地傳了出來，充滿了不耐煩和一種城市里特有的油滑腔調(diào)。
聲音！活人的聲音！從這塊冰冷的“石板”里傳出來了！我幽綠的瞳孔驟然縮緊。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驚愕，瞬間攫住了我。這東西……這東西里面，
困著一個活人？還是它能映照出遙遠地方活人的景象？我猛地低頭，
看向地上那具已經(jīng)徹底冰冷、脖頸處血肉模糊的尸體——強子？他在叫這個名字？
石板里的黃毛還在喋喋不休，那張臉因為信號不良而扭曲變形，顯得更加怪異：“強子？
你他媽裝神弄鬼呢？露個臉！讓哥們看看你是不是讓山鬼叼走了！喂？強子？”露個臉？
讓他看看？我混亂的、屬于精怪的本能意識里，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我看看地上強子那張凝固著死亡驚駭?shù)哪樋祝?/p>
又看看“石板”里那張鮮活、聒噪、充滿不耐煩的臉。模仿。對，模仿！
我慢慢地、試探性地，對著那塊發(fā)光的“石板”，咧開了嘴。
我調(diào)動著臉上那些覆蓋著苔蘚、幾乎僵死的肌肉，
努力模仿著地上強子最后凝固的那個表情——一個混合了極致恐懼和絕望的、扭曲的笑容。
嘴角用力地向耳根方向牽扯，露出沾滿暗紅血漬的、屬于非人生物的尖利牙齒?！笆濉崩?，
那張黃毛的臉瞬間定格了！他喋喋不休的嘴巴僵在半張的狀態(tài)，眼睛瞪得溜圓，
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凸出來！他臉上那種油滑的不耐煩徹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見了鬼似的、純粹的、無法理解的驚恐！
他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連呼吸都停滯了，
勾勾地盯著“石板”這一頭——盯著我那張模仿出來的、屬于死者的、沾滿血污的詭異笑臉。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鞍“““ 。?！
”一聲撕心裂肺、幾乎沖破電流極限的凄厲慘叫，猛地從“石板”里爆發(fā)出來。
那聲音尖銳、扭曲，充滿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恐懼！緊接著，屏幕猛地一黑。
“石板”徹底沉寂下去，光滑冰冷的表面，
只映照出我自己那張沾著血、咧著嘴、幽綠瞳孔在黑暗中閃爍的、非人的倒影。
洞穴里重新恢復了死寂。只有洞外風雪依舊在嗚咽，
還有我指間“石板”殘留的、一絲微弱的電子元件余溫。
我低頭看著這塊陷入黑暗的“石板”，又看看地上冰冷的尸體。
一種全新的、混雜著驚疑、困惑和某種冰冷興奮的情緒，如同洞底陰河的水流，
悄然漫過心頭。這東西似乎比新鮮的血肉，更有趣？接下來的幾天，饑餓感暫時退潮。
我所有的興趣，都集中在了這塊冰冷的“石板”上。
它成了這死寂洞穴里唯一能發(fā)出光亮和聲響的異物。
我用沾著泥污和血漬的、指甲尖銳的手指，生澀地戳點著它光滑的表面。每一次觸碰，
都可能點亮屏幕，或者讓一些奇怪的、色彩鮮艷的小方塊在上面跳動、排列。我很快發(fā)現(xiàn)，
只要我的指尖長時間停留在那些小方塊上，它們就會消失？或者放大？
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滑動”。指尖在冰涼的玻璃上摩擦，帶起一陣細微的“沙沙”聲，
屏幕上的畫面隨之變換，如同翻動一頁頁無形的書。那些畫面里，有山，有水，
有無數(shù)移動的、穿著花花綠綠衣服的人影，還有更多我無法理解的符號和聲音。
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知，如同冰冷的電流，緩慢地注入我古老而混沌的思維。這東西是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