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孫招娣,十四歲那年,我打碎了弟弟的塑料飛機。父親和奶奶的拳腳像冰雹落下,
最后把我扔進冬夜的大雨中。閉眼前,我聽見玩具碎片在說:“跟我去個好地方吧。
”再睜眼,我成了富商孫家的千金孫成鳳,盼我成鳳。或許是老天憐憫我,
這一世我受盡父母兄長的寵愛??缮咸旖K究不會憐憫我,它跟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01冷,
一種鉆進骨頭縫里的冷,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冰針,扎透我單薄的舊棉襖,直往皮肉里鉆。
我蜷在門邊角落,頭沉重地倚著冰冷刺骨的木門板,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
喉嚨里堵著腥甜的鐵銹味,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全身骨頭快要散架,
嘴里那股黏稠的血腥氣便更濃一分。門外,我爹粗大的嗓門穿透門板,
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賠錢貨!死在外頭清凈!別臟了老子的屋!
”奶奶尖利的聲音像把鈍刀子,緊跟著剮過來:“養(yǎng)個雞還能下蛋,養(yǎng)她?呸!
克死她娘還不夠,還想克我大孫子?讓她爛在外頭!”我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只能費力地掀開一絲縫隙,門縫底下,透出堂屋昏黃油燈的光,窄窄一條,暖黃的顏色,
卻一絲熱氣也透不過來。那光暈里,晃動著弟弟虎子圓滾滾的身影,他正舉著個新玩意兒,
咯咯的笑聲又尖又亮,像小錐子扎進我混沌的腦子?!啊w嘍!我的大飛機!
嗚——嗚——”是那架飛機。塑料片碎裂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清脆得刺耳。就是它,
那個鮮艷的、會飛的塑料玩意兒?;⒆影阉ぴ诘厣?,機翼裂了縫??傻鶝_進來時,
只看到我手里捏著那半片斷掉的塑料翅膀,傻愣愣地站在旁邊。暴風(fēng)雨瞬間降臨。爹的拳頭,
又硬又重,帶著他下地回來還沒洗干凈的泥土腥氣,雨點般砸下來。奶奶的巴掌,
干枯得像老樹皮,指甲又尖又利,專往我臉上、脖子上最嫩的地方擰、掐。
咒罵聲、踢打聲、還有虎子被嚇到后驟然爆發(fā)的尖利哭嚎,混在一起,
變成一片嗡嗡的、要把我徹底吞噬的噪音。他們打我時,虎子就一直哭,哭得驚天動地,
好像挨打的是他。我爹邊打邊吼:“讓你手賤!讓你碰你弟的東西!打不死你個喪門星!
”奶奶也喘著粗氣幫腔:“敗家精!那是你弟的玩具!把你賣了你也賠不起!”后來,
天黑了,也下起了雨。他們打累了,像丟一捆濕透的柴禾,把我從屋里拖出來,
狠狠摜在門外的泥濘地上?!皾L遠點!要死就死外面,別死屋里晦氣!
”他最后踹在我腰上那一腳,疼得我眼前一黑,差點背過氣去。
門板在我面前“砰”地一聲摔上,關(guān)門落下的沉重聲響,隔絕了里面那點虛假的暖光,
也隔絕了虎子已經(jīng)變成撒嬌的抽噎。雨水混著冰碴子,冰冷地砸在臉上、身上。
地上泥水橫流,很快浸透了我單薄的褲子,寒氣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順著腿往上爬。
我試著動了動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全身都在痛,骨頭縫里,皮肉深處,
火燒火燎之后是麻木的鈍痛。冷,無邊無際的冷,把我往黑暗的深處拖。眼皮越來越沉,
黑暗溫柔地包裹上來。就在意識快要徹底熄滅的時候,一點微弱卻奇異的光,
在不遠處的泥水里閃爍了一下。是那片飛機翅膀的碎片,被雨水沖刷著,半埋在泥濘里。
它那個斷裂的、尖銳的邊緣,沾著一點暗紅色,那是我被奶奶指甲掐破脖子時蹭上去的血。
一個聲音,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又像風(fēng)吹過破窗欞的嗚咽,
我死寂的腦海:“冷吧……跟我走……我?guī)闳€好地方……”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魔力,
冰冷,卻有種蠱惑人心的平靜?!白摺瓗易摺蔽矣帽M最后一絲力氣,
無聲地翕動嘴唇,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點沾著血污的塑料微光,仿佛在泥水里旋轉(zhuǎn)了一下。
黑暗溫柔地、徹底地覆蓋了我。02暖。這是第一個清晰的感覺。
一種綿軟厚實、無處不在的暖意,溫柔地包裹著我,像浸在溫?zé)岬娜铩?/p>
身下是難以形容的柔軟,像躺在春日新抽芽的、最細嫩的草甸上。
空氣里飄著一股好聞的甜香,淡淡的,清幽又安穩(wěn),
像是曬干的茉莉花混著一點若有若無的奶香。沒有刺骨的寒風(fēng),沒有冰冷的泥水,
沒有沉重的拳腳和惡毒的咒罵。我努力睜開眼。光線柔和,不刺目。頭頂是水紅色的帳子,
繡著大朵大朵金色的纏枝蓮花,花蕊用極細的絲線盤著,精致得晃眼。
帳子頂垂下一個淡青色的香囊穗子,隨著不知哪里來的微風(fēng),輕輕晃蕩。
這不是我家那個漏風(fēng)漏雨、糊著破報紙的柴房頂棚?!傍P兒醒了?我的鳳兒,可算醒了!
”一個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看見床邊坐著一個婦人。
她穿著件水藍色繡折枝玉蘭的緞子襖,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插著一支溫潤的玉簪。
她的臉圓潤白皙,眉眼彎彎,此刻正盈滿了真切的、毫不作偽的焦急和心疼。她伸出手,
那手保養(yǎng)得極好,白皙細膩,帶著暖暖的體溫,輕輕貼在我額頭上?!鞍浲臃穑瑹肆?,
退了好!”她松了口氣,眼里竟浮上一層薄薄的水光,“可把娘嚇壞了。你這孩子,
貪涼吹了風(fēng),燒得說胡話,昏睡了一天一夜!”她的手指輕柔地拂開我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
動作帶著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小心翼翼和珍視。娘?這個字像一顆滾燙的炭火,
猛地燙了我一下。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緊,只發(fā)出一點嘶啞的氣音?!翱柿耸遣皇??快!
快拿溫水來!”婦人立刻回頭吩咐。
一個穿著干凈青布衫子、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脆生生應(yīng)了,手腳麻利地端過一個青瓷小碗,
里面是溫?zé)岬那逅D人接過碗,親自用小銀匙舀了水,小心翼翼地送到我唇邊。
溫水滋潤了干涸的喉嚨,帶來一種奇異的安撫感。我貪婪地小口啜飲著,
目光卻忍不住在這個陌生的婦人臉上流連。她的眼神,像冬日灶膛里跳躍的火苗,暖融融的,
只映著我一個人?!傍P兒乖,再喝點?!彼崧暫逯?,看我喝了大半碗水,才把碗遞給丫頭。
她用手帕,那帕子又軟又滑,帶著淡淡的香,輕輕沾了沾我的嘴角。
“娘……”我終于試著發(fā)出聲音,嘶啞,但清晰。這個稱呼如此陌生,
又帶著一種讓人心頭發(fā)顫的魔力?!鞍ィ∧镌谀?!”婦人立刻應(yīng)聲,眼里的水光更盛,
嘴角卻高高揚起,笑得無比滿足和開懷,仿佛我這一聲呼喚,是她期盼已久的珍寶。她俯身,
把我連人帶被子輕輕摟進懷里。她的懷抱溫暖、柔軟,帶著那股好聞的甜香,
像最安全的港灣。我僵硬的身體,在那溫暖的包裹下,一點點放松下來。就在這時,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穿著寶藍色箭袖錦袍的少年風(fēng)一樣卷了進來。
他約莫十五六歲年紀(jì),眉眼和婦人有幾分相似,卻更加英氣勃勃,嘴角天生微微上翹,
帶著一股明朗的朝氣?!懊妹眯蚜??”少年幾步?jīng)_到床前,聲音清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喜。
他看都沒看旁邊的婦人,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星?!翱蓢?biāo)栏绺缌耍?/p>
”他夸張地拍著自己的胸口,動作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跳脫,“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想吃什么?糖蒸酥酪?還是如意糕?哥哥讓廚房立刻給你做!”他說話又快又急,
像一串歡快的玉珠滾落。他自然而然地坐在床沿,取代了婦人剛才的位置,伸出手,
卻不是像婦人那樣小心翼翼地試探,而是直接、親昵地捏了捏我的臉頰,力道很輕,
帶著純粹的親昵和寵愛?!翱催@小臉,燒一場都瘦了!不成不成,得趕緊補回來!
”他皺著鼻子,故作嚴(yán)肅地宣布。婦人嗔怪地輕輕拍開他的手:“安哥兒!仔細點,
你妹妹剛好些!”叫安哥兒的少年嘻嘻一笑,渾不在意,
反而變戲法似的從袖子里摸出一樣?xùn)|西,獻寶似的遞到我眼前:“喏!
哥昨兒特意去東街‘玲瓏坊’給你挑的!瞧瞧,喜不喜歡?”那是一只小小的絨布兔子,
雪白雪白的,用黑色的琉璃珠子做眼睛,粉色的絲線繡出三瓣嘴,憨態(tài)可掬,可愛極了。
這樣精致的小玩意兒,我只在鎮(zhèn)上年集上,遠遠地隔著人群,看貨郎擔(dān)子上掛過。
“給……給我的?”我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爱?dāng)然!”孫成安把兔子塞進我手里,
一臉理所當(dāng)然,“我妹妹,不給你給誰?拿著玩兒!等你再好些,
哥帶你騎馬去城外莊子上散心!”掌心傳來絨布柔軟溫暖的觸感,
那只小兔子溫順地躺在我手里。我看著眼前笑容明朗、眼神熱切的少年,
又看看旁邊滿眼溫柔笑意的婦人。哥哥?妹妹?一種巨大的、不真實的暖流,
猛地沖垮了我心里那堵由寒冷、疼痛和恐懼筑成的高墻。眼眶又酸又脹,
滾燙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涌了出來,順著眼角滑落,迅速洇濕了柔軟的枕面?!鞍パ剑?/p>
怎么哭了?”婦人慌了神,連忙用手帕給我擦淚,聲音都變了調(diào),“是不是哪兒還疼?
快告訴娘!”孫成安也收起嬉笑,湊得更近,臉上是貨真價實的緊張和心疼:“妹妹別哭??!
是不是哥哥嚇著你了?哥錯了哥錯了!要不……要不我學(xué)小狗叫給你聽?汪汪?
”看著他手足無措、故意擠眉弄眼逗我的樣子,一股暖流混合著酸澀,堵在胸口。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眼淚卻流得更兇,但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向上彎起。我搖了搖頭,
把那只柔軟的絨布兔子緊緊攥在手心,像抓住一個失而復(fù)得的、不敢奢望的夢。
“不疼……”我哽咽著,聲音細弱卻清晰,“哥哥……娘……不疼……”淚水流進嘴里,
是咸的。但心口那塊被凍僵、被砸碎的地方,正被這滾燙的暖意,一點點融化、填滿。
03日子像被施了仙法,裹著蜜糖流淌而過。我成了孫家千金,孫成鳳。
這名字像一道金光閃閃的護身符,所到之處,皆是和煦春風(fēng)。爹是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綢緞商,
孫老爺。他身材高大,面容威嚴(yán),留著整齊的短須。每次從鋪子回來,無論多忙,
第一件事總是先到我的小院“棲鳳閣”來。沉重的腳步踏進月洞門,
臉上那商海沉浮的銳利和精明便瞬間化開,換上一種近乎笨拙的溫和。
是街角王婆子鋪子新出的、裹著亮晶晶糖霜的冰糖葫蘆;有時是精巧的九連環(huán);甚至有一次,
他托江南的客商帶回一只通體碧綠、會學(xué)舌的綠毛鸚哥兒,
只因偶爾聽我提過一句“羨慕書上說的會說話的鳥兒”。那只鳥兒后來成了我的寶貝,
被養(yǎng)在紫檀木雕花籠里,掛在廊下,整日聒噪地學(xué)著丫鬟們說話,惹得滿院笑聲。娘,
孫夫人,更是將我捧在心尖上。我的四季衣裳,永遠是府里繡娘們最精細的活計。
春日是淺碧、鵝黃的輕羅衫配軟煙紗裙,
繡著初綻的玉蘭或翩躚的蝴蝶;夏日是薄如蟬翼的云錦,裁成清爽的褙子,
領(lǐng)口袖緣綴著細小的珍珠;秋日是織金錦緞的襖裙,
繡著累累的葡萄和纏枝菊;冬日則是厚實暖和的貂裘斗篷,風(fēng)帽邊緣一圈雪白的風(fēng)毛,
襯得小臉越發(fā)精致。她親自為我挑選衣料、畫繡樣,連一顆盤扣的位置都要反復(fù)斟酌。
梳頭時,她總愛用那把溫潤的象牙梳,一下下,輕柔地梳過我的長發(fā),
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溫柔的小曲兒。哥哥孫成安,則是我在這錦繡堆里最肆意飛揚的靠山。
他讀書習(xí)武,明明功課繁忙,卻總能擠出大把的時間“騷擾”他唯一的妹妹。春天,
他牽來溫順的小馬駒,扶我上去,在城外開滿野花的河灘慢悠悠地遛彎,陽光灑在身上,
暖洋洋的,風(fēng)里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夏天,他不知從哪里淘換來一個精致的紫竹釣竿,
拉著我去后花園的蓮池邊釣魚。我多半是舉著竿子打瞌睡,
或者被蓮葉間倏忽游過的錦鯉吸引,而他,總能在我快要無聊時,
“恰好”釣上一條肥美的鯽魚,引得我拍手驚呼。秋天,他帶我去自家的果園,
指揮小廝爬上高大的柿子樹,摘下最紅最軟的果子,剝開薄皮,露出里面蜜糖般的果肉,
直接送到我嘴邊。冬天,落雪的日子,他會裹著厚厚的狐裘,
在院子里堆起兩個歪歪扭扭的雪人,一個高大些,一個矮小些,用黑煤球做眼睛,
胡蘿卜當(dāng)鼻子,還非要給矮的那個插上兩根樹枝做小辮子,叉著腰得意地宣布:“看!
大的是哥哥,小的是妹妹!哥哥保護妹妹!”我漸漸習(xí)慣了這潑天的寵愛,
像一株久旱的禾苗,貪婪地汲取著每一滴甘霖。那些關(guān)于“孫招娣”的記憶,
那些冰冷的拳頭、惡毒的咒罵、泥濘的冬夜……仿佛真的成了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噩夢,
被眼前這錦繡繁華、歡聲笑語的日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封存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落滿了塵。
只有在極偶然的深夜,窗外風(fēng)聲呼嘯,或是雨點敲打芭蕉葉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時,
我會從沉沉的睡夢中驚醒。心跳得飛快,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