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冷雪處理完手頭最后一份文件,窗外已是華燈初上。她習(xí)慣性地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最終還是撥通了那個熟悉的短號。
電話很快被接起,林靜秋溫和的聲音傳來:“喂?”
“林老師,”冷雪的聲音平穩(wěn)如常,“今天酒店的‘云頂’餐廳有主廚特供的松露鵝肝,據(jù)說水準(zhǔn)很高。您有興趣試試嗎?”她頓了頓,補充道,“位置很好,靠窗,能看到海景?!?/p>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隨即傳來林靜秋帶著笑意的聲音:“聽起來很誘人。不過……”她語氣帶著一絲俏皮,“我更想念上次你帶我去的碼頭邊那家小店的海鮮粥了,那個……更自在些。不知道冷總肯不肯賞光?”
冷雪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掠過眼底:“好。半小時后,酒店后門見?”
“嗯,等你?!绷朱o秋的聲音帶著輕快的尾音。
半小時后,冷雪換下了一身嚴(yán)肅的黑色套裝,穿了一件質(zhì)地柔軟的煙灰色針織衫,搭配休閑長褲,少了幾分工作時的凌厲,多了幾分難得的柔和。她走到酒店后門,林靜秋已經(jīng)等在那里。她穿了一件水綠色的棉麻連衣裙,外搭一件薄薄的白色針織開衫,長發(fā)松松挽起,露出優(yōu)美的脖頸,在夜色中顯得溫婉而清新。
看到冷雪,她眼睛彎了彎:“走吧?”
兩人并肩走出酒店區(qū)域,拐進(jìn)旁邊一條不算寬闊、卻充滿煙火氣的濱海小街。路燈昏黃,照亮著濕漉漉的石板路。街邊小店林立,海鮮大排檔的霓虹燈招牌閃爍著,空氣里彌漫著烤生蠔、炒蟹的濃郁香氣,混合著咸腥的海風(fēng)。人聲、鍋鏟碰撞聲、海浪聲交織在一起,熱鬧而鮮活。
林靜秋帶路,輕車熟路地走到一家門臉不大、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粥鋪前。店門口支著幾張簡易的折疊桌,已經(jīng)坐了幾桌客人。老板是個皮膚黝黑、嗓門洪亮的中年男人,看到林靜秋,立刻熱情地招呼起來:“林小姐來啦!今天帶朋友一起?”
“是啊,老板,老樣子,兩份招牌海鮮粥,多加香菜,再來一份白灼蝦,一份清炒時蔬?!绷朱o秋熟稔地回應(yīng),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暖。她自然地拉開一張塑料凳,示意冷雪坐下。
冷雪看著眼前這充滿市井氣息的環(huán)境,看著林靜秋熟稔地和老板交談,看著她臉上那種全然放松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心中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女人,可以優(yōu)雅地坐在頂級餐廳享用松露鵝肝,也可以如此自在地坐在這路邊小攤,仿佛這里才是她的主場。這種反差,讓她身上那份沉靜的氣質(zhì)更加生動迷人。
熱氣騰騰的海鮮粥很快端了上來,乳白色的米粥里翻滾著鮮紅的蝦仁、雪白的貝柱、翠綠的青菜,香氣撲鼻。白灼蝦晶瑩剔透,清炒時蔬碧綠誘人。
“快嘗嘗,”林靜秋將一副一次性筷子掰開,仔細(xì)地磨掉毛刺,遞給冷雪,眼神亮晶晶的,帶著期待,“別看店小,老板的手藝是祖?zhèn)鞯?,海鮮都是碼頭剛送來的,特別鮮。”
冷雪接過筷子,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入口中。米粒軟糯,海鮮的鮮甜完全融入粥底,帶著濃郁的海洋氣息,瞬間熨帖了胃和心?!班?,很鮮。”她點點頭,由衷地說。
林靜秋開心地笑了,像得到了表揚的孩子。她也低頭吃了起來,動作斯文,卻帶著一種享受美食的專注?;椟S的燈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線條,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
“以前……常來?”冷雪剝開一只蝦,隨口問道。
“嗯,”林靜秋點頭,咽下口中的粥,“這幾天發(fā)現(xiàn)的。比起酒店里精致的擺盤,這里的味道……更有溫度?!彼痤^,目光掃過周圍喧鬧而充滿生活氣息的食客,聲音帶著一種溫柔的感慨,“看著他們,聽著這些聲音,會覺得……日子就是這樣,熱熱鬧鬧的,帶著煙火氣,挺好?!?/p>
冷雪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鄰桌是一大家子人,吵吵嚷嚷地?fù)屩P子里的螃蟹;另一桌是幾個剛下工的漁民,穿著沾著魚鱗的膠鞋,大聲劃著拳;還有一對年輕的情侶,頭挨著頭,分享著一碗粥,笑聲低低地傳來……的確,充滿了真實而蓬勃的生命力。
“您很喜歡觀察人?!崩溲╆愂龅馈?/p>
林靜秋笑了笑,用筷子輕輕撥弄著碗里的粥:“做老師做久了,職業(yè)病吧??粗煌纳螒B(tài),會覺得……世界真大,人生……也充滿了可能性?!彼哪抗饴浠乩溲┠樕希瑤е唤z探究和溫和的笑意,“就像你。當(dāng)年那個安安靜靜、總坐在窗邊的冷雪,誰能想到,會變成如今這樣……站在高處,掌控全局的冷總?”
她的語氣里沒有調(diào)侃,只有純粹的欣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
冷雪剝蝦的動作頓了一下。她很少談及自己的過去,尤其是那些……不那么光鮮的部分。但此刻,在這喧鬧的市井氣息里,在林靜秋那雙清澈而溫和的眼眸注視下,那些被深埋的過往,似乎有了被撬動的縫隙。
“沒什么想不到的?!崩溲┑穆曇艉芷届o,聽不出情緒,她將剝好的蝦肉放進(jìn)林靜秋面前的碟子里,“只是……沒給自己留別的路。”
林靜秋看著碟子里那只晶瑩的蝦仁,愣了一下,隨即眼底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絲了然和更深的好奇:“哦?聽起來……是個有故事的選擇?”
海風(fēng)帶著大排檔的煙火氣吹拂過來。冷雪端起旁邊廉價的塑料杯,喝了一口溫?zé)岬牟杷?。茶水有些澀口?/p>
“我父母……在我高中的時候,生意失敗,欠了很多債?!崩溲┑穆曇舨桓撸Z速平緩,像是在講述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往事,“他們……扛不住壓力,走了。留下我和一堆……麻煩?!彼D了頓,目光落在桌上那碗冒著熱氣的粥上,“那時候,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把債還清。別的路……沒力氣想,也不敢想?!?/p>
她的語氣過于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最普通的事實。但林靜秋握著筷子的手卻微微收緊,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震驚和……濃重的心疼。她看著冷雪低垂的眼睫,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臉龐,仿佛能透過這層堅硬的殼,看到當(dāng)年那個驟然失去所有依靠、獨自面對滔天巨浪的少女。
喧鬧的人聲、鍋鏟聲似乎都在這一刻遠(yuǎn)去。只剩下海浪聲,和冷雪那平靜得近乎殘酷的話語。
“所以……”林靜秋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
“所以,選了這條路?!崩溲┨鹧郏狭朱o秋的目光。那目光深處,沒有自憐,沒有怨懟,只有一片深沉的、看透世事的平靜,“夠快,也夠直接?!彼踔廖⑽縿恿艘幌麓浇?,一個極淡、極短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自嘲的意味,“只是……習(xí)慣了掌控,習(xí)慣了計算風(fēng)險,習(xí)慣了……一個人?!弊詈笕齻€字,她說得很輕,像一片羽毛飄落。
林靜秋久久地凝視著她?;椟S的燈光下,冷雪的臉龐一半在光里,一半隱在陰影中,線條清晰而冷硬。可林靜秋卻覺得,自己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這個人。那堅不可摧的盔甲之下,是曾經(jīng)被命運撕裂又強行拼湊起來的靈魂,帶著深深淺淺、無法磨滅的傷痕。那些傷痕,塑造了如今這個強大卻也孤獨的冷雪。
一種強烈的心疼混合著難以言喻的敬意,在林靜秋胸腔里激蕩。她伸出手,不是安慰,而是帶著一種溫柔的、理解的力道,輕輕覆蓋在冷雪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那掌心溫?zé)岫彳洠瑤е环N撫慰人心的力量。
冷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手背上傳來陌生的、帶著暖意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層層設(shè)防的壁壘。她沒有抽回手,只是垂著眼,看著那只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屬于林靜秋的手。那只手并不算特別細(xì)膩,指腹有握筆留下的薄繭,此刻卻傳遞著一種讓她幾乎想要沉溺的暖意和……歸屬感。
“冷雪,”林靜秋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力量,“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彼哪抗鉁厝岫鴪远ǎ翊丝毯C嫔系褂车?、指引歸途的燈塔,“只是……一個人走了太久,偶爾……也會累的吧?”
冷雪沒有回答。她只是微微偏過頭,避開了林靜秋過于直接的目光。視線落在遠(yuǎn)處海港星星點點的漁火上,那些燈火在深沉的夜色中搖曳閃爍。手背上那溫?zé)岬挠|感,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淹沒了她所有預(yù)設(shè)的答案。
累嗎?這個答案,似乎在那只溫柔覆蓋的手掌下,變得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