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顧知野結(jié)婚的第三年,婚姻證明意外被茶水浸毀,我只好去公社重開一份。
結(jié)果卻被辦事員告知,“同志,您的戶籍檔案資料寫著你是未婚?!?/p>
我當(dāng)即愣在原地,“這不可能,我三年前就是在這里登記的結(jié)婚?!?/p>
辦事員又核對了一次,神色透出幾分蹊蹺。
“檔案上查到您確實是未婚,可顧場長的身份卻是已婚?!?/p>
“他愛人那一欄寫著另一位女同志的名字,叫白月怡。”
這一刻我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世界分崩離析……
1
我剛下鄉(xiāng)那年就成為顧知野眼中的珍寶,他是當(dāng)?shù)啬贻p卻有威望的顧場長。
而這個白月怡,不過是我被省城文工團(tuán)借調(diào)匯演時,他尋來的一個與我身段酷似的臨時替補(bǔ)小花旦。
我緊握著被浸毀且毫無用處的假證明,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
桌上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里,傳來顧知野特意在廣播站為我錄的播音。
【細(xì)雪,我已推掉所有的會議,只為能趕上看你新排的那支《沂蒙頌》】
【這戈壁灘上萬千風(fēng)景,不及你一聲輕喚……細(xì)雪,你想我了嗎?】
我盯著那旋轉(zhuǎn)的磁帶盤,忽然癡癡笑出聲來。
眼淚如珠子般墜落,沾濕了臉頰。
這幾年來他時時托人捎來信件,句句不離思念。
我以為,這是他愛到骨子里的癡纏。
可原來,他早已將那一紙夫妻名分,給了另一個女人。
三年前我被省文工團(tuán)選中,借調(diào)去省城。
臨行前,顧知野將我死死摁在懷里,聲音嘶?。骸叭齻€月,多一個小時,我就算把省城翻個遍,也要把你綁回來!”
在省城的九十個日夜,無論他工作多忙,每日打來的長途電話都不間斷。
有一回,我為揣摩一個舞蹈動作,泡在排練廳好幾天,未曾回他消息。
下一通電話打來時,他竟已躺在農(nóng)場的衛(wèi)生所。
只因思念成疾,他不眠不休地聽我走之前錄給他的磁帶,直到咳血暈厥。
電話那頭,他聲音虛弱:“細(xì)雪,沒有你,我也不想活了?!?/p>
我心疼得無以復(fù)加:“快了,我演完最后一場就回來?!?/p>
后來我婉拒了省文工團(tuán)所有留任的邀約,提前歸來,想給他一個驚喜。
推開宣傳隊排練廳的門,卻見他正摟著一個女人,手把手教她一個“臥魚”的身段。
那女人的側(cè)臉,竟與我如出一轍。
我渾身冰涼,奪門而出。
在漫天大雪里,他不顧一切沖了出來,追趕著送我回來的卡車。
我不肯見他,他便赤著上身跪在我宿舍樓前,任由風(fēng)雪將他覆蓋,不停地道歉、解釋。
直到他燒得人事不省,被抬進(jìn)衛(wèi)生所。
意識模糊間,還不忘抓著我的手,喃喃道:“細(xì)雪,別不要我。”
那一天,我又心軟了。
重回農(nóng)場三個月后,他為宣傳隊介紹新來的隊員——白月怡。
那個他說已經(jīng)不再需要的我在劇團(tuán)的替代品。
他愧疚地對我說:“小姑娘家庭成分不好,受了不少苦,我是場長,總要照顧好每一個職工?!?/p>
我妥協(xié)了。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這一次妥協(xié)反倒讓我成了一個笑話。
2
我攥著那張假證明,騎著自行車前往他的辦公室。
剛走上樓梯,顧知野和他至交好友李沛的對話聲便從敞開的門里傳來。
“知野,你愛商細(xì)雪愛得全農(nóng)場都知道,恨不得把命都給她,卻扭頭跟白月怡領(lǐng)了證?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顧知野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我原也以為,細(xì)雪回來,就不再需要她?!?/p>
“可她走后,我夜夜夢見的,都是她那雙含淚的眼。”
“細(xì)雪是我心尖上的明月,可月怡……她只能活在陰影里。我欠她太多,這夫妻名分,便當(dāng)是補(bǔ)償。”
“這么多年你還不知道細(xì)雪的性格?要是她知道了真相,連你爸都未必兜得住?!?/p>
顧知野聲音溫和,說出的話卻讓我遍體生寒:“我不會讓她知道的?!?/p>
辦公室外,我四肢瞬間癱軟。
原來我從不是他的唯一,只是他貪婪版圖上的一塊收藏。
他想要的是左手?jǐn)埫髟?,右手擁紅霞。
我沒有回頭,甚至沒有一絲留戀。
自行車匯入黑夜的土路,車把冰冷,一如我心。
公社的燈光白得刺眼。
我將所有證件推過柜臺:“我要申請戶口遷移?!?/p>
辦事員熟練地接過:“商細(xì)雪?十天后過來取介紹信。”
十天之后,“商細(xì)雪”這個名字,連同她所有的天真與愚蠢,將徹底從這片土地上蒸發(fā)。
3
回到農(nóng)場時,已是深夜。
顧知野一見我,眼眶通紅,緊緊地將我箍進(jìn)懷里:
“細(xì)雪!你去哪兒了?我差點把這戈壁灘翻個底朝天!”
他的恐慌不似作偽,我卻只覺得荒唐至極。
“隨便走了走,看你太忙,沒打擾你?!蔽覐乃麘阎袙昝?,語氣疏離。
他緊繃的神情終于放松了一點:
“那就好,前兒個你說嗓子有些干,我托人給你尋了些秋梨膏,已經(jīng)泡好了,我去端來。”
他轉(zhuǎn)身走向角落的暖水瓶,那背影,仍是那個愛我入骨的顧知野。
突然,他辦公室的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
他緊張的接起,隨即臉色再次凝重。
“細(xì)雪,”他皺眉看著我,眼里是他不曾察覺的緊張,“宣傳隊出了點急事,我得立刻過去。水我給你放桌子上了,記得喝,晚上早點睡,別等我?!?/p>
不等我回答,他已抓起軍大衣,疾步離去。
引擎聲劃破夜空,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
鬼使神差地,我騎上自行車也跟了上去。
車在農(nóng)場的衛(wèi)生所停下。
病房里,宣傳隊干事正對著顧知野連連致歉:
“顧場長,非常抱歉!是我們的疏忽,讓白同志在排練時不慎從舞臺上摔下……”
顧知野聲音如刀:“我不希望再有下次?!?/p>
說罷,他徑直走入病房。
白月怡正楚楚可憐地靠在床頭,腳踝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顧知野快步上前,聲音都在顫抖:“怎么這么不小心?還疼不疼?”
白月怡滿臉愧疚:
“都怪我,想著早日能替您分憂,才急著練功,卻不想竟給您添了麻煩,耽誤您陪細(xì)雪姐?!?/p>
“別說了!”他急切打斷,語氣里卻滿是心疼,“你也是為了我,這幾日好好養(yǎng)病,我在這陪你?!?/p>
他稍作停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而且你是我打報告娶回來的愛人,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
這一瞬,我大腦轟然炸開,一片空白。
顧知野抬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綠色的盒子,溫柔地遞到了白月怡的手邊。
“這是很好的療傷藥,能活血化瘀。往后,你用它,絕對不會留下病根,馬上就能重返舞臺?!?/p>
白月怡本就蒼白的臉更是梨花帶雨,猛地?fù)溥M(jìn)他懷里。
他心疼地傾身上前,手臂緩緩收緊。
我扶著病房外冰冷的土墻,視線被洶涌的淚水模糊。
當(dāng)年在外省匯演,我聽說當(dāng)?shù)赜幸环N特制的草藥,是療傷奇藥。
但申請條件極嚴(yán),只給有嚴(yán)重工傷或戰(zhàn)斗創(chuàng)傷的英雄模范。
我日夜擔(dān)心在農(nóng)場帶頭干著危險工作的顧知野。
為了拿到申請資格,我趁著排練無人,一次又一次地從高高的舞臺道具上“失足”摔下。
直到手臂和小腿摔得青紫腫脹,甚至骨裂。
最后一次,我咬著牙將自己的腳踝硬生生扭向一個不可能的角度。
在醫(yī)務(wù)室里,我用一身駭人的“工傷”,才終于為他求來了這僅僅一盒的藥。
可現(xiàn)在,他卻把我痛到夜不能寐都舍不得用一滴的傷藥。
隨隨便便給了另一個女人。
4
五天后,顧知野像沒事人一樣回來。
他聲音里是壓不住的興奮:“我送你一場真正的大場面,告訴全農(nóng)場你的回歸!”
車停在為了迎接上級視察新搭建的露天大舞臺前。
他帶著我進(jìn)去。
從省城來的記者、各級領(lǐng)導(dǎo)都已齊聚一堂。
“顧場長真是癡情第一人,為博商細(xì)雪一笑,竟把全農(nóng)場的探照燈都拉來了!”
“聽說今晚的舞衣和舞鞋,都是特意托關(guān)系從上海買來的,光是那雙紅舞鞋就價值連城……”
“這哪是關(guān)心同志,分明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了!”
我站在后臺的帳篷里,被那些艷羨的目光包裹。
顧知野緊緊摟著我,眼神溫柔的能將人溺斃。
可我知道,他的心里不再只有我一個人。
暖場音樂響起,我準(zhǔn)備換演出服登臺。
“場長,”一道柔弱的聲音在后臺響起,“您的東西送來了?!?/p>
我和顧知野同時回頭。
只見白月怡抱著一個軍綠色的帆布包,臉色蒼白,臉上滿是惹人憐愛的柔弱。
顧知野瞬間陰沉如水:“你腳傷未愈,怎么能亂跑?!我叫的是小張!”
白月怡眼眶泛紅:“張干事去盯知青們勞作了,我怕耽誤細(xì)雪姐的演出?!?/p>
他轉(zhuǎn)頭看向我,怒意化為柔情:“細(xì)雪,我陪你先換衣服?!?/p>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帶進(jìn)換衣的帳篷,剛換好舞衣,隔壁就傳來了壓抑的聲響。
“不要,細(xì)雪姐就在旁邊?!?/p>
“那又怎樣?”顧知野的聲音嚴(yán)厲,“腳上有傷還跑過來,是想讓我心疼死?”
緊接著,是唇齒交纏的激烈聲響和曖昧喘息。
一陣惡心涌上心頭。
他就這么急不可耐嗎?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鏡前,機(jī)械地給自己上妝。
二十分鐘后,顧知野帶著面色紅暈的白月怡回來。
他走到我身邊,極其自然地幫我整理衣領(lǐng):“細(xì)雪,外面領(lǐng)導(dǎo)多,她一個傷員回去不便,讓她在舞臺側(cè)邊看著吧?!?/p>
我強(qiáng)忍惡心,扭過了頭。
大幕拉開,我跳起了他最愛的《沂蒙頌》。
他坐在臺下中央,眼神癡迷,仿佛真的入了戲。
白月怡站在舞臺的側(cè)光里,手指緊緊絞著衣角。
忽然,她看向我頭頂上方懸掛的木制背景板:“那個好像松了,是這個繩子嗎?我緊一下?!?/p>
說著,她竟伸手拉下了固定的繩索!
“別動!”負(fù)責(zé)場控的干事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但一切都太遲了。
頭頂傳來木頭斷裂的巨響,那塊寫著標(biāo)語的巨大背景板失去了所有束縛,轟然向舞臺中央砸來!
生死一瞬,我清晰地看到。
顧知野沒有絲毫猶豫,沖向舞臺側(cè)面的白月怡,將她猛地拽進(jìn)安全的角落。
而舞臺中央的我,終究被死亡的陰影吞噬。
5
衛(wèi)生所刺鼻的消毒水味把我嗆醒。
隔著玻璃,顧知野正輕聲安撫著懷中的白月怡。
“都是我的錯!害了商同志,還毀了你準(zhǔn)備好的心血!你罰我吧?!?/p>
顧知野語氣里滿是寵溺:“那就罰你之后補(bǔ)償我。”
白月怡嬌羞地看向他,小聲地開口:“好?!?/p>
“乖。以后不許再胡思亂想了?!?/p>
身上的痛似乎麻木了,只有心在滴血。
出院那天,為了給我“轉(zhuǎn)運”,顧知野包下了縣城最好飯店的頂樓。
璀璨夜景在我頭頂鋪陳開來,我卻只覺得諷刺。
他從身后環(huán)住我,溫?zé)岬暮粑鼑娫诙希骸凹?xì)雪,那天太混亂了,我真的認(rèn)錯人了,別生氣了?!?/p>
我正要掙開,宣傳干事便焦急地找來。
“場長,白小姐的電話!”
顧知野立刻扔下我飛奔向電話機(jī)。
白月怡凄厲的哭喊聲瞬間炸開:
“知野!有人給我灌了東西!他們要毀了我的嗓子!”
背景音里混雜器物摔落在地的聲音,電話隨即被掛斷。
顧知野拼命地回?fù)?,聽筒里卻只有冰冷的忙音。
他額角青筋暴起,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
突然,他猛地回頭死死盯著我。
“商細(xì)雪!”他咆哮道,“你把她怎么了?”
我氣得幾乎笑出來:“你不知道我剛能下床?”
“那又怎樣!”他周身散發(fā)著駭人的戾氣,“她失誤毀了你回歸大戲,你懷恨在心也毀了她的職業(yè)生涯!”
我迎上他那雙噴火的眸子:“顧知野,你為了一個外人,如此反復(fù)質(zhì)問你的妻子?”
“商細(xì)雪!”他被我的話徹底激怒,“你別仗著我愛你,就無理取鬧!”
甚至沒聽過我的解釋,他已為我宣判了罪名。
電話依舊打不通。
他眼中的理智被瘋狂徹底吞噬。
“啪!”一記耳光狠狠甩在我臉上。
“她只是在這里混口飯吃!你為何還要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去毀了她?”
“這么惡毒的你,真的很讓我陌生。”
臉頰火辣辣地疼,我仰起頭一字一句道:“不是我,你就算問一萬遍,我也不知道!”
“你,很好!”他松開手,重重將我向后一推!
我站立不穩(wěn),重重撞向身后的欄桿。
腰上傳來鉆心的疼痛。
而顧知野轉(zhuǎn)身快步離去,對著聞聲而來的下屬們怒吼:“給我查!動用所有關(guān)系,三十分鐘內(nèi),我要知道她在哪兒!”
6
我一個人回到住處。
簡單地處理了傷口,我開始收拾我的一切。
顧知野這些年送我的首飾、限量版的舞鞋,被我一件件掃進(jìn)了垃圾袋。
他寫給我的那些信,那些記錄著我們甜蜜過往的畫本,全部撕成碎片。
所有與我有關(guān)的東西,都一絲不落地從這個家里清除。
正打算離開之時,一塊抹布捂住了我的口鼻。
再睜眼,我被綁在麻袋里,嘴被膠帶封死。
耳邊傳來了顧知野和白月怡調(diào)笑的聲音。
我被拖上前:“場長,就是他給白小姐下的藥。他說,是商小姐逼他的?!?/p>
白月怡楚楚可憐:“知野,算了吧。我嗓子毀了沒事,別耽誤你們感情?!?/p>
顧知野抱緊她,目光冰冷地落在麻袋上:“不能算。細(xì)雪我舍不得動,但這個人,必須陪葬?!?/p>
白月怡輕聲和他說了句話,然后站起身走到麻袋前,對著我輕聲說:“去死吧?!?/p>
原來如此,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導(dǎo)自演!
我想告訴顧知野麻袋里面是我,可嘴巴被膠帶封住,只能發(fā)出絕望的“嗚嗚”聲。
顧知野冷笑著走近,從水桶里抽出一根浸透了水的藤條。
“敢動我的人,我會讓你后悔來到這個世上!”
“唰!”
第一鞭,皮開肉綻。
慘叫被堵在喉嚨里,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
一鞭接著一鞭,帶著殘忍的呼嘯落下。
九十八……九十九……
最后一鞭落下,嘴唇已經(jīng)被我咬出了血。
顧知野扔掉藤條,重重踩在我露出的手指上。
“你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來欺負(fù)我的愛人,你的這只手就當(dāng)是給月怡賠罪了?!?/p>
“咔嚓——”骨頭碎裂。
我疼得幾乎昏死過去。
顧知野滿意地將我踢開,吩咐手下。
“把這臟東西丟出去。”
7
我是被巷子里的冷風(fēng)吹醒的。
動一下,都是筋骨寸斷的劇痛。
我拼盡全力爬回公館,家里只有兩封信。
第一封,是顧知野寫的。
【細(xì)雪,對不起,我不該對你發(fā)火,但我也是為了你好。這幾天我先在衛(wèi)生所陪月怡,等她好些我再回去?!?/p>
第二條,是公社的回信。
【商同志,您的身份信息已完成遷移。】
終于結(jié)束了。
給自己簡單上藥包扎,又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后,我給顧知野留下了兩個禮物。
第一個是一支金簪。
是我剛下鄉(xiāng)初次表演后,他送我的禮物。
他說:“細(xì)雪,這里面有我托人從國外帶回來了一個很小的照相機(jī),我想記錄你的每一次演出?!?/p>
只要他沖洗出來,就會看到他如何將藤條抽在我身上。
又是如何碾碎了我彈了十幾年琵琶的手指!
第二樣,一疊信紙。
里面有他從小到大,為我親手寫的每一封情書。
泛黃的紙頁上是他年少時的愛語。
我撫上那句“你是我的一切”。
恍惚間又想起去匯演前他說的:“細(xì)雪,沒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
那你就別活了。
我推開農(nóng)場大門,頭也不回地坐上了去省城的車。
從今往后,世上再無商細(xì)雪。
顧知野,后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