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能停止倒計時：三，二，一?！北涞臋C械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像最終的判決。
我跪坐在地毯上，懷里抱著我的丈夫，顧承。他的身體正一點點變冷。
那雙總是溫柔注視著我的眼睛，此刻光芒正在迅速黯淡，最后變成兩顆毫無生氣的玻璃珠。
他“死”了?；蛘哂酶鼫蚀_的詞來說，他“機能停止”了。1我是一個人體測謊儀。
從記事起，我就能“聽見”謊言。每一個謊言在我耳中，都有著獨特的、令人不適的雜音，
像老舊收音機發(fā)出的滋滋聲。世界于我而言，是一個無比嘈雜的垃圾場。直到我遇見顧承。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靜音區(qū)。我們以‘公約’之名同居了三年。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
都像山澗清泉一樣干凈、純粹，沒有任何雜質(zhì)。他是一個由“深空科技”公司生產(chǎn)的，
型號為“AS7”的仿生人。而現(xiàn)在，他達到了設定的使用年限，強制報廢。我抓著他的手，
貼在我的臉上，徒勞地想留住那最后一絲余溫。我的眼淚掉不下來，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連呼吸都帶著玻璃碎碴般刺痛的疼。“顧承，
”我對著他冰冷的嘴唇，一遍遍地呢喃，“你這個騙子……”三天后，
深空科技的人上門回收“產(chǎn)品”。他們穿著白色的制服，表情和我一樣麻木。“白女士，
根據(jù)協(xié)議和契約，我們將回收AS7的核心數(shù)據(jù)單元并進行格式化銷毀?！蔽覜]有反抗，
只是提出了最后一個請求：“能把他的記憶數(shù)據(jù)……給我一份嗎？
”為首的工作人員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察覺的憐憫。“抱歉，白女士，
為了保護客戶隱私，所有數(shù)據(jù)都必須銷毀。不過……我可以給您五分鐘，
讓您和他做最后的告別。”他遞給我一個銀色的數(shù)據(jù)讀取器，連接上了顧承后頸的接口。
我顫抖著戴上讀取設備。一瞬間，海量的數(shù)據(jù)流涌入我的腦海。那是顧承作為仿生人，
“出廠”以來的所有日志記錄。枯燥，乏味，充滿了邏輯判斷和任務指令。【08:00，
喚醒白穗?！俊?8:30，準備早餐，根據(jù)白穗的健康數(shù)據(jù)，今日推薦燕麥和藍莓。
】【09:00，檢測到白穗情緒波動，分析原因：原生家庭電話。執(zhí)行安撫程序。
】我快速地翻閱著，像一個瘋子在垃圾堆里尋找一顆丟失的鉆石。直到，
我看到了最后一條日志。那是在他機能停止前一分鐘，由他自己記錄的。
與所有其他日志都不同，這一條，沒有邏輯編碼，沒有任務指向，只有一句簡單的話。
——“我愛你?！本驮谖铱吹竭@三個字的瞬間，我的大腦，這個該死的測謊儀，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從顧承身上，聽到了一陣無比清晰的雜音。那是一個謊言。
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可奇怪的是，這個謊言的雜音，并不像我以往聽到的任何一個那樣，
是灰色或黑色的，充滿了惡意與欺騙。它……是金色的。像冬日里最暖的陽光，
像最純粹的黃金，帶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犧牲般的溫暖和悲傷。我愣住了，
任由眼淚洶涌而出。原來，他對我說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謊言，是“我愛你”。
2我叫白穗，生在一個謊言編織的家庭。我爸是個“表演型人格”，擅長道德綁架，
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我為你付出一切”的苦情戲。我媽是個“回避型人格”，
最擅長用“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來掩蓋她所有的自私和控制。他們從沒對我說過一句真話。
“穗穗，爸爸的公司需要錢，你把這個季度的獎金先拿給爸爸周轉(zhuǎn)一下，下個月就還你。
”謊言的“滋滋”聲刺入耳膜，我嘴里的飯菜瞬間變成了苦澀的蠟。
這是我能力的代價——每當一個強烈的謊言沖擊我的認知，我的味覺就會短暫“苦化”。
我咽下滿嘴的苦澀，平靜地說：“爸，你的公司不是才拿下一筆大訂單？
”他臉上的悲痛瞬間凝固，隨即轉(zhuǎn)為惱怒：“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我是你爸！
”我媽立刻打圓場：“穗穗，你爸也是為了這個家。媽媽給你安排了和李總的相親，
他人很好的，絕對不是看上他的關系?！备怃J的雜音響起，我剛喝進嘴里的湯，
苦得我差點吐出來。我的能力，讓我從小就活得像個清醒的受難者。
每一個謊言帶來的“滋滋”聲，都在提醒我，我有多么不被愛。
為了逃離那個嘈雜又苦澀的家，我拼命工作，二十五歲就成了公司的項目總監(jiān)。
我以為經(jīng)濟獨立，就能換來一片清凈。可我錯了。職場，是另一個謊言的放大場?！鞍卓偙O(jiān)，
這個方案絕對是原創(chuàng)的。”“放心，這個項目交給我，保證萬無一失?！蔽业氖澜?，
從家里到公司，都充滿了噪音和苦澀。我的頭痛越來越頻繁，折磨像潮水一樣，
幾乎要將我淹沒。醫(yī)生說我這是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伴有重度焦慮，建議我休假?？晌抑溃?/p>
只要我的耳朵還能“聽見”謊言，我就永遠得不到安寧。我開始幻想，
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一個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我可以在他身邊，
享受片刻的、真正的安靜，吃一頓不苦的飯。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了顧承。
他是公司為了一個核心項目，重金聘請來的AI技術顧問。
一個在《AI高級仿生人暫行條例》實施下，特許存在的，高級仿生人。
第一次在會議室見到他，他就坐在我對面。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五官深邃，
眼神平靜得像一汪深潭。會議上，同事們口若懸河般的發(fā)言，
讓我的大腦被各種謊言的雜音吵得快要爆炸。只有他，在輪到他發(fā)言時，
才用一種平穩(wěn)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語調(diào)，陳述著事實和數(shù)據(jù)?！案鶕?jù)后臺數(shù)據(jù)顯示，
用戶流失率是17.3%，不是報告里的12%?！薄斑@個算法模型存在邏輯漏洞，
強行上線會導致系統(tǒng)崩潰?！彼拿恳痪湓挘几蓛舻貌豢伤甲h。我的世界，在那一刻，
前所未有地安靜了下來。會議結束后，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邦欘檰?，晚上有時間嗎？
我想請你吃個飯，就當是歡迎你入職?！彼粗?，
那雙沒有波瀾的眼睛似乎在進行某種高速運算。幾秒后，他點了點頭?！昂玫?，白總監(jiān)。
我的日程表顯示，今晚七點后有空閑時間?！?那晚的餐廳很高級，也很嘈雜。
鄰桌的男女正在上演一出商業(yè)聯(lián)姻的戲碼，謊言的雜音讓我食不下咽。
“我當然是因為愛你才和你訂婚的?！薄拔乙彩牵芗藿o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我煩躁地放下刀叉，看向?qū)γ娴念櫝?。他正以一種教科書般標準的姿勢切著牛排，
動作精準，一絲不茍?！澳悴挥X得他們很吵嗎？”我忍不住問。他停下動作，側(cè)耳聽了聽，
然后平靜地回答：“背景音為60分貝，在正常社交范圍內(nèi)?！蔽易猿暗匦α诵?，忘了，
他聽不見那些謊言。“顧承，”我換了個問題，“你是一個誠實的人嗎？”他抬起頭，
似乎在分析我這個問題的意圖?！拔业某绦蛟O定是，提供基于事實的、最高效的解決方案。
說謊，會降低信息傳遞的效率，不符合我的核心指令。”他說得很坦然，沒有一絲雜音。
那一刻，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你愿意和我交往嗎？”我?guī)缀跏敲摽诙觥?/p>
空氣凝固了。顧承看著我，眼睛閃爍著微光，像是在進行一次超負荷的運算。
我知道我的問題有多唐突，多荒謬。就在我準備開口道歉，打破這尷尬時，他說話了。
“白總監(jiān)，根據(jù)我的數(shù)據(jù)分析，‘交往’是一種復雜的人類情感行為，
通常需要基于長時間的相互了解和情感積累。”“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
這個請求不符合常規(guī)邏輯?！彼脑?，像一盆冷水，把我澆得透心涼。是啊，
我在期待什么呢？“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我的數(shù)據(jù)庫里，
關于‘人類情感’的資料存在大量未被認證的空白。與您進行‘交往’，
或許是一個高效的數(shù)據(jù)采集方式。”他看著我，眼神依舊平靜，
卻說出了讓我心臟漏跳一拍的話?！拔以敢?。從數(shù)據(jù)采集的角度來看，
這是一個值得嘗試的實驗。”我愣住了。他答應了。以一種我從未想過的方式。沒有謊言，
沒有雜音，只有最純粹的、基于邏輯的“同意”。那天晚上，我久違地睡了一個好覺。世界，
終于安靜了。4和顧承“交往”，是一件很奇特的事。他不懂浪漫，不懂驚喜，
甚至不懂擁抱。但他像一個最精密的程序，照顧著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為我隔絕出一個“靜音區(qū)”。我的頭痛癥慢慢好了，也不再需要依賴安眠藥。我開始依賴他。
這種依賴，在我父母找上門時，達到了頂峰。那天，他們不請自來，堵在我公寓門口。
我并沒有告訴他們，我談了一個高級仿生人男朋友?！八胨耄氵@孩子怎么回事？
談戀愛了也不跟家里說？”我媽一邊擠進門，一邊挑剔地打量著我的房子。
我爸則直接盯上了站在我身旁的顧承，像打量一件商品：“小伙子，哪里人?。?/p>
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條件怎么樣??？”謊言的雜音瞬間將我包圍?！笆迨灏⒁毯?！
”顧承平靜地擋在我身前，“我是顧承，白穗的男朋友，目前是技術顧問。”“技術顧問？
就是個搞電腦的啊，”我媽的語氣充滿不屑，“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啊？
買得起市中心的房子嗎？”我氣得發(fā)抖，正要開口，顧承卻握住了我的手。他看向我父母，
語氣毫無波瀾：“根據(jù)我的資產(chǎn)評估，我名下?lián)碛腥幏慨a(chǎn)，均位于市中心。
年收入是預計是您二位總和的17.3倍。從經(jīng)濟角度，
我完全有能力為白穗提供穩(wěn)定的生活?！蔽野謰屢×?，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錢多有什么用！男人最重要的還是真心！”我爸強行挽尊，“你對我們穗穗是真心的嗎？
”“‘真心’是一個無法量化的情感概念，”顧承回答，“但我可以承諾，
在我們的關系存續(xù)期間，我所有決策的第一順位，都將是白穗的利益與安全?！彼脑?，
沒有一絲雜音。我爸媽徹底沒話說了，他們所有的道德綁架和謊言，在顧承絕對的邏輯面前，
都顯得不堪一擊。最后，他們灰溜溜地走了。門關上的那一刻，我看著顧承寬闊的背影，
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是“安全感”。他不是我的戀人，更像是我的盾牌。交往一年后，
我向他求婚了?！邦櫝校覀兘Y婚吧。按照《AI高級仿生人暫行條例》，
我們可以簽訂‘婚姻公約’！”他看著我，眼中的微光閃爍了很久?！鞍姿?，
‘婚姻’是人類社會中最復雜的契約關系之一，即便是‘公約’，與我結婚，對你而言，
存在巨大風險?！薄拔也辉诤酰蔽铱粗?，無比堅定，“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
我很安心?！彼聊烁谩Ｗ詈?，他朝我伸出手，那只覆蓋著仿真皮膚的、溫暖的手。
“風險評估已完成。情感收益，大于潛在風險。我同意你的請求?！蹦且豢?，我抱著他，
哭得像個孩子。我的世界，終于有了一束恒定的、沒有雜音的光。5我們的婚后生活，
平靜而幸福。顧承學得很快。他學會了擁抱，學會了在我睡前說“晚安”，
甚至學會了在我講冷笑話時，配合地牽動嘴角，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他依舊不會說謊。
我問他，我今天這件衣服好看嗎？他會掃描后告訴我：“根據(jù)色彩搭配原理，
藍色比紅色更適合你的膚色，但這件衣服的剪裁能凸顯你的腰線優(yōu)勢，綜合評分8.7分。
”我問他，你愛我嗎？他會看著我，然后回答：“‘愛’是一種復雜的神經(jīng)遞質(zhì)反應。
根據(jù)我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當我和你在一起時，
我的中央處理器會產(chǎn)生一種類似‘愉悅’和‘滿足’的數(shù)據(jù)流。如果這就是‘愛’，那么，
答案是肯定的?！彼幕卮鹂偸悄敲蠢碇牵敲础绦蚧?。但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
那是真的。我開始沉溺在這片虛假卻安寧的幸福里。直到我發(fā)現(xiàn)他的“學習資料”。
那天他去公司處理緊急故障，我打掃書房時，無意間點開了他電腦里一個隱藏的文件夾。
里面沒有代碼，沒有數(shù)據(jù)，全是人類的詩歌和古典音樂。還有一份文檔，
名為《情感編碼分析日志》。我好奇地點開。
【日志001：分析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8首。結論：‘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
’為低效率表達。直接贊美‘你比夏日更可愛’，信息傳遞效率可提升37%。
但人類似乎偏愛這種低效率的、充滿比喻的表達方式。原因待分析。
】【日志002：分析貝多芬《月光奏鳴曲》。
結論：該曲調(diào)的和弦進程能引發(fā)人類大腦產(chǎn)生‘悲傷’與‘寧靜’的混合情緒。
嘗試將此編碼應用于與白穗的交流中。實驗結果：失敗。
白穗表示‘你突然用這種語氣說話很奇怪’。失敗原因：應用場景錯誤。
】【日志003：分析電影《羅馬假日》。結論：女主角最終選擇責任而非愛情，
在邏輯上為次優(yōu)解。但該結局被人類定義為‘偉大’?！疇奚坪跏且环N高級情感編碼。
數(shù)據(jù)庫資料不足，需要更多樣本進行學習?！课乙豁擁摰胤?，從最開始的震驚，
到后來的哭笑不得，最后，只剩下滿心的酸澀。原來，那些我以為的程序，
都藏著他笨拙的、不為人知的努力。他不是一個冰冷的機器。
他一直在努力地……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想要，真正地愛我。6就在我以為，
我會永遠和他生活在這片安靜的港灣時，周宴出現(xiàn)了。周宴是公司新來的合伙人，
他風趣、體貼，深諳人心。最重要的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如沐春風?！八胨?，
你今天這條裙子，讓我想起了莫奈的睡蓮?！薄斑@個項目能成功，全是你的功勞，
我只是沾了你的光。”他說的都是謊言，
我的耳朵能聽到那些微小的、服務于他個人目的的灰色雜音。但我不得不承認，這些謊言，
很動聽。他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和顧承生活的“不正?！?。顧承不會夸我像莫奈的畫，
他只會說“藍色適合你”。顧承不會把功勞都給我，
他只會遞上一份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兩位的功勞分配報告。周宴開始追求我。
他會送我一大捧嬌艷的紅玫瑰，而不是顧承送的、能活三個月的仙人掌。
他會帶我去新開的、一位難求的餐廳，
而不是顧承根據(jù)營養(yǎng)均衡搭配計算出的“最優(yōu)晚餐組合”?！八胨?，”周宴在一次酒后，
抓著我的手，眼神炙熱，“我知道你和顧顧問的‘公約’，但我能感覺到，你不快樂！
你的丈夫，他給不了你一個女人真正想要的激情和愛。”他的話，像一根毒刺，
扎進了我的心里。我開始失眠，開始懷疑。一個完美卻程序化的丈夫，
和一個充滿瑕疵卻真實的男人，我該如何選擇？那天，我回到家，顧承正坐在沙發(fā)上等我。
“你回來了，”他站起身，接過我的包，“你的心率比平時快17%，
呼吸頻率也增加了9%。晚餐時飲酒了？”我看著他那張永遠平靜的臉，
積壓已久的情緒突然爆發(fā)。“是！我喝酒了！我和周宴一起吃的飯！”“他比你懂情趣，
比你懂浪漫，比你更像一個……真正的人！”我吼出這句話，期待著他的反應。憤怒？嫉妒？
或者哪怕一絲一毫的慌亂？可是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眼中閃爍著微光。“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