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酆都暗影酆都城頭,陰風卷動九幽玄鐵鑄就的旗纛,獵獵作響,聲如萬鬼夜哭。
忘川河水,濁浪排空,其色沉凝似萬載玄墨,承載千年沉渣、萬年怨戾,
滾滾流向不見底的幽冥深處,嗚咽如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八百載光陰彈指過,
河畔孑然立一素衣身影,名喚蘇柔,亦或涂姚?魂魄如風中殘燭,卻偏不肯過那奈何橋,
飲那孟婆湯。前塵舊事,于她心中,非是水中月、鏡中花,
實乃一柄淬了千年寒冰的無形之刃,日夜剮心剔骨。忘川水八百年滌蕩不去,
反將一點精純的念魄,煅作一顆光華內(nèi)蘊的“鬼丹”,藏于靈臺幽府。冥王謝九幽,
高踞九重白骨王座之上,玄袍廣袖,面如冠玉,然其眸光幽深,似兩汪凝滯的寒潭,
觀之令人骨髓生寒。八百載觀望,那女子魂火雖弱,其韌其堅,
竟動了他那顆早如枯井無波的道心。他自白骨階徐徐而下,步履無聲,氣機牽引間,
幽都風息為之一窒。行至河畔,其聲低徊,如冰湖裂開第一絲縫隙:“既執(zhí)念難消,
天地不容,幽冥卻留。便留予孤做一差遣,予你一隅存身之所,可愿?”蘇柔,不,
此刻當稱其為涂姚一縷魂靈殘照,回首一顧。謝九幽眸中,無憐憫,無慈悲,
唯有千年枯寂中乍現(xiàn)的一絲興味,如觀奇物。然于涂姚,這便是暗無天日輪回中的一束微光。
她頷首,輕若蚊蚋:“愿?!本硪弧び内っ詨舭倌隁q月,于冥王殿不過指間流沙。
涂姚秉性堅毅,心思通透,漸次熟稔陰陽兩界之律,伏惡鬼,渡冤魂,
位尊冥王座下第一鬼差。其身影常在忘川之側(cè),幽殿明燭下,素凈清冷。一日,冥宮深處,
謝九幽屏退左右。王殿空曠,唯有八十一盞鎮(zhèn)魂燈焰幽幽搖曳,映得他面容陰晴不定。
他忽展臂,將涂姚攬入懷中。懷中微暖,千年玄冰似有融意。他指尖掠過她眉眼,目光專注,
聲線不復往昔清冷,竟蘊著幾分凡俗男子獨有的纏綿情愫,如春風拂過凍土,
令涂姚心旌搖曳:“阿柔……”他喚得溫柔,直透心魄,“可知你忘川旁苦候八百載,
等的凡人夫君是誰?”話語一頓,直視她驟然瞪大的眼眸,“正是本王。前塵糾葛,
舊貌新顏,孤終究認出了你。留于此地,勿再漂泊,做孤的冥王夫人,
予你千秋萬代不朽之尊榮?!贝搜砸怀觯内ふ饎?。大婚之典,極盡冥界奢華。九日九夜,
萬鬼匍匐,妖邪斂息。黃泉路上彼岸花妖嬈盛放,業(yè)火紅蓮鋪陳百里,
三生石映照二人結(jié)契名諱。謝九幽執(zhí)她手步上白骨高臺,玄旒微垂,遮他半面,
唯見唇角一抹溫柔笑意,似春水揉碎寒冰。那一刻,涂姚恍惚以為,八百載孤寂煎熬,
終得甘來;九世輪回苦楚,煙消云散。然,夢,終究只是夢,是萬丈金玉樓臺下腐朽的敗絮。
卷二·丹心劫起不過半載光景。彼時,冥王謝九幽受九天應元府雷帝符詔,
外出巡查九幽雷池。偌大的冥王殿,空余死寂。涂姚例行巡視,
行至一處從未踏足的偏殿暗閣,此處禁制森嚴,本非法力微末者所能窺探,然身為冥王夫人,
大陣竟對她生出一絲奇異相容。推開那扇非金非玉、篆刻密咒的門扉,入目景象,
宛如利刃刺目。暖閣生香,軟塌羅帷間,依偎著一抹窈窕倩影,清麗若三秋之月,
柔弱似初春細柳。正是那傳說中早該魂飛魄散的前任冥王之妹——阿茶!而此刻,
“巡查”在外的謝九幽,赫然端坐榻邊,眼中溢滿涂姚畢生未見的溫存溺愛。他俯身,
輕吻那女子蒼白的額角,低語呢喃,字字如萬載玄冰淬成的毒針:“阿茶,莫急。
待本王取來蘇柔那顆蘊滿忘川精魄的鬼丹,必能補你神魂之損,鑄你不滅道基。
” 言語之間,已將涂姚八百年苦守所得造化,當作療傷補品,輕描淡寫議定歸屬。
阿茶羽睫微顫,聲音輕軟如囈:“可她…終究是你的冥王夫人…”謝九幽輕笑,溫柔無限,
卻如毒蛇吐信:“無妨。若非當年那場天地大劫,你為護孤本源,舍身引煞氣污濁,
致魂魄孱弱不堪,孤又何須假作深情,引那體質(zhì)奇異的蘇柔上鉤,娶她為妻?她一身精粹,
皆當為你鋪路?!贝搜宰肿智逦?,似九天神雷轟入涂姚神魂!八百年的癡守,百年的相伴,
九日九夜萬鬼朝拜的大婚,原來不過是一場精心算計的騙局!騙她留下,
騙她心甘情愿獻上鬼丹!胸中那顆由八百年忘川執(zhí)念凝成的“鬼丹”,陡然劇震,
涌起焚天怒焰與徹骨寒霜。她不哭,不鬧,形同枯木。
只將謝九幽在她身上布下那名為“庇護”、實為禁錮她不得自損神魂的秘咒牢牢記下。
她日日如常侍奉,心卻如死灰。暗中,千萬次運轉(zhuǎn)殘余法力沖擊鬼丹脈絡,
試圖自行剝離這顆招禍之源。然而冥王之咒,非力可破。那謝九幽似有所察,
更勤于每日往返幽冥與凡界,只為采摘她“最愛”的凡間扶?;稘櫇蓪嫷睢C棵繗w來,
必于殿外言道,西洲鬼市有惡鬼作祟,猖獗萬分,需他去去就回。涂姚心中冷笑:西洲?
怕是西邊暖閣藏嬌之處吧!那些“惡鬼”,自是柔弱不能自理的阿茶心頭一念。她靜候時機,
心如明鏡。卷三·精魄斷丹這一日,謝九幽復又以“西洲惡鬼猖獗,
需本王親去彈壓”為由匆匆離去。涂姚恭送其駕,
直至那幽玄身影消弭于鬼門關(guān)外蝕骨陰風中。她袖中雙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魂體,
帶來一絲詭異的痛感,卻遠不及心口之萬一?!懊掀拧?她恍恍惚惚行至忘川渡口,
身形趔趄,險被一簇怨魂所化的噬魂浪卷入河中。
一只布滿歲月皺褶、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及時扶住了她。慈眉善目的孟婆手持青瓷碗,
眼中掠過一絲深切的擔憂:“夫人魂不守舍,一步踏錯便是萬劫深淵,可是心有千千結(jié),
情纏萬縷絲?”涂姚凝望眼前這位八百年來唯一給予她庇護的老者,
唇邊綻開一縷凄然至極的笑意,比忘川河畔慘淡的彼岸花更刺眼:“婆婆,活得太明白是苦,
死得太糊涂亦是苦。我只問一句,”她聲音如裂帛,壓得極低,“這鬼丹,如何剜出來,
還要神不知鬼不覺?”孟婆手中的湯勺“哐當”一聲墜入青瓷碗中,
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駭然與了悟,臉上那萬年不變的悲憫笑容消失無蹤,
只余下凝重:“夫人,慎言!你如今是冥界主母,執(zhí)掌億萬生靈輪回往生,
要那剜丹邪術(shù)作甚?此乃逆天改命,自毀根基的大悖倫常,縱然是冥王夫人之尊,一旦觸犯,
天罰之下,三魂七魄亦不能保!”涂姚慘笑,一字一頓,
齒縫間滲著神魂深處的寒意:“若……有人處心積慮,非要剜我鬼丹,以飼新歡呢?
”孟婆長久沉默。忘川水無聲嗚咽,暗涌漩渦卷起陳年怨憤,似在無聲控訴。良久,
老嫗長嘆一聲,聲調(diào)滄桑如過境寒風:“唉……孽緣糾纏,宿命昭昭。黃泉西行八百里,
有一混沌之處,陰陽交疊,名曰‘浮羅鬼市’。市中有佝僂老叟,販一異器‘精魄刀’,
此刀生于黃泉寒鐵,淬于怨靈戾火,專破鬼魄精核,乃逆天竊命之器。
只是……”她望著涂姚決絕如淵的目光,終是把余下勸誡咽回腹中,“剜丹之痛,
如抽魂煉魄,非死生間不能承受。夫人三思?!蓖恳ι钌钜灰荆俨谎哉Z。
轉(zhuǎn)身投入茫茫幽暗,身后孟婆濁淚滴落湯碗,無聲無息。浮羅鬼市,污穢橫流,戾氣沖霄。
涂姚以黑袍遮面,匿蹤潛行。昔日冥王夫人之尊榮,在此化為沉重的枷鎖。
她找到了孟婆所說那方不起眼的角落。一枯槁老者蜷縮于殘破幡布之下,攤前只寥寥幾物,
其中一柄灰撲撲的骨刃毫不起眼,卻透著令人心悸的陰寒。“聽說你能剜鬼丹?
” 涂姚聲音嘶啞。老者渾濁的眼珠緩緩抬起,在涂姚周身略一盤旋,干裂的嘴唇翕動,
吐出一陣腐朽的氣息:“姑娘……”他聲音嘶啞如破風箱,眼中卻閃爍著洞徹的精光,
“鬼丹天成,乃忘川精魄所凝,乃叩問長生大道的基石。萬鬼之中,有此一二者,
不過滄海一粟。剜丹者,仙路永絕,永墮凡胎。你……當真要如此?”涂姚閉目,
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幽冥穢氣,猛然睜開,瞳中光芒銳利如電,堅定如亙古磐石:“是!
煩請前輩出手。它存一刻,我便是一味他人砧板上待宰的藥引,生不如死!”老者不再言語。
枯手執(zhí)起那柄灰暗骨刃。刀身觸體,非金非木,亦非金石之感,徑直沒入神魂本源!劇痛!
剎那間,八百年執(zhí)念仿佛被投入磨盤生生碾碎,每一寸魂體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哀嚎!
那不是簡單的切膚之痛,而是將構(gòu)成她存在的根本一絲絲抽離、撕裂、粉碎!三次昏厥,
三次被那難以言喻的滅魂之痛激醒。她牙關(guān)緊咬,目眥盡裂,竟未發(fā)出一聲哀嚎,
唯有黑袍下身體劇烈的震顫,顯出她在承受何等可怖的折磨。不知多久,也許一瞬,
也許萬年。
大小、光華流轉(zhuǎn)卻蒙上一層晦暗的丹丸遞來:“冥……姑娘……你這丹……”他竟認出了她,
“此丹棄之若此,可愿售予老朽?我愿以……”老者眼中迸發(fā)貪婪。
涂姚撐著幾乎潰散的神魂,一把奪回那顆溫潤又冰冷的鬼丹。入手是前所未有的空乏與虛弱,
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解脫。她冷笑,聲音斷續(xù)卻字字如冰珠墜地:“賣給你?
呵……我剜它出來,不是要賤賣它,更非為棄之如敝履。它自有它的歸途,
只是不在你這污濁鬼市!” 她轉(zhuǎn)身,背影踉蹌卻挺拔,沒入更深的幽冥暗影。
卷四·幽王斷腸拖著殘破魂魄,涂姚飄回死寂的冥王殿。鬼丹離體,她面若金紙,
魂火搖搖欲墜,卻強撐著端坐,宛如一尊即將破碎的琉璃美人。
謝九幽裹挾著西洲寒風的玄影無聲降臨,臂彎里似乎還殘留著西苑暖閣的溫香。
他從身后擁住涂姚,下頜抵著她冰冷的發(fā)頂,貪婪輕嗅:“阿柔去了何處?好一陣尋你不見。
”語氣依舊溫存,恍若大婚時的良人。涂姚心中只覺荒誕可笑,
聲音虛浮如云煙:“隨意走走,見那新開的彼岸花妖異,多看了兩眼罷了。
你去捉拿‘惡鬼’,可還順利?”她刻意咬重“惡鬼”二字。謝九幽輕笑,渾不在意,
環(huán)著她的手臂收緊,一如從前情濃:“幾個不成氣候的小鬼鬧事,
已被本王封入萬載寒冰獄中。倒是你,莫要太貪看那些妖花,誤了安歇。
”他似是想將她揉進骨血,全然未覺懷中佳人的神魂已然千瘡百孔?!班拧!蓖恳Φ瓚暎?/p>
闔上眼瞼,內(nèi)里卻是萬頃寒冰,再無半分波瀾。翌日清晨,謝九幽見涂姚臉色蒼白更甚往昔,
心中疑竇微生。昨夜纏綿并無異狀,只是擁著她時,總覺一絲揮之不去的清冷空寂之感縈繞。
他伸手欲撫她額角,卻被她微微側(cè)頭避開?!霸趺戳??”他眸色微沉?!盁o事。
只是有些倦了。”涂姚聲音平淡無波。這分冷淡,在平日他亦不過付之一笑。
可今日不知怎地,觸及她那雙再無光彩的空寂明眸,謝九幽心底猛地一悸,
竟掠過一絲莫名的、足以驚動三魂七魄的恐慌。這感覺陌生而兇險,
讓他千年靜如止水的心海掀起波瀾。他蹙眉,指尖凝起一縷玄奧神光,
便要探入涂姚識海查探。就在此時,殿外急急沖入一名值守鬼將,單膝跪地,
聲音帶著未曾有過的惶恐:“啟稟冥王!大事不好!忘川……忘川水沸騰逆流!
往生石顯影碎裂!輪回道……輪回道氣息紊亂,出現(xiàn)……出現(xiàn)不明裂痕!
似有…似有鬼丹之炁散逸!”“什么?!”謝九幽勃然變色,霍然起身!幽冥本源震蕩,
輪回道不穩(wěn),這是三界傾覆之兆!他瞬間拋開疑慮,玄袍鼓蕩,九幽寒氣破體而出!
來不及細思那“鬼丹之炁”從何而來,厲聲喝道:“點齊鬼將!布幽冥大陣!
隨本王去輪回道鎮(zhèn)壓!”他匆匆看了一眼氣息愈發(fā)微弱的涂姚,只留下一句:“阿柔,
你好生休養(yǎng),莫要出殿!本王去去就回!”身影如墨色驚雷,沖向輪回道方向。殿內(nèi),
涂姚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冷、極淡、卻也極凄楚的笑意。
她自懷中摸出那顆光華內(nèi)蘊的鬼丹,又取出一柄以秘法自鬼市精魄刀上剝離的小巧寒芒。
丹藥含入檀口,寒芒藏于袖內(nèi)。“不必‘去去就回’了……”她輕聲自語,聲音飄忽如煙,
“萬載同囚,不若一別……兩寬。”她起身,強提最后殘魂之力,悄然尾隨而去。輪回道口,
罡風烈烈,撕扯魂魄。億萬星辰般的輪回孔竅明滅閃爍,吞吐著生靈氣息。此刻,
那里亂流狂涌,玄奧道紋寸寸碎裂,噴涌出混沌不明的湮滅氣息,正是本源受損之相!
謝九幽立于虛空,周身浮現(xiàn)六道輪盤虛影,十殿閻羅法相環(huán)伺,結(jié)印鎮(zhèn)壓。
無邊法力匯成濤濤冥河,傾入裂痕之中。涂姚匿身于一片碎裂的往生石后,
冷冷觀望這曾令她心折的偉岸身影。確認其全神貫注于修補輪盤,再無暇他顧。
她默默取出那柄寒芒,并非刺向何人,而是毅然決然,
反手刺入自身魂體深處——最后一縷與幽冥相連、被謝九幽秘咒強縛的本命魂絲!
“嗤啦……”似有無形之線繃斷。劇痛襲來,魂魄一輕!秘咒——破!
就在這魂絲斷絕的剎那,她毫不猶豫,
縱身躍向那輪回亂流最為暴烈、似乎通向徹底湮滅的無底漩渦!白影一閃,決絕無畏,
直撲而入!宛如撲火流螢,又似隕落星辰!“阿柔——?。?!”謝九幽驟然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