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京的銅雀臺積了三層厚雪,檐角的冰棱垂得比戈矛還長。趙云立在階下,銀槍的寒氣浸得指骨發(fā)麻 —— 自河間渡口突圍歸來已過月,公孫瓚再未召他議事,只將他晾在城西的舊營里,連日常軍備都克扣了大半。
“子龍將軍,主公請您去銅雀臺敘話?!?傳訊兵的聲音裹著風(fēng)雪,甲胄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他眼神躲閃,轉(zhuǎn)身時腰間佩刀撞在廊柱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蕭楓的意識貼著趙云的后頸,能清晰感受到他肌肉的緊繃:“不對勁?!?趙云昨夜剛收到線報,說公孫瓚把白馬義從里的常山子弟全調(diào)去了南門戍守,借口是 “防備袁紹奸細”。那些人都是當(dāng)年夏侯蘭帶出來的同鄉(xiāng),此刻卻被隔在城墻另一頭。
趙云握緊槍桿,積雪從槊尖滑落:“知道了?!?他解下帳外懸掛的玄甲,甲片相碰的脆響在寂靜的營區(qū)格外刺耳。蕭楓忽然想起,這副甲還是建安三年公孫瓚親手賜的,那時說 “子龍當(dāng)配此甲”,如今甲上的云紋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銅雀臺的暖閣里燃著上好的銀骨炭,公孫瓚裹著錦袍,手指在案幾上敲得急促。案上攤著張地圖,易京周圍的城邑被朱砂圈了個遍,唯獨河間渡口處劃了道猙獰的血痕。
“子龍可知,前日薊縣有人私通袁紹?” 公孫瓚的聲音像凍住的冰,“我已下令屠城,雞犬不留?!?/p>
趙云猛地抬頭,玄甲的系帶崩得咯吱響:“主公!薊縣百姓何罪之有?”
“何罪?” 公孫瓚忽然拍案而起,錦袍掃落案上的酒樽,“他們敢在城墻上掛袁紹的旗號!若不嚴(yán)懲,他日易京人人皆可叛我!” 他湊近趙云,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般蔓延,“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做得太絕?就像上次阻止我燒糧一樣?”
蕭楓忽然想起半月前的爭執(zhí) —— 公孫瓚為阻止袁紹軍獲取補給,竟要焚燒易京周圍三縣的糧倉,是趙云跪在雪地里苦諫三日,才保住數(shù)萬百姓的口糧。那時公孫瓚雖怒,終究是收回了命令,如今卻用這種陰鷙的眼神盯著他,仿佛在看一個隨時會反戈的敵人。
“主公,” 趙云的聲音沉得像壓著鉛塊,“末將只知,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屠城只會失盡民心……”
“民心?” 公孫瓚突然笑了,笑聲在暖閣里撞出回聲,“當(dāng)年我北擊鮮卑,護得邊民安寧,他們民心向著我嗎?如今我困守易京,那些人還不是盼著袁紹來取我首級?” 他忽然抓住趙云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皮肉,“你以為我不知道?河間突圍時,你故意放慢腳步讓文丑追上,就是想借刀殺我!”
趙云的手臂猛地一顫,玄甲下的肌肉瞬間僵硬。蕭楓能感受到他心頭的刺痛 —— 那日為護公孫瓚脫險,他左臂的箭傷二次撕裂,至今陰雨天還會流膿,此刻卻被污蔑成通敵的罪證。
“主公若不信末將……” 趙云緩緩抽出腰間佩劍,劍身在炭火光里映出他蒼白的臉,“末將愿以死明志?!?/p>
“好!” 公孫瓚的聲音陡然拔高,“那你就死給我看!”
劍鋒離脖頸只剩寸許時,蕭楓的意識像驚雷般炸響在趙云腦海:“蠢貨!你死了誰來救那些薊縣百姓?!”
趙云的動作猛地頓住。蕭楓的怒吼帶著前所未有的尖銳,震得他太陽穴直跳:“你以為一死就能洗清冤屈?公孫瓚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白馬將軍,他要的是你的命!你死了,那些被他遷怒的常山子弟怎么辦?那些盼著仁政的百姓怎么辦?!”
“天下未定,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蕭楓的聲音在意識里回蕩,帶著血的溫度,“你忘了自己說過要追隨施行仁政者?忘了常山父老把子弟托付給你時的眼神?你現(xiàn)在死,就是把他們往火坑里推!”
佩劍 “哐當(dāng)” 落地,趙云猛地后退半步,撞在冰涼的廊柱上。炭火光在他瞳孔里明明滅滅,蕭楓看見他喉結(jié)劇烈滾動 —— 那是被點醒的震顫。是啊,他不能死。薊縣的屠城令還沒收回,城外還有數(shù)萬百姓等著一線生機,他若死了,誰來攔住這頭困獸?
“來人!” 公孫瓚見趙云遲遲不動,終于撕破了偽裝,“趙子龍通敵,給我拿下!”
兩側(cè)屏風(fēng)突然倒下,刀斧手的甲胄反射著冷光,密密麻麻的矛尖對準(zhǔn)了趙云。公孫瓚退到案后,抓起案上的令旗:“殺了他,賞百金,封千夫長!”
趙云彎腰拾起佩劍,銀槍卻已橫在身前。蕭楓的意識與他徹底同步,左臂舊傷的隱痛在此刻竟成了清醒的路標(biāo):“東南角有狗洞,是當(dāng)年修建時偷工減料的疏漏?!?那是夏侯蘭前日偷偷塞給他的紙條上寫的,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同鄉(xiāng)多慮,此刻卻成了唯一的生路。
“想跑?” 刀斧手們獰笑著圍攏。趙云突然矮身,銀槍貼著地面橫掃,三名甲士的腳踝被精準(zhǔn)挑中,慘叫著撞翻了身后的人墻。他借著混亂縱身躍起,踩著案幾撞向窗戶 —— 那里的木欞早被蕭楓暗中用匕首劃斷,此刻應(yīng)聲而碎。
“放箭!” 公孫瓚的嘶吼帶著氣急敗壞。箭矢穿透窗紙的瞬間,趙云已翻身落在臺外的雪地里,玄甲上的箭羽簌簌抖動,卻沒傷到要害。他認(rèn)準(zhǔn)東南方向,銀槍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像一道劈開黑暗的閃電。
守城門的士兵見到趙云,竟紛紛下意識地收了兵器 —— 這些年他護著易京百姓躲過多少次兵災(zāi),連最粗鄙的老兵都知道,這位將軍的槍尖從不指向無辜。直到城樓上響起公孫瓚的咆哮,箭矢才如雨點般落下。
趙云沖入巷弄時,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呼喊。夏侯蘭帶著十幾個常山子弟從屋檐下躍出,每人手里都提著捆好的干糧:“將軍,去雪山的廟里!!” 他們的甲胄上還沾著南門的雪,顯然是剛殺出來的。
趙云喉頭一緊,卻沒回頭。蕭楓的意識在他腦海里沉聲道:“別停,他們拖不了多久?!?他能感受到趙云的眼眶發(fā)燙 —— 這些人本該在南門安穩(wěn)戍守,卻為了他甘愿背上叛逆的罪名。
“啊??!” 趙云的怒吼里裹著雙刃般的劇痛 —— 一面是對效忠的公孫瓚徹底失望,那曾單騎沖陣嘶吼 “胡虜不得過界橋” 的主公,如今竟要置自己于死地,山神廟里護他突圍的槍傷還在滲血,這份恩將仇報像淬毒的冰錐扎進心口;另一面是對弟兄們的愧疚,那些山神廟里抱著馬腿被踩斷肋骨的漢子、用柴刀劈開敵兵咽喉的少年,此刻又為他成了叛逆,夏侯蘭帶人的呼喝混著兵器交擊聲從身后傳來,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
沖出易京東門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趙云勒住馬,回頭望去,那座被銅墻鐵壁包裹的城池在雪霧里像一頭沉默的巨獸。他忽然想起建安二年,公孫瓚在這里筑起第一道防線時,曾指著圖紙對他說:“子龍你看,這城能擋住天下所有的兵?!?那時他信了,如今才明白,最堅固的城防,從來擋不住人心的潰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