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體劇烈地?fù)u晃著,如同狂風(fēng)中的稻草人。左手死死掐著右手,像在和自己進(jìn)行一場慘烈的搏斗??斩吹难凵窈蛯儆谏倌觋憼a的驚惶痛苦在臉上瘋狂交替閃現(xiàn),扭曲出怪誕而令人心碎的表情。
“她是……她是……”少年陸燼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巨大的迷茫和一種本能的、尋求庇護(hù)的急切。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暫時恢復(fù)了焦距、盛滿了巨大恐懼和脆弱淚光的眼睛,穿過冰冷的雨絲,死死地、無助地看向我。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我心臟驟停的動作。
他放棄了與自己右手的搏斗,小小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踉蹌著、不顧一切地向我撲來!不再是帶著冰冷的殺意,而是像一個在無邊噩夢中終于看到一絲光亮的溺水者,用盡全身力氣想要抓住那唯一的浮木!
“別走!”他帶著哭腔嘶喊,小小的、冰冷而濕透的身體猛地撞入我的虛擬投影懷中。力道之大,讓我這個沒有實(shí)體的投影都感到一陣精神上的沖擊震蕩。兩只小手死死攥住了我虛擬衣襟的下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勒得緊緊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這里好黑……好冷……”他把臉深深埋進(jìn)我的“懷里”,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不再是之前那種詭異的平靜抽搐,而是充滿了巨大恐懼和悲傷的、孩子氣的顫抖。滾燙的淚水混著冰冷的雨水,瞬間浸透了我虛擬的衣物,帶來一種灼燒靈魂般的觸感。
“阿夜……”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脫口而出。這個名字沒有任何依據(jù),只是在這個瞬間,看著懷中這個脆弱、恐懼、如同被遺棄小獸般的意識碎片,它自然而然地涌現(xiàn)出來。他需要一個名字,一個區(qū)別于那個冰冷殺戮機(jī)器的名字。
“阿夜不怕?!蔽覈L試著用最輕、最柔和的意念去安撫他,虛擬的手輕輕覆蓋在他濕透的、顫抖的小腦袋上。精神引導(dǎo)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出,像最溫柔的羽毛,拂過他混亂驚懼的精神世界,傳遞著微弱的暖意和穩(wěn)定信號,“姐姐在。姐姐帶你離開這里?!?/p>
“轟隆——?。?!”
一聲沉悶卻震耳欲聾的巨響,并非來自虛擬的雨夜工廠,而是來自現(xiàn)實(shí)!
整個奢華的套房空間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空氣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墻壁上的裝飾畫框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地!水晶吊燈瘋狂搖曳,將破碎的光影投射在墻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虛擬連接瞬間變得極其不穩(wěn)定,眼前的雨夜工廠景象開始瘋狂閃爍、撕裂,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巨大的精神沖擊波透過鏈接狠狠撞在我的意識上,讓我眼前一黑,頭痛欲裂!
“呃啊——!”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咆哮在現(xiàn)實(shí)和虛擬的夾縫中同時炸響!
是陸燼!是他的主意識!
虛擬空間中,我懷中那個正在哭泣、顫抖的“阿夜”,身體猛地僵直!他小小的臉上,屬于少年的脆弱和恐懼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那雙剛剛還盛滿淚水的眼睛,瞬間被一種熟悉的、燃燒著毀滅怒火的暴虐所取代!瞳孔深處,是地獄熔巖般的赤紅!
“滾出去?。?!”一聲成年男子的、充滿狂暴戾氣的怒吼,直接炸響在我的精神深處!這聲音屬于陸燼的主人格!那個凌遲者!
一股無法抗拒的、如同海嘯般的精神力量猛地從“阿夜”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來!兇狠地撞向我與他之間脆弱的精神鏈接!
“噗——!”
虛擬和現(xiàn)實(shí)的雙重沖擊下,我再也支撐不住,感覺喉頭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了上來。意識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瞬間被那狂暴的力量狠狠彈出了虛擬空間!
頭盔的束縛猛地消失,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我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zhuǎn),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控制臺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喉嚨里的腥甜再也壓不住,一絲血跡順著嘴角溢出,帶著鐵銹的味道。
現(xiàn)實(shí)世界的景象如同浸水的油畫,模糊、晃動了好一會兒才勉強(qiáng)穩(wěn)定下來。
陸燼依舊坐在房間中央那張孤零零的金屬椅上。只是此刻,那椅子連同周圍一小片區(qū)域,如同被無形的巨力蹂躪過。椅子的金屬腿扭曲變形,深深嵌入地板。堅(jiān)固的合金地板以他為中心,呈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恐怖裂痕,向四周蔓延。
他頭上的VR頭盔已經(jīng)碎裂了大半,幾塊護(hù)目鏡碎片崩飛出去,露出他血紅的、燃燒著瘋狂怒火的雙眼。殘余的線纜像垂死的蛇一樣掛在他頭上,噼啪閃爍著危險的電火花。他低垂著頭,粗重地喘息著,如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斗的困獸。汗水混合著不知何時流下的鼻血,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在布滿裂痕的地板上濺開小小的血花。
整個套房一片狼藉。沙發(fā)被無形的力量掀翻,昂貴的茶幾四分五裂,墻壁上布滿了深深的劃痕和凹坑,仿佛被巨大的爪牙撕扯過。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如同實(shí)質(zhì)般的狂暴氣息。
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那雙血紅的眼睛,穿透碎裂頭盔的縫隙,死死地盯住了我。那目光不再是之前虛擬空間里那個冰冷“殼”的空洞,也不是幼年陸燼的脆弱恐懼,而是屬于“凌遲者”的、赤裸裸的、幾乎要將我撕碎的暴怒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被窺破最隱秘傷疤的狂躁!
“你……”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看到了……什么?”
那目光像有實(shí)質(zhì)的重量,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嘴角的血跡尚未干涸,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空洞感因?yàn)閯偛诺木駴_擊而更加明顯。我撐著控制臺的邊緣,強(qiáng)忍著眩暈和翻騰的氣血,慢慢站直身體。不能退縮。一旦露怯,眼前這頭被徹底激怒的兇獸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撕碎。
“我看到了你的痛苦,陸燼?!蔽矣扇说哪抗猓曇舨桓?,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盡管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襯衫,“我看到了那個雨夜,那個工廠,那臺機(jī)器……還有,阿夜?!?/p>
“阿夜?”陸燼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仿佛這個名字是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jìn)了他的神經(jīng)。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血紅的眼底翻涌起更加狂暴的風(fēng)暴。他猛地從那張扭曲的椅子上站起,巨大的力量讓嵌入地板的金屬腿發(fā)出刺耳的呻吟。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沉重的腳步踩在布滿裂痕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臟上。
“你給他……取了名字?”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蘊(yùn)含著更加恐怖的爆發(fā)力,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濃烈的殺意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水,瞬間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巨大的危機(jī)感讓我全身汗毛倒豎!解釋?安撫?在這個狀態(tài)下對他毫無意義!必須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必須給他一個明確的、需要他“控制”的目標(biāo)!
“是他!”我?guī)缀跏怯帽M力氣喊出來,指向他,指向他此刻因?yàn)楸┡⑽㈩澏兜挠沂?,“是他主動抱住了我!是他害怕那個地方!害怕那個冰冷的‘你’!他需要我!陸燼,你感覺到了嗎?他在害怕!害怕現(xiàn)在的你!害怕你會殺了我!”
我的話語如同投入滾燙的水滴。
陸燼逼近的腳步猛地頓??!臉上的暴怒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加復(fù)雜、更加混亂的情緒取代——難以置信、被冒犯的狂怒、一絲極細(xì)微的……茫然?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之前那種力量爆發(fā)的震顫,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失控的痙攣!
“他……怕我?”他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扭曲的痛苦和一種被背叛般的荒謬感。他猛地低頭,死死盯住自己那只沾滿血污、曾握刀屠戮的手,仿佛第一次認(rèn)識它。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幅度越來越大。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嘶吼從他喉嚨深處爆發(fā)!他猛地抬起那只顫抖的手,不是揮向我,而是狠狠一拳砸向旁邊那堵厚重的、布滿彈痕的承重墻!
“轟——!?。 ?/p>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整面墻壁劇烈震動!以他拳頭為中心,堅(jiān)硬的混凝土瞬間炸開一個直徑近半米的恐怖深坑!碎石和粉塵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蛛網(wǎng)般的裂痕瘋狂蔓延至天花板!
他保持著出拳的姿勢,身體弓起,劇烈地喘息著,拳頭深深陷在破碎的混凝土里,鮮血順著指縫和墻壁的裂痕蜿蜒流下。墻壁上那個巨大的坑洞,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一瞬間爆發(fā)的、足以摧毀鋼鐵的力量和那瀕臨崩潰的混亂意志。
“……閉嘴!”他猛地轉(zhuǎn)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我,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強(qiáng)行壓抑的、近乎哀求的暴戾,“不許……再提他!”
我知道,暫時安全了。那堵墻代替我承受了他失控的怒火。他需要時間消化,需要時間與那個被他視為“軟弱”和“背叛”的阿夜雛形共存。
“好。”我咽下喉頭的腥甜,緩緩點(diǎn)頭,聲音放得極輕,“但記住,陸燼,他就在那里。他是你的一部分。壓制他,只會讓下一次爆發(fā)更猛烈。”
他依舊死死地瞪著我,胸口劇烈起伏,拳頭上的血滴落在粉塵里,暈開一小片暗紅。最終,他猛地抽回深陷在墻壁里的拳頭,帶出更多碎裂的混凝土塊。他沒有再看我,也沒有再看那堵被他破壞的墻,只是拖著沉重的腳步,如同負(fù)傷的巨獸,一步步走向套房深處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里,將自己徹底藏了進(jìn)去。
空氣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和塵埃緩緩飄落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