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半。
江城公安局刑偵支隊會議室,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一夜沒睡的人太多了。
燈光把所有人臉上的褶皺都照得分外清晰,連疲倦都顯得一目了然。周行坐在桌首,右手攥著筆,指節(jié)發(fā)白。
梁驍?shù)穆曇粼谒淅镞€沒徹底消散:
“十年前,你想知道的,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這句話像一根鈍鈍的刺,插在他心口。
他不愿意回憶,可腦子自己在放映那天夜里的場景。那是他刑偵生涯里最不甘心的一次。
方勤的尸體擺在辦公樓平臺,墻上寫著“我不是自殺”。
所有人都覺得證據(jù)不充分。
有人說:
“周行,案子到這就行了?!?/p>
“你還年輕,有些事別查得太透?!彼粗掌瑳]吭聲。
那時候他以為,退一步,日子會更容易。
可十年過去,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沒真的退得掉。
就算假裝看不見,真相也會在某天夜里,被一只冷的手按著脖子逼你睜眼。
“周隊?!?/p>
小吳敲了下門,低聲道:“找到一個目擊者。”周行抬眼,眼底紅血絲很重。
“什么人?”“工地夜班保安,姓于。案發(fā)當晚零點十五分,他路過塔吊下面,看見一個戴口罩的人站在尸體邊?!?/p>
“人呢?”
“在三樓審訊室?!?/p>
周行起身,覺得腰有點僵硬。
一整夜沒坐下來,疲倦已經(jīng)成了一層鈍麻的膜。
可他不能休息。
劉志恒的死不是終點,梁驍?shù)碾娫捯膊皇谴鸢浮?/p>
有人在等著看他們會不會再裝作沒看見。
三樓審訊室,燈光偏黃,桌上放著一壺涼茶。
保安于啟明年近六十,頭發(fā)花白,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迷彩服。
他雙手交握,臉色發(fā)青,眼神一閃一閃,像是怕自己說錯一句。周行坐下,先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平:“不用緊張,說你看見的?!?/p>
于啟明抿了口茶,喉結(jié)滾了幾下,才低聲道:
“我……那天晚上十二點一刻左右吧,我巡邏走到塔吊那兒,看見一個人蹲在尸體邊上?!?/p>
“什么體貌特征?”“戴口罩,戴帽子,身上是黑色的衣服,個子中等,不胖不瘦?!?/p>
“他在干什么?”
“看著那人,像在……像在跟他說話?!?/p>
于啟明聲音哆嗦,“我當時嚇傻了,就躲到柱子后面看了一眼。”“他說什么?”
“聽不清,隔得遠。我就記得他最后站起來,好像往死者兜里放了什么。”
周行看著他:“你確定?”
“確定。”
于啟明抖得更厲害了,“他走了以后,我才敢過去看。那人已經(jīng)死了,脖子上勒痕都紫了。”小吳在旁邊記錄,筆尖摩擦紙面發(fā)出細細的響聲。
周行目光一瞬不瞬盯著于啟明:“你看清他朝哪個方向走的?”“東面,小門?!?/p>
“好?!?/p>
周行把筆擱下,“你很重要?!薄拔摇⑽夷茏吡藛??”
“先休息,等我們需要補充詢問會再找你。”
“好……”
于啟明起身,腳步有點踉蹌。
門關(guān)上后,審訊室一陣靜。
燈光落在桌面,把每一道劃痕都照得清清楚楚?!爸荜??!?/p>
小吳放下筆,“東面那道小門,去年被封了,理論上走不出去?!薄袄碚撋??!?/p>
周行嗓子發(fā)啞,“你去找技偵,調(diào)監(jiān)控,看有多少理論上的東西?!薄昂??!?/p>
小吳走后,周行一個人坐在桌前。
他看著桌面,手指慢慢收緊。
有些人,總能在你以為抓到線索的時候,再消失一次。
就像梁驍。
十年前他沒死。
十年后他出現(xiàn)在劉志恒的生活里。
那封短信,像一張通行證,把所有人從各自的角落逼到同一個黑洞里。
中午十二點,技術(shù)科傳來消息:
“周隊,塔吊區(qū)域確實在東面有個廢棄通風井,封的不嚴。
理論上,人可以從那爬出去?!敝苄袥]說話。
他看著監(jiān)控截圖,風吹起工地篷布的一角,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黑衣,口罩,帽子。
看不清臉。
也看不清心。他忽然覺得很冷。
就算再查下去,也未必能看到更多。
有的人不是不留痕跡,而是每一條痕跡都只為了告訴你:
“看見也沒用。”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
劉志恒遺體復(fù)檢。
法醫(yī)室的燈刺得眼睛生疼,白得像一塊無菌的布。
老劉戴著口罩,聲音悶:“先說重點?!薄拔竷?nèi)容物確實是口服地西泮,劑量與方勤案幾乎一致。”
“指甲縫的白色纖維,經(jīng)比對,是某種聚酯混紡布。”
他抬起頭,看了周行一眼:“這種布料用來做什么你清楚吧。”周行沒吭聲。
他當然清楚。
那是公安系統(tǒng)專用的審訊室椅子軟包的面料。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點麻,像是被誰用鈍刀捅了一下。“你覺得,是他生前去過審訊室,還是死后被人帶去?”
老劉的聲音低沉,“或者,是另一種可能?”周行慢慢抬頭,看著那張裹著白布的臉。
劉志恒死前,到底想告訴誰什么?
十年前他是目擊者,十年后,他是死者。
這一場布局,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只是復(fù)仇。他沒回答。
只是把視線落在法醫(yī)臺上。
燈光打下來,尸體臉上那一點淡淡的笑,看得他心里發(fā)涼。
下午三點半。
江城公安局指揮中心。
周行在操作臺前站著,手里握著一杯已經(jīng)涼透的茶。
技偵組的人一遍遍放大畫面,調(diào)光,濾鏡。
每一次試圖把那張臉看清,都失敗?!爸荜?,這個輪廓跟梁驍很接近?!?/p>
技偵人員聲音帶著無奈,“但沒有正臉,也沒有體貌特征確認?!敝苄袥]說話。
他知道沒有正臉,不是偶然。
有人在用耐心提醒他:
“這一次,不是你想看就能看清的?!?/p>
傍晚六點。
天徹底暗下來。
他走出指揮中心,冷風從樓道吹進脖子。
十年前的夜也這樣冷。
他第一次懷疑,所謂真相,根本就是一面臟鏡子。
你越想擦干凈,看到的就越混沌。手機在外套里震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屏幕。
一條短信,沒有署名:
【下一步,找完他們,你就會看見我。】周行盯著那行字。
風吹過來,吹得他指尖發(fā)抖。
十年前,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看到過最壞的那一面。
可現(xiàn)在他知道,最壞的還在后面。
只是等著他一個個把尸體翻出來。他緩緩把手機放進口袋,抬頭望著夜空。
江城的燈亮了,星星一點都沒有。
他忽然明白:
有些事一旦開始,就不可能收手。
他抬步往下走,聲音低到只有自己聽見:
“好,我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