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包車在洪水中艱難爬行,車燈刺破的雨幕如同倒懸的瀑布,沉重地砸在擋風玻璃上。
積水深得如同一條河,幾乎淹沒了半個車輪,引擎在渾濁的水下吃力地嗚咽。
我死死攥著方向盤,指尖冰涼,每一次車輪碾過水下未知的坑洼,車身都劇烈地顛簸搖晃,
如同瀕死的巨獸最后的抽搐。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掙扎中,
右前方黑沉沉的蘆葦叢猛地向兩邊分開,一個黑影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泥漿,
像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水鬼,轟然撞開了副駕駛的車門。泥水劈頭蓋臉潑進來,
濃重的土腥味和腐爛水草的氣息瞬間充滿了狹小的車廂。“閉嘴!開車!
”嘶啞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一把冰涼的匕首同時抵住了我的腰側(cè),
透過濕透的襯衫,那尖銳的寒意直刺骨髓。我渾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間凝固,
眼角的余光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張沾滿泥水的年輕面孔,
眼睛在濕透的額發(fā)下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他渾身濕透,廉價的皮夾克緊貼在身上,
不斷滴著水,泥點濺滿了我的褲腿和座椅。他反手狠狠拉上車門,
哐當一聲巨響在暴風雨的轟鳴里顯得格外刺耳?!罢瘴艺f的做,敢耍花樣,
現(xiàn)在就給你開個口子!”那刀尖又往前頂了頂,疼痛尖銳地傳來,幾乎讓我喘不上氣。
我只能僵硬地點點頭,重新掛擋,面包車像一頭疲憊的老牛,
在淹沒道路的洪水里繼續(xù)它的掙扎,速度慢得令人絕望。引擎的喘息聲仿佛隨時都會中斷,
被這無邊無際的雨水徹底吞噬。四十公里的時速,此刻卻如同在泥沼中跋涉。“開快點!
”少年焦躁地低吼,濕漉漉的頭發(fā)緊貼在他蒼白的額頭上,握著刀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車廂里只剩下引擎的低吼、雨點砸在車頂?shù)墓脑?,還有我們兩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
我的大腦在恐懼的冰封下艱難運轉(zhuǎn):這亡命之徒是誰?他犯了什么事?他那雙眼睛深處,
除了瘋狂,還有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隨時準備同歸于盡的絕望。那把刀,絕不是擺設(shè)。
當車燈刺破雨幕,照亮前方轉(zhuǎn)彎處那片令人心悸的、不斷旋轉(zhuǎn)跳躍的藍紅光芒時,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路卡!兩對警車組成巨大的V字,如同鋼鐵怪獸的獠牙,
森然咬合在道路中央。雪亮的車燈撕裂黑暗,在漫天雨絲中交織成一張巨大的光網(wǎng)。
冰冷的雨水似乎瞬間凝結(jié)成了冰針,扎進我的皮膚。
我能感覺到副駕駛座位上那具身體瞬間繃緊,像拉滿的弓弦。
“聽好……”少年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
濕冷的刀鋒再次死死抵住我的肋骨,力道大得讓我懷疑皮膚已經(jīng)被刺破,“敢說錯一個字,
敢亂動一下,我保證在警察抓住我之前,先讓你嘗嘗開膛破肚的滋味!聽清楚沒有?!
”那聲音里的狠毒和孤注一擲,讓我的胃一陣抽搐。我下意識地點頭,
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面包車緩緩減速,最終在離最前面一輛警車大約十米的地方停下。
車輪碾過濕透的路面,發(fā)出沉悶的嘆息。透過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擋風玻璃,
我看到右邊一小片被車燈照亮的空地盡頭,
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警察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矗立在那里。雨衣寬大的下擺在風中擺動,
他的雙手深藏在雨衣口袋里,那輪廓——分明是一支槍的形狀。我的呼吸驟然停滯,
肺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每一次試圖吸氣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一輛警車的車門打開了,兩道同樣裹在黑色雨衣里的身影鉆了出來,踏著積水,
徑直向我的面包車走來。一個隱入車燈照射范圍之外的黑暗,
成為一道模糊而充滿威脅的剪影;另一個則徑直走到駕駛座旁,
一張圓潤、被雨水打濕的臉出現(xiàn)在窗外。他手里握著一支小手電,
光線在雨簾中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最后一絲勇氣,搖下車窗。
冰冷的雨水和警車燈光混合著刺入車內(nèi)。圓臉警察手中的手電筒毫不客氣地亮起,
刺目的光柱直射進來,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的臉,又掃向車內(nèi)。我下意識地瞇起眼睛,
努力在強光下做出一個疲憊而困惑的表情?!熬??”我的聲音干澀發(fā)緊,聽起來極不自然,
“出什么事了?這陣仗……”“去哪兒?”圓臉警察的聲音和他的表情一樣嚴肅,
沒有一絲多余的起伏,雨水順著他帽檐不斷滴落?!叭鎮(zhèn)?!蔽冶M量讓語氣顯得平常。
“這么晚?去A鎮(zhèn)干什么?”“接我太太。”我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她的火車半夜才到。
她媽媽上周病了,在BC鎮(zhèn)那邊,她回去照顧了幾天?!边@個精心編織的謊言滑出嘴唇時,
我眼角的余光瞥見少年握刀的手又收緊了幾分,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那把刀,
此刻就隱藏在他緊貼車門的右腿內(nèi)側(cè)陰影里,像一條隨時準備噬人的毒蛇。警察點點頭,
雨水順著他圓潤的下巴滴落:“名字?”“大衛(wèi)?!蔽一卮??!榜{駛執(zhí)照。”“當然帶著。
”我努力讓動作顯得從容,
從屁股后的口袋里掏出那個鼓鼓囊囊的皮夾——真正的大衛(wèi)的皮夾。我打開它,高高舉起,
讓塑料封套里的證件暴露在手電筒的光線下。光線掃過照片和名字,
圓臉警察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兩秒,那審視的目光仿佛帶著重量。他微微頷首,
手電筒的光柱隨即毫不留情地轉(zhuǎn)向副駕駛座,像舞臺追光燈一樣罩住了那少年。
少年下意識地抿緊了蒼白的嘴唇,身體似乎想往車門上再縮緊一點,
極力將握著刀的右手更深地藏進身體與車門形成的狹窄縫隙里。
他額前濕漉漉的黑發(fā)貼在皮膚上,更顯得臉色慘白?!斑@是誰?
”警察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審視?!拔抑蹲咏苋??!蔽?guī)缀踉谒捯袈湎碌耐瑫r脫口而出,
心跳如擂鼓?!耙沧「裉m村?”“是,跟我們住一起?!蔽覐娖茸约河蚓斓哪抗?,
不敢有絲毫閃躲?!案裉m……是在BC鎮(zhèn)郊區(qū)吧?”警察似乎在確認地理信息?!皩Γ瑳]錯。
”我點頭?!敖裢韽母裉m出來,路上有沒有看見什么可疑的人?
”圓臉警察的視線在我和少年之間來回掃視,“比如在路上游蕩的?或者想搭車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潮濕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葉,帶來短暫的清醒?!皼]有,
”我清晰地回答,每一個字都像在冰面上行走,“一路過來,除了這鬼天氣,什么都沒碰上。
”就在吐出這句話的瞬間,一個瘋狂而冰冷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進我的腦海,
幾乎讓我渾身一顫。它帶著巨大的風險,也帶著唯一的生機。我的左手原本隨意地擱在腹部,
此刻,我開始以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極其緩慢地向車門內(nèi)側(cè)把手移動。
每次只挪動微不足道的一寸,像蝸牛在濕滑的墻壁上爬行。“警官,
”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只是好奇,甚至帶著點被大雨和路卡耽擱的不耐煩,
“這陣仗……到底出什么大事了?要查得這么嚴?”我一邊問,
左手的小指已經(jīng)悄然勾住了那冰冷的金屬門把。
圓臉警察用手背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三小時前,BC鎮(zhèn)出了大案子。
一個從S市來的鉆石保管員被搶了。”“鉆石?”我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驚訝?!班?,
未切割的,價值兩萬多塊?!本斓穆曇舻统料聛恚瑤е环N追捕獵物的凝重,
“那家伙肯定摸準了保管員的行程,說不定從S市就一路跟過來的。
在旅館后面用棍子敲暈了人,可惜活兒不干凈,保管員醒過來就喊,驚動了人。
歹徒從后門溜了,跑得沒影兒,沒人看清他長什么樣,連挨了打的保管員自己都說不清。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此刻,整個左手掌已穩(wěn)穩(wěn)地覆蓋在門把上,
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直抵神經(jīng)末梢。汗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沿著我的脊椎溝壑向下淌。
我必須讓他繼續(xù)說下去,吸引他的注意力,也吸引那孩子緊繃的神經(jīng)。
“那……歹徒不是開著偷來的車嗎?”我盡量讓自己的疑惑聽起來合理,
“怎么連我們這種普通車也攔?”“他棄車了!
”圓臉警察的語氣帶著一絲挫敗和追捕的急迫,“離開旅館也就二十分鐘,
車就被扔在鎮(zhèn)子北邊那片老樹林子邊上。那地方荒得鬼都不去!
所以他肯定得靠兩條腿跑一段。這種人,隨時可能再偷一輛,
或者……”他銳利的目光再次掃過我們,“假裝搭車,然后劫車!”“天哪!
”我倒抽一口冷氣,這聲驚呼一半是偽裝,一半是真實——為那即將到來的孤注一擲。
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限,像拉滿即將斷裂的弓弦,
所有的力量都蓄積在緊扣門把的左手上。
我能感覺到副駕駛座上那少年刀子般銳利的目光正死死盯在我臉上,
他在監(jiān)視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笆迨?!”少年突兀地開口,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
充滿了強行壓抑卻瀕臨崩潰的恐慌,“我們……我們真得走了!我是說,
如果警察先生問完了……”他一邊急促地說著,那雙燃燒著恐懼和兇狠的眼睛,
下意識地從我緊繃的側(cè)臉移向窗外的圓臉警察——他在觀察警察的反應(yīng),
尋求一絲被放行的可能。就是這一瞬間!他視線移開的毫厘之差,
就是我用命賭來的唯一空隙!我用盡全身力氣,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向車門內(nèi)側(cè)把手,
同時猛地向外撞去!“砰——嘩啦!”一聲巨響撕裂了雨夜的死寂。
沉重的車門如同炮彈般向外彈開,狠狠撞在毫無防備的圓臉警察身上。
他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痛哼,整個人向后踉蹌,重重摔倒在泥水橫流的路面上,手電筒脫手飛出,
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短暫而狼狽的光弧。巨大的反沖力也將我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