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qū)帉幱X得渾身暖融融的,輕飄飄,像是臥在一朵柔軟的云絮里,
耳邊隱約是壓抑的、帶著濃濃依戀的啜泣聲,一聲聲“祖母”、“娘”。她聽得見,
卻又仿佛隔著一層溫厚的紗,并不清晰,只覺圓滿。是了,她這一生,已至終點。
夫君多年愛重,兒孫孝順出息,自己一生安穩(wěn)無憂,含笑而辭,已是難得的好福氣。
心中無憾,只有滿足的疲憊,四肢百骸漸次散去感知??赡菧嘏o謐的感覺卻驟然退潮!
一股尖銳的不適猛地攫住她——像整個人被從溫水里硬生生撈出來!緊接著,
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撕裂感。不是皮肉之苦,更像是靈魂被生拉硬拽,
硬塞進了一個……過分緊窄的皮囊里!刺耳的布料摩擦聲鉆進耳朵!沈?qū)帉幟偷乇犻_眼!
映入眼簾的,是她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一方輕軟緋紅紗帳頂子,
邊緣還繡著幾枝繁復(fù)又略顯稚嫩的同色纏枝蓮。
鼻尖縈繞的是她年少時最喜歡的、獨屬于沈家她這間暖閣里的,甜得有些發(fā)膩的白牡丹香氛。
這氣味,已有幾十年未曾聞過了。這不是她壽終正寢時的謝府正房!
驚愕、不解、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裹住心臟。她幾乎是彈坐而起!“哎喲我的姑娘!
可算醒了!” 一張滿布驚喜與嗔怪的熟悉臉龐猛地湊近,帶著屬于年輕人的活力,是碧桃!
可眼前的碧桃,臉頰飽滿,眉眼青澀,分明也是十幾歲的模樣!
“今兒個可不是能懶床的日子啊!謝家的公子馬上就要登門了!老爺夫人都等在前廳呢!
”碧桃手腳麻利地扯開帷幔,嘴里碎碎念著,動作間帶起一陣輕風(fēng)。
沈?qū)帉帨喩硌核查g凝固!謝家的公子……登門……她僵硬地、幾乎是一寸寸地扭動脖頸,
目光投向那扇朝著院子的花窗。冬日里略顯慘淡的晨光透進來,
在梳妝臺水銀磨得锃亮的銅鏡框上,映照出一張臉孔——那是她自己!
眼波清澈得如同山澗初融的水,雙頰猶帶一點少女獨有的飽滿潤澤,
肌膚是真正吹彈可破的細(xì)膩光滑。歲月留下的紋路、閱盡千帆后的沉穩(wěn)……通通不見分毫!
沈?qū)帉庮澏吨斐鍪?,指尖輕輕碰觸鏡面里那張年輕的容顏,冰涼的觸感真實得讓人心慌。
她猛地收回手,死死盯住鏡中人那雙因極度震驚而睜大的眼睛。
“碧桃……”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今日……是什么年月?”“哎喲我的姑娘!
您這是睡糊涂了不成?”碧桃失笑,手上動作絲毫不停,利落地打散她的烏發(fā),
“今日是永昌二十三年臘月初八啊!您和謝侍郎家公子的定親吉日!
全府上下都忙活一早上了!”永昌……二十三年!臘月初八?!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前的那個清晨!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節(jié)點!那個在片刻之后,
謝境初就會踏入沈家前廳,與她交換庚帖信物,定下終身的日子!沈?qū)帉帨喩砣鐗嫳撸?/p>
牙齒都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前世壽終正寢之時,兒孫環(huán)繞榻前,
丈夫謝境初那依舊溫和的面容……那溫情的畫面尚殘存在心間??纱丝?,
她卻回到了這一切的開始?為什么?她努力回憶臨去前的一切,頭腦中最后清晰的,
是手邊小幾上一本翻閱了大半的話本子,講的是一位貴婦自以為一生美滿,
實則丈夫背著她養(yǎng)有數(shù)房外室、兒女皆因利益對她虛情假意,她卻至死沉醉于假象。
臨閉眼前,書頁還攤開著,那“鏡花水月,虛夢一場”的批語,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難道……難道她那自認(rèn)為美滿幸福的四十年,也如同話本里那般,只是自己執(zhí)念勾勒的幻夢?
謝境初的溫存敬重,是否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兒女們的孝順依戀,是否摻雜著對謝家權(quán)勢的敬畏?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如同附骨之疽,瞬間蔓生,
將前世積攢的所有溫情回憶都染上了一層慘淡的疑云!是啊,若非如此,
為何會讓她回到這里?讓她有機會睜眼看清真相?“姑娘?”碧桃見她久久不語,
臉色變幻不定,不由擔(dān)憂,“您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回稟夫人請大夫……”“不用!
”沈?qū)帉幟偷鼗厣?,聲音斬釘截鐵。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掀被起身,眼神銳利如刀:“梳妝!”鏡中的少女,烏發(fā)堆云,
面如芙蓉,被碧桃精心妝點,更添嬌艷。一襲沈夫人命人趕制的緋霞云錦新襖裙,
襯得腰身纖細(xì),氣色極好。前世的今日,她滿心忐忑又隱隱雀躍,像枝頭含苞待放的桃。
可此刻站在這里,沈?qū)帉幹挥X得這一身嬌嫩的緋色,無比刺眼。前廳的門檻就在眼前。
隱隱能聽見父親沈謙清朗的笑語,夾雜著母親輕聲的叮囑。
另一個年輕些的、清越溫和的男聲低低回應(yīng)著什么。是他!謝境初!
前世幾十年的習(xí)慣幾乎要沖破所有疑慮牽動她的腳步,那個呼喚她“夫人”,
為她撫平鬢角白霜,在病中徹夜守候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赡窃挶纠铩扮R花水月”四個字,
此刻如同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沈?qū)帉幍哪_步頓在原地,雙手在寬大的袖袍里緊緊握拳。
“寧寧來了?”沈謙看見女兒,眼中閃過欣慰,“境初已等候多時了。”沈?qū)帉幪а弁ァ?/p>
是他,又不是他。那站在廳堂正中的青年,穿著一身裁剪極合身的靛青色杭綢直裰,
外罩同色錦地云紋的薄氅,更顯得長身玉立,氣質(zhì)清雅卓絕。眉如墨畫,目似寒星,
面容輪廓初顯端方的棱角,此刻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意,
眼中尚有幾分青年公子初登未來岳家門庭的恭謹(jǐn)與不易察覺的緊張。他是那樣年輕!
與她記憶中那位威嚴(yán)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謝家家主判若兩人。剎那間,
無數(shù)前世的碎片猛地撞進沈?qū)帉幠X海!新婚不久,他笨拙地為她簪花,
不小心扯斷了她一縷頭發(fā);長子和次女接連出痘,
他在外院書房坐立不安熬得眼底通紅;她三十五歲生辰,他從南地回來,
帶了一盒當(dāng)?shù)匦鲁吹谋搪荽海灰蚯皫兹章犓S口說嘴里沒味……太真了!
那些關(guān)切、喜悅、憂心忡忡的眼神,難道都是假的?不!心頭的疑慮卻如毒蛇吐信。
若真是美滿無缺,又怎會有此一遭重生?莫非這前半生的情意,到了后面……都變了味?
“沈小姐。”謝境初上前一步,對著沈?qū)帉幑笆譃槎Y,聲音清越。抬眼看她時,
那份青年公子的清雅里又多了一分專注的驚艷,耳根處泛起不易察覺的微紅。
前世今生無數(shù)回憶與疑慮交疊碰撞,沈?qū)帉幮闹幸黄鸟R亂。她定了定神,
強行壓下那股想要順從前路、再隨他看一次人生的沖動。不能!再踏上這條路,
只怕依舊是那個虛假的“美滿”!在謝境初溫和的注視下,在父母略帶疑惑的探詢目光中,
沈?qū)帉幧钌钗艘豢跉?,往前踏出一步,對著父親沈謙端正行了一禮:“父親,母親。
”她抬起頭,目光掃過帶著殷切期待的謝家夫婦,最后落在了沈謙身上,聲音清晰而平靜,
如同碎冰墜地:“女兒懇請父親,收回成命。女兒……不愿與謝公子定親?!薄笆裁矗?!
”最先失聲叫出來的是謝夫人王氏,手里的茶盞蓋子“哐當(dāng)”砸在幾上。
沈謙臉上的笑容僵住,隨即沉了下來:“胡鬧!寧寧!莫要任性!兩家婚書已備,
庚帖都……”“女兒不敢任性?!鄙?qū)帉幍穆曇舸驍嗔烁赣H的斥責(zé),依舊平穩(wěn),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女兒只是……心已有所屬?!彼踔廖⑽?cè)身,目光望向虛空,
仿佛真有那么一個人,“女兒與西街林府二公子林瀚早已……兩心相許。求父親成全!
”“林瀚?!”沈謙愕然。那是他一個同僚的庶子,性情木訥,在城防司任一小吏,
沈謙從未正眼瞧過。整個前廳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沈?qū)帉幉桓胰タ粗x境初的臉。然而,
即便她垂著眼,眼角的余光依舊捕捉到了那靛青錦袍下驟然僵直的身形。那種沉默,
帶著沉重的鈍感向她壓來。她能想象出他此刻臉上的震驚、不解,
或許還有屈辱……時間仿佛凝固了許久。只聽一道略帶沙啞卻極力維持著儀態(tài)的聲音響起,
是她上一世的夫君,如今的謝家公子:“沈小姐……心意已定?”每個字都吐得極為艱難。
沈?qū)帉幍痛怪酆?,點了點頭?!啊吵趺靼琢恕!庇质锹L的沉默之后,
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里那絲沙啞已被極力壓下,恢復(fù)了世家公子應(yīng)有的沉穩(wěn),
只是過于平穩(wěn),反而透出一種刻骨的落寞。他對著沈謙和王氏深深一揖,
“承蒙沈伯父、伯母看重,境初銘感于心。既然沈小姐……已有良配,境初……不敢相強。
家父那邊,境初會一力擔(dān)待,今日……就此拜別?!彼踔翛]有再看沈?qū)帉幰谎郏?/p>
只是微微頷首,便轉(zhuǎn)身向外走去。那挺拔的身影在跨過門檻時,腳步似乎有一瞬間遲滯,
但終究還是消失在門外。直到他的背影徹底消失,沈?qū)帉幰恢睉抑男牟啪従徛浠貙嵦帯?/p>
前廳里氣氛凝滯如冰。沈謙面色鐵青,手指著女兒,氣得半天說不出話。
謝夫人王氏臉色難看至極,勉強壓抑著怒氣匆匆告退。沈夫人又急又氣,一邊數(shù)落沈?qū)帉帲?/p>
一邊還得派人去追謝夫人說情。沈?qū)帉巺s只覺得一片虛脫后的松快。當(dāng)晚,
在沈?qū)帉帯胺橇皱患蕖钡募ち覉猿窒?,沈謙氣得摔碎了一套心愛的越窯青瓷茶具,
最終臉色鐵青地妥協(xié),命人連夜備了一份薄禮,打算改日去向林家那個不起眼的庶子提親。
沈府這一夜燈火通明,仆役們大氣不敢出,
只聞沈謙壓抑的怒斥聲與沈夫人的嘆息勸慰不時從正房傳出。
沈?qū)帉幰粋€人躺在曾經(jīng)熟悉的錦榻上,望著窗外冷寂的冬月,心頭翻涌著各種滋味。
有掙脫既定命運的茫然,有對自己這匪夷所思遭遇的恐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悵惘。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謝境初離去時那過于挺拔、也過于沉重的背影,
以及他在聽到“兩心相許”四字時,眼底那一閃而逝、幾乎無法捕捉的受傷。
難道……他不是話本里那種表里不一的人?難道她前世感受到的溫情,確有其事?
這個念頭剛剛冒頭,就被她狠狠壓了下去。不可能!若真是如此,為何要讓她回來?
定親日已過,從明日起,她就要開始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她只需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姑娘?姑娘快醒醒!謝家的公子馬上要登門了!老爺夫人都等在前廳催著呢!
您可不能……”碧桃那熟悉又帶著點急促的聲音,像冰錐一樣猛地刺穿了沈?qū)帉幊梁ǖ乃撸?/p>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從床榻上驚坐而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
她不敢置信地、無比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頭頂,那繁復(fù)稚嫩的纏枝蓮紗帳!身邊,
是碧桃那年輕飽滿、正帶著疑惑望過來的臉龐!窗外,是同樣初冬日、同樣慘淡的晨光!
空氣里,還是那股濃郁到發(fā)膩的白牡丹香氛!沈?qū)帉幟偷靥治孀∧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