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后的清晨，空氣里還殘留著舊日子的余味。她攥緊車鑰匙，腳步堅定。
前塵種種像未散的霧，而此刻，她只想穿過迷霧，去接回那個日思夜想的小小身影。1醒了。
六點半。離婚第三天。眼睛睜開，天花板上的燈影晃了晃。伸手摸手機，屏幕亮著，沒消息。
坐起來，被子滑到腰上。地板有點涼，光腳踩下去，打了個哆嗦。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樓下的老槐樹葉子耷拉著。三天前，簽離婚協(xié)議的地方，王浩低著頭，
他媽在旁邊拍桌子，說我不知好歹?，F(xiàn)在想起來，耳朵還嗡嗡響。女兒萌萌，
這三天在她奶奶家。第一天，萌萌打電話，哭著說奶奶不給她看動畫片。我想接她回來，
王浩說，剛離婚，讓媽帶帶，緩和緩和。第二天，打電話，萌萌聲音小，說奶奶做的菜太咸，
她想吃我做的番茄雞蛋。我問她奶奶呢，她說奶奶在客廳跟鄰居聊天，說我壞話。掛了電話，
攥著手機，指關節(jié)疼。前婆婆張桂蘭，從我跟王浩處對象起，就沒給過我好臉。
嫌我家是農村的，嫌我賺錢少，嫌我生不出兒子。萌萌出生后，她更變本加厲。
說萌萌是賠錢貨，說萌萌跟我一樣，將來沒出息。以前忍著，為了王浩，
為了萌萌有個完整的家。現(xiàn)在，沒必要了。離婚協(xié)議上寫得清楚，萌萌歸我。這三天，
是王浩求我，說讓他媽跟萌萌多待幾天，算是告別。我答應了。但現(xiàn)在，夠了。轉身，
走到衣柜前。打開門，里面掛著幾件新衣服。離婚前買的，沒穿過。選了件白色的襯衫，
黑色的褲子。換上，對著鏡子扯了扯衣領。鏡子里的人，眼下有點青，但眼神亮。
從床頭柜拿起車鑰匙。銀色的，有點沉。上周提的車。用我這幾年攢的錢，
加上離婚分的那點補償，夠了。王浩不知道，張桂蘭更不知道。以前，我開一輛二手電動車，
每次去接萌萌，張桂蘭都站在門口，陰陽怪氣，說電動車風吹日曬，委屈了她孫女。有一次，
下雨，我電動車壞在半路，淋著雨走到她家。她開門，上下打量我，說我活該，窮酸樣，
配不上她王家。萌萌在屋里聽見，跑出來，拉著我的手，說媽媽不酸，媽媽最好。那時候，
我抱著萌萌，眼淚差點掉下來?，F(xiàn)在，不一樣了。把鑰匙放進口袋，
又檢查了一遍包里的東西。身份證，離婚證，離婚協(xié)議副本。協(xié)議上寫著，
我有隨時探視和接走萌萌的權利。張桂蘭想攔，沒門。走到門口，換鞋。鞋是新的，
跟有點高，走起來穩(wěn)。拉開門，樓道里的聲控燈沒亮。跺了下腳，燈亮了，昏黃的光，
照在樓梯上。一步步往下走，腳步聲在樓道里回響。心里不慌，有點緊，像拉滿的弓弦。
走到單元門口，推開門。早上的風有點涼，吹在臉上，清醒。小區(qū)里沒幾個人，
保潔阿姨在掃地，沙沙響。我徑直走向小區(qū)門口的停車位。那里停著一輛車。銀灰色，不大，
但看著扎實。走到車邊，按了下鑰匙。解鎖的聲音，輕微的“咔噠”一聲。拉開車門，
坐進去。座椅是皮質的，還帶著點新車的味道。調了調座椅，系好安全帶。點火。引擎發(fā)動，
聲音很輕，很穩(wěn)。掛擋，松手剎。車子慢慢駛出小區(qū)。后視鏡里，老樓越來越遠。心里默念，
萌萌，媽媽來接你了。這一次，誰也攔不住。2車子開得穩(wěn)。比電動車穩(wěn)多了。握著方向盤，
手心不冒汗。以前騎電動車，遇到刮風下雨，手總是涼的。路上車不多。紅綠燈跳得有規(guī)律，
紅了停，綠了走。腦子里過了一遍張桂蘭的嘴臉。上次去接萌萌，她堵在門口，不讓進。
說我一個離婚的女人，帶不好孩子。說萌萌跟著她，能吃好穿好，將來還能上個好學校。
我當時跟她吵了幾句。王浩在旁邊拉我，說媽是為了萌萌好。為了萌萌好？
看著萌萌在屋里偷偷抹眼淚，也是為她好？后視鏡里，車子跑得直?？斓綇埞鹛m家小區(qū)時，
放慢了速度。這個小區(qū)我熟。以前每周都來，每次來，
都覺得空氣里飄著一股看不起人的味兒。門口的保安認識我。以前騎電動車來，
他總愛多問一句，找誰。今天開著車，他掃了一眼車牌，沒說話，抬了桿。心里冷笑一聲。
車子往里開，找了個離張桂蘭家樓棟近的車位停下。沒熄火。窗戶降下一點，
能聽見外面的聲音。有老太太在聊天，說東家長西家短。有小孩在追跑，笑聲刺耳。
視線往前移，落在三單元門口那棵香樟樹下?？匆娏?。張桂蘭牽著萌萌。萌萌低著頭，
小手在摳衣角，肩膀塌著，一看就不開心。張桂蘭背對著我，正跟旁邊一個胖老太太說話。
手舞足蹈的，嘴動得快，看那樣子，八成又在說我壞話。胖老太太點頭，
時不時往萌萌身上瞟，眼神怪怪的。張桂蘭說了幾句，突然回頭，瞪了萌萌一眼。
萌萌嚇得往旁邊縮了縮。我的火一下子上來了。手放在車門把手上，沒立刻拉開。再看看。
張桂蘭又轉回去跟胖老太太說，手指點了點萌萌的方向，像是在抱怨什么。萌萌一直低著頭，
腳尖在地上碾來碾去。這三天，她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以前總勸自己，忍一忍，
等萌萌再大點就好了。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人，你越忍，她越蹬鼻子上臉。離婚那天，
王浩還跟我說，他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看著樹下那個縮著脖子的小身影，心想，
這豆腐心，怎么就沒一點溫度？胖老太太終于走了。張桂蘭轉過身，拉著萌萌往單元門走。
萌萌的腳步拖拖拉拉，不想動。張桂蘭使勁拽了一把。萌萌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眼圈一下子紅了。夠了。我推開車門。腳踩在地上，鞋跟敲出的聲音，比平時響亮。
張桂蘭好像聽見了，停下腳步，轉過頭。她的視線先落在我身上，愣了一下。
大概是沒認出來，或者說，沒見過我這樣穿衣服，這樣站著。幾秒鐘后，她的眼神往下移，
落到我身后的車上。那眼神，從疑惑，到驚訝，最后定格成一種說不出的復雜。
像是看見什么不該看見的東西。萌萌也跟著回頭?？吹轿业臅r候，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像蒙塵的星星，突然被擦亮。她想掙脫張桂蘭的手，往我這邊跑。但張桂蘭攥得緊，
她沒跑成，反而被拽得更用力了。萌萌的小臉皺起來，帶著哭腔，卻不敢出聲。
我站在原地沒動?？粗鴱埞鹛m那張逐漸僵硬的臉，看著萌萌眼里的期盼。心里那根弦，
繃得更緊了。3我往前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噔噔”的響。
張桂蘭的視線在我和車之間轉了兩圈，最后落在我臉上，帶著點審視，又有點不屑。
“你來干什么？”她開口，語氣硬邦邦的。萌萌聽見我的聲音，又開始掙扎，
小身子扭來扭去，“奶奶，是媽媽！我要媽媽！”“老實待著！
”張桂蘭用力拽了下萌萌的胳膊，萌萌疼得“嘶”了一聲，眼圈更紅了。我停下腳步，
離她們兩步遠?！敖用让茸?。”我說，聲音不大，但清楚。張桂蘭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
嘴角撇起來，“接她走？林薇，你搞清楚，現(xiàn)在萌萌在我這兒?！薄半x婚協(xié)議上寫了，
萌萌歸我?！蔽叶⒅?，“這三天，是看在王浩的面子上?，F(xiàn)在，時間到了?！薄皡f(xié)議？
那破紙能當飯吃？”張桂蘭嗤笑一聲，眼神又瞟向我的車，“你開的這是什么？租的吧？
林薇，不是我說你，離婚了就踏踏實實過日子，打腫臉充胖子有意思嗎？”“這不用你管。
”我往旁邊挪了一步，讓車門更明顯些，“把萌萌給我?！薄安唤o！
”張桂蘭把萌萌往身后拉了拉，像是護住什么寶貝，“你一個離婚的女人，自己都養(yǎng)不活，
帶個孩子，不是遭罪嗎？萌萌在我這兒，有吃有喝，不比跟著你強？”“強不強，
不是你說的算。”我掏出包里的離婚協(xié)議副本，展開，“白紙黑字，寫得清楚。
我有權利隨時接走她?！睆埞鹛m掃了一眼協(xié)議，根本沒看內容，就別過臉，“我不管什么紙，
萌萌是我們王家的孫女，不能跟你走！”“她是我女兒?！蔽壹又亓苏Z氣，“跟我姓林，
不跟你姓王?！边@話像是戳中了張桂蘭的痛處，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說什么？
你再說一遍！”“我說，萌萌是我女兒?！蔽乙蛔忠活D，“從出生到現(xiàn)在，她吃的穿的，
哪一樣不是我操心？你除了會說她是賠錢貨，還做過什么？”“你放屁！
”張桂蘭的聲音拔高了，引得旁邊路過的人停下來看，“我沒帶過她？我沒給她買過東西？
林薇，你別良心被狗吃了！”“你帶她，是為了在王浩面前裝樣子?！蔽铱粗?，
“你給她買的那些舊衣服，是你親戚家孩子穿剩下的。萌萌不愛吃辣，你頓頓放辣椒，
她說了兩次，你就罵她挑食。這些，你忘了？”張桂蘭被我說得噎了一下，隨即更激動了，
“我那是為了她好！小孩子哪能那么嬌氣？不像你，把她慣得無法無天！”“我慣她，
總比你欺負她強?！蔽疑斐鍪?，對萌萌說，“萌萌，過來媽媽這兒。”萌萌眼睛里閃著光，
使勁點頭，又開始掙張桂蘭的手。這次她用了全身的力氣，張桂蘭沒抓穩(wěn)，手一松，
萌萌一下子就跑到了我身邊。她抱住我的腿，頭埋在我褲子上，小聲哭起來，“媽媽，
我想你，我不想在奶奶這兒了?！蔽业男木玖艘幌拢焓置嗣念^，“沒事了，
媽媽接你走?！睆埞鹛m看著空空的手，又看看抱在一起的我們，氣得渾身發(fā)抖，“林薇！
你敢搶孩子？”“不是搶?！蔽冶鹈让?，她立刻摟住我的脖子，把臉貼在我臉上，“是接。
”“你今天敢把她帶走試試！”張桂蘭往前一步，想攔我。我側身躲開，
抱著萌萌往車那邊走。“你站?。 睆埞鹛m在后面喊，聲音尖利，“林薇！
你這車到底是哪來的？是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
”我腳步沒停。這些話，以前聽了會生氣，會難過?，F(xiàn)在，只覺得刺耳，像蒼蠅在嗡嗡叫。
走到車邊，我拉開后座車門，把萌萌放進去，幫她系好兒童安全帶。萌萌坐好，看著我，
眼睛亮晶晶的，“媽媽，這是你的車嗎？好漂亮。”“是媽媽的?！蔽倚α诵?，
“以后媽媽開這個車送你上學。”“太好了！”萌萌拍了拍手。張桂蘭追了過來，站在車旁，
指著我罵，“你別給她灌迷魂湯！林薇，你趕緊把孩子給我抱下來！不然我跟你沒完！
”我關上車門，隔絕了她的聲音。然后，我轉過身，看著她。她還在罵，唾沫星子飛。
我從包里拿出手機，點開錄音功能，舉到她面前?！澳憷^續(xù)說?！蔽艺f，
“最好再說點更難聽的。這些話，我會發(fā)給王浩，讓他聽聽，他媽媽是怎么說他前妻的。
”張桂蘭的罵聲戛然而止。她看著我手里的手機，眼睛瞪得溜圓，像是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
周圍看熱鬧的人開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張桂蘭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大概是覺得丟了面子，
嘴唇動了動，卻沒再說出一個字。4我沒再看張桂蘭。轉身，繞到駕駛座這邊。
手放在車門把手上，冰涼的金屬觸感，讓腦子更清醒?！傲洲?！你給我站??！
”張桂蘭在身后喊，聲音劈了叉，“你以為你開個破車就能上天了？我告訴你，過不了多久，
你就得哭著回來求我們！”我拉開車門，彎腰坐進去?！巴鹾撇粫饽惆衙让葞ё叩模?/p>
他是萌萌爸爸！”張桂蘭還在喊，聲音里帶了點哭腔，不知道是氣的還是裝的。我系安全帶，
動作不快，但穩(wěn)?！澳愕戎∥疫@就給王浩打電話！讓他來評理！”張桂蘭掏出手機，
手指抖得按不準屏幕。我發(fā)動車子。引擎的聲音比剛才更清晰，像在回應她的叫囂。
周圍看熱鬧的人開始竊竊私語。“這老太太，剛才還說人家壞話呢……”“就是，
人家接自己孩子，她攔著干啥？”“看那樣子，以前沒少欺負人家吧？”張桂蘭聽見了，
臉更紅，沖著那些人喊：“關你們什么事！滾！”沒人理她。我掛擋，松手剎。
車子往前挪了一點。張桂蘭急了，往前跑了兩步，想攔在車頭前。我踩下剎車，
冷冷地看著她。她的腳停在離車頭不到半米的地方，大概是怕被撞，又不敢再往前?！傲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