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末蟬鳴“子墨，你先跟哥哥去旁邊玩會兒，我和叔叔聊幾句?！卑职侄紫聛恚?/p>
掌心帶著夏末陽光曬過的溫度，輕輕拍著我的后背。他的聲音混著院子里聒噪的蟬鳴，
像浸了井水的棉花，軟乎乎地落在耳邊，格外溫柔。旁邊的叔叔也揚聲朝院角喊，
那里有個穿棕色上衣的男孩正蹲在水缸邊玩水，指尖戳得水面一圈圈晃，
碎銀似的光在他胳膊上跳：“梁天佑！帶著弟弟到別處去耍，別在這兒搗亂。
”男孩“哦”了一聲，猛地站起身，水珠順著他細(xì)瘦的胳膊往下滴，砸在青灰色石磚上，
濺起星星點點的小水花。他沒回頭看我，手里攥著把缺了角的塑料小鏟子就往外院跑，
背影瘦條條的，領(lǐng)口被風(fēng)吹得掀起來，像根在風(fēng)里晃悠的蘆葦。我趕緊邁著小短腿跟上去，
塑料涼鞋踩在院角的泥巴里，黏糊糊地沾了滿鞋底，每走一步都“咕嘰”響。他走得太快了，
穿過爬滿牽牛花的籬笆，拐個彎就鉆進(jìn)了屋后的小樹林。樹葉綠得發(fā)亮，
陽光透過葉縫篩下來，在他發(fā)梢、鼻尖、肩膀上落滿金斑，
襯得那張本就清秀的臉蛋越發(fā)好看。我看呆了，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連腳步都忘了挪。
他好像察覺到我的目光，忽然回過頭來——四目相對的瞬間，蟬鳴都像停了半拍。
那雙眼亮得很，像盛著林間的溪水，就那么定定地看了我兩分多鐘，才忽然移開目光，
提起速度往林子深處跑。“哥，等我一下！”我跑得氣喘吁吁，嗓子被熱風(fēng)燎得發(fā)啞，
喊出來的聲音都劈了叉。他沒應(yīng)，腳步反而更快了，卡其色褲腳掃過路邊的狗尾巴草，
“颯颯”作響，像在和我較勁。“天佑哥，等等我！”我又喊了一聲，聲音里急出了哭腔，
小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布料被捏得發(fā)皺?？伤冀K沒有回頭，那道瘦長的影子越來越遠(yuǎn)，
眼看就要消失在樹影里。我急得直跺腳，使出吃奶的勁兒大聲喊：“天佑哥，別丟下我，
我害怕——”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股沒出息的哽咽。我拼盡全力往前撲，
卻像陷進(jìn)了蓬松的棉花里，腿怎么也邁不開，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融進(jìn)濃綠的樹影里，
徹底不見了。2 夢醒時分然后猛地一下，
像被人從深水里拽出來似的——我攥緊床單坐了起來，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著青白，
后背的汗把睡衣洇出一大片濕痕，涼颼颼地貼在皮膚上。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地照進(jìn)來，
在地板上拖出條長長的影子，像極了夢里那根晃悠的蘆葦。我盯著那片光發(fā)愣，
僵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松開手，床單上還留著幾道皺巴巴的指印，深深淺淺的，
像沒擦干凈的淚痕。怎么又是這個夢？這個關(guān)于夏末、蟬鳴和那個叫梁天佑的男孩的夢，
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纏了我十幾年，他就像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的漣漪總也停不下來。算了，
不想了。今天還得考科目三——這該死的科目三，掛了三次還沒過，到底是誰在和我較勁??？
一想到考試就心煩意亂，太陽穴突突地跳。趕緊掀被下床，冷水撲在臉上時，
才勉強(qiáng)壓下那股莫名的悵然。鏡子里的自己眼下有著重重地黑圓圈，嘴角還繃著沒松開，
活像誰欠了我八百塊沒還似的。騎上我的小電驢往駕校趕去，晨光把路面染成金紅色，
可我滿腦子都是離合、油門、靠邊停車的點位，連耳機(jī)里放著的歌都沒聽清。
等紅燈時瞥了眼手機(jī)，教練在群里發(fā)了集合定位，我對著手機(jī)上顯示位置嘆了口氣，
腦海里還想著第三次掛科時教練那句“你這腦子怕是裝不下開車的規(guī)矩。
”臉上地笑容也逐漸黯淡。到了駕校，跟著大部隊坐上教練車轉(zhuǎn)去另一個考場。
車上有的人在小聲念叨考試流程，有的人在掰著手指算掛科次數(shù)。后排的大姐轉(zhuǎn)著佛珠，
嘴里念念有詞，不知道是在求菩薩還是求電子考官高抬貴手。
幾個小時的車程晃得人昏昏欲睡，直到車停在考場門口，才被教練的吆喝聲驚醒。
我們一窩蜂下車去報名處排隊，就在攢動的人群里，我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隔壁隊伍里，穿著件白色的連帽衫，正低頭玩手機(jī)。明明是第一次在駕校見到，
可我盯著他看了好久，總覺得那眉眼、那低頭時嘴角的弧度，在哪里見過。
不是夢里的模糊輪廓，而是更近的、更清晰的印象，像被蒙塵的照片突然擦干凈了一角。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莫名生出一股想靠近的沖動，腳底下都有點發(fā)飄。
直到教練喊我的名字去辦理手續(xù)，我才猛地回過神，快步走到前臺登記。
辦完手續(xù)開始分配房間，駕校的宿舍是一室三床的簡陋格局，墻皮掉了好幾塊，
露出里面灰撲撲的水泥。我先拿到鑰匙，
熟門熟路地往宿舍樓走——畢竟之前來考科三時住過，對這里的彎彎繞繞還算清楚，
那些沒來過的學(xué)員還得跟著教練去認(rèn)路。進(jìn)了房間，我選了最左邊的床躺下，
點開游戲想打發(fā)時間，可屏幕上花花綠綠的畫面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
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個男生的側(cè)臉。就在這時，“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我趿著拖鞋下床開門，
有一說一這個拖鞋的質(zhì)量真的不是很好，有很多洞，非常的蹩腳。打開門后，
看見門口站著的正是他?？粗燥@憨厚的臉蛋，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床邊退了退。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徑直走到最右邊的床前放下背包，動作輕手輕腳的，
像怕驚擾了什么。背包拉鏈拉開時發(fā)出“刺啦”一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他從里面掏出折疊牙刷、換洗衣物，一一擺在床頭柜上，全程沒和我交流。
看他那沉默的樣子，倒像是不愛說話的類型?？晌胰滩蛔∮醚劢堑挠喙忸┧?，
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了上來，像潮水里的水草，纏得人心頭發(fā)癢，揮之不去。傍晚時，
教練打來電話，讓我們先休息會兒，六點半集合去吃飯。因為考員多，
駕校在附近的飯館訂了個大包廂，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菜色倒是豐盛，
紅燒魚、糖醋排骨、燉得酥爛的肘子擺了滿滿一桌，油光锃亮的，看著就下飯。
可最讓我心頭發(fā)暖的是，他就坐在我旁邊。這一桌里，
我倆顯得格外格格不入——考駕照的大多是三四十歲的長輩，
只有我們兩個是二十出頭的年紀(jì)。桌上熱鬧得很，考駕照的喝著可樂雪碧，
不考的長輩們抿著小酒，聊著誰家的孩子要升學(xué)，誰家的莊稼收成好，
氣氛熱得像鍋里翻騰的菜。他似乎和帶我們的林教練沾點遠(yuǎn)親，
偶爾會被問兩句“最近在忙啥”“有沒有女朋友”，他都答得溫溫吞吞的，聲音不高，
卻剛好能讓人聽清。期間林教練給他倒可樂，他接過杯子時，目光無意間和我對上，
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又飛快移開。然后他拿起桌上的茶壺，順手也給我面前的空杯滿上，
琥珀色的茶水在杯底晃了晃。他眼睛直勾勾盯著我，像是在確認(rèn)“這樣可以嗎”，
對上他的目光時，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跳得快要撞開胸膛，
那點雀躍差點順著嘴角跑出來。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
連吃飯的樣子都透著說不出的舒服，不像旁人那樣狼吞虎咽，夾菜時動作輕輕的，
咀嚼時也安安靜靜的。喝了幾杯可樂，膽子好像也壯了點。我清了清嗓子，
輕聲問道：“你也是來考科目三的嗎？”他轉(zhuǎn)過頭，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輕輕“嗯”了一聲。那聲音軟軟糯糯的，像浸了溫水的棉花，聽著讓人心里發(fā)癢，
忍不住想多跟他說幾句話?！拔易蛱靹偩毻曷肪€，”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桌上一盤幾乎沒動的糖醋排骨，又轉(zhuǎn)回來落在我臉上，“你呢？感覺難點在哪里？
”我盯著他說話時滾動的喉結(jié)，半天沒接上話。旁邊的王教練喊他喝酒（其實是飲料），
他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過頭來又反問了一遍：“是直線行駛還是靠邊停車？”我慌忙擺了擺手，
想說其實都怕，話到嘴邊卻變成：“都還行……就是有時候忘記看后視鏡。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輕得像羽毛掃過心尖：“我也是，教練還說我跟后視鏡有仇呢。
”隔著喧鬧的碰杯聲和長輩們的談笑聲，他說話的調(diào)子慢慢悠悠的，每個字都像泡在溫水里，
軟軟地淌進(jìn)耳朵里。我忽然覺得，這桌菜的味道好像沒那么重要了，
連空氣里都飄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3 重逢時刻散場時大家都往宿舍走，
回去的路上王教練還在念叨：“放寬心考，你們倆實力都夠，就是太緊張。
明天中午要是能再練練，把火氣降降，開起來保準(zhǔn)順?！蔽覀儜?yīng)著他的話，
一路結(jié)伴回了寢室。晚風(fēng)帶著夏末的余溫，吹得路邊的白楊樹沙沙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