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區(qū)破敗的筒子樓像個肺癆病人，樓道墻皮皸裂脫落，混著陳年油污和廉價煙味兒。
天花板上垂落黏膩的電線，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盡頭那扇門銹蝕得像塊爛鐵，
門板單薄得可憐，鑰匙孔邊還有幾道清晰的新撬痕。我掏出那把同樣廉價的鑰匙，
生澀地捅進去，擰動。門軸發(fā)出垂死的呻吟。還沒等完全推開，
一股濃烈的、幾乎令人作嘔的玫瑰香精味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混著塵土味。廉價香薰蠟燭？
劣質(zhì)香水？或者更糟——陸廷舟那個瘋子自己帶來的“見面禮”。屋里沒開主燈，
只點了幾根白蠟燭，光暈昏黃又搖曳，把狹窄客廳里破舊的二手家具拉扯出扭曲詭異的影子。
陸廷舟就坐在那張脫了漆的小餐桌旁唯一一把還算完整的椅子上。
他那身剪裁精良、一看就貴得能買下這整棟筒子樓的純手工西裝，
和周圍霉斑遍布、搖搖欲墜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到了刺眼的地步?？諝夥路鸸嗔算U，沉重滯澀。
窗外城市遠遠傳來的車流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只剩下沉悶的嗡鳴?！扒嘏?。
”他的聲音不高，低低沉沉的，像貼著地面爬行。但這聲音炸開的瞬間，
我脊背的汗毛立刻齊刷刷立起。那是一種深埋在骨髓里的、本能的警戒。這名字是烙鐵，
燙得我呼吸都窒了一下。我低頭換鞋，垂下的眼睫遮住一切可能外泄的情緒。
廉價的塑料拖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啪嗒一聲輕響。腳步放得很輕，走向他。
皮鞋在昏暗燭光里，一塵不染。一只冰冷修長的手突兀地伸過來，
精準無比地扣住了我的后頸。力道很大，帶著不容抗拒的掌控欲?！邦^低點，
”他低沉的命令在耳后響起。我沒有選擇，只有順從。俯身的動作扯到了身上的舊T恤，
布料繃緊。我?guī)缀跄芨杏X到他指尖貼著我頸后那塊溫熱的肌膚，
細微的、比周圍皮膚略深色的異樣感存在了二十多年，但在過去的一千多個日夜，
已被他賦予了全新的、“正確”的定義。他溫熱的手指在那塊皮膚上流連，
近乎迷戀地反復描摹那塊形狀不甚規(guī)則的淡淡胎記的輪廓。動作輕緩，
卻又帶著某種解剖標本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審視和占有意味?！岸嗪冒?，”他摩挲著，
指腹薄繭刮擦著細嫩皮膚，帶來一陣輕微痛癢，“連這里…都像是她的疤。
”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像情人絮語，卻字字淬了冰，“記住這位置。這是她的烙印，
也是你的命門。得磨得像鏡面，最好能反射出她的臉，分毫不差。
”指腹緩慢、固執(zhí)地一遍遍碾過那標記，燙得我頭皮發(fā)麻?！懊魈?，‘水岸新都’開盤晚宴，
你陪我去?！?他忽然抽回手，利落得像完成一項手術(shù)。我直起身，
視線撞上他幽深難測的瞳孔。那里面沒有疑問句，只有冰冷的陳述。我沒說話。過去三年，
每一次任務(wù)下達時的沉默，就是我的回答，也是我的入場券。他不需要“蘇蔓”點頭，
他只需要“秦暖”出場。“記住，”他站起身，陰影瞬間將我吞噬，
“別給我丟一分一毫的‘臉’?！蔽餮b衣料擦過我廉價T恤袖口時，留下冰冷昂貴的觸感。
腳步聲消失在門外。鐵門緩緩合攏，發(fā)出沉重的嘆息。
空氣里廉價玫瑰香精和男人殘留的、帶著冷冽雪松氣息的古龍水味混雜著，濃得化不開。
窗外城市的噪點終于清晰一點涌了進來，車聲呼嘯，像隔著另一個世界。
我看著對面斑駁墻壁上搖曳的燭光倒影，一動不動。臉上屬于“蘇蔓”的那點麻木和抗拒，
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里，正一寸寸褪去偽裝。鏡片里映出的那張臉，
被要求完美復刻秦暖那張臉，每一寸曲線都曾是蘇蔓的領(lǐng)地，如今只剩下冰冷陌生的模具。
我伸手，指尖在鏡面上劃過，觸不到自己。窗外的黑暗，終于將最后一點燭光也蠶食干凈。
蘭博基尼引擎低吼一聲，在墨色流光的車身下碾過馬路積水，水花濺上污穢的路基。
車內(nèi)皮革混著清新冷冽的空氣，像某種昂貴消毒劑的味道，干凈得隔絕了一切市井氣息。
陸廷舟靠在后座，閉著眼，像一尊精心打磨過的冰冷大理石像，
輪廓在窗外流動的光影里明明滅滅。他的司機是個沉默的影子，隔絕了所有外界噪音。
我的手指搭在柔軟的真皮扶手上，冰涼滑膩。窗外飛逝的霓虹燈牌像彩色的彈痕，
在車窗上拖曳出迷離的光帶?！暗搅恕！彼緳C的聲線毫無起伏。門被無聲拉開，
一股強勁的冷風帶著高級場所特有的香氛味直灌進來。陸廷舟倏然睜開眼，那眸光深不見底，
沒有一絲長途小憩的痕跡。他徑自跨下車，仿佛忘了我的存在。
昂貴的皮鞋踏在會所入口光可鑒人的水磨石上，清脆利落。我深吸一口“秦暖”的面具，
推門跟上。寒意瞬間被厚重的金碧輝煌取代，水晶吊燈的光瀑帶著暖意傾瀉而下，
空氣里浮動著紅酒、雪茄和名貴女士香水交織的復雜香調(diào)。嗡嗡的人聲像隔著磨砂玻璃傳來。
“陸少！”“陸總難得賞光！”恭維聲浪瞬間涌來，
他臉上隨即嵌上一抹恰到好處的溫潤笑意，微微頷首。他在人群里如魚得水，
偶爾側(cè)耳傾聽幾句，姿態(tài)優(yōu)雅矜貴。而我亦步亦趨地緊跟在他半步之后，
唇角保持著那被無數(shù)次訓練出的弧度——輕微的上揚，嘴角左側(cè)比右側(cè)略深半分，
露出八顆牙齒的上緣，眼神溫和又帶點恰到好處的矜持和距離感。每一個弧度，
都經(jīng)過千錘百煉。他自如地應(yīng)酬，交談間隙，動作極其自然地抬起手肘。
這是一個無聲的信號。三年扮演生涯早已把這場合變成血肉記憶，
我立刻伸出自己冰涼的指尖，極其自然地穿過他臂彎的空隙，輕輕挽住。
動作熟稔得無需思考，如同安裝了一個精密的配件。
那昂貴的西裝袖管下手臂的肌肉線條瞬間繃緊，細微的力度透過薄薄衣料傳來。
他側(cè)臉俯低幾度，溫熱的吐息掠過我的額發(fā)，聲音壓得極低，只夠我一人聽見：“很好。
保持住?！蔽覀儽灰街餮鐝d靠前的一桌。席上早已坐了幾位陸廷舟圈子里的核心人物。
他的手掌搭在我背后，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輕輕推了我一下，將我引至緊挨著他右手的座位。
精致的冷盤和溫潤如玉的骨瓷餐具早已備好。“小秦今天氣色看著真不錯。
”左手邊一位略顯富態(tài)的男人，王氏海運的少東，率先笑著開口，眼神在我臉上逡巡。
桌上目光瞬間聚焦過來。聚焦在我這張被精雕細琢、努力復制另一個人的臉上。
陸廷舟端起面前的晶瑩剔透的水晶杯，修長的手指虛虛握著，目光并沒有落在我身上，
只是隨意看著主位方向，語調(diào)隨意得像在談?wù)撎鞖猓骸笆敲?？大概是昨兒睡得沉了點。
讓她養(yǎng)著，倒也不是沒一點好處。” 他語調(diào)漫不經(jīng)心，像點評一件保養(yǎng)得宜的收藏品，
隨后目光才輕輕落回我的方向，唇角那點溫潤弧度仍在，“暖暖，嘗嘗那盤雪蟹。
廚房專門備的?！薄芭?。這名字被他念出來，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理所當然的親昵，
像是在唇齒間早已溫習過千萬遍。我順從地拿起銀筷，
精準地夾起最完整剔透的一小塊蟹鉗肉，沾了一點配好的姜醋汁，
放進他面前那只特供的雨后天青釉薄胎小碟里。他滿意地點頭，
拿起筷子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桌上眾人了然的眼神交匯，有人心照不宣地輕咳。“廷舟，
”坐他左手邊的是陸氏一個頗為倚重的旁支表叔，陸盛年，目光在我端坐的姿態(tài)上略略一停，
帶了點不著痕跡的探究，“你們這……也好幾年了，看著倒比親生的還合襯，真不容易。
”這話看似平常，在陸家這個深不可測的泥潭里，卻透著一絲刮骨的探尋。
是試探我身份的底細，還是試探陸廷舟的底線？陸廷舟微微向后靠著椅背，
執(zhí)筷子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他臉上的溫潤笑意仿佛刻印上去的冰花，紋絲不動，
但眼神深處那片海卻似乎瞬間凍了一下，凝結(jié)成某種冰冷堅硬的東西。周圍空氣都微微一滯。
“盛年叔說的是。”他放下筷子，聲音不高不低，清晰地遞過去，
嘴角那點弧度微妙地加深了一絲絲，變得有些鋒利，“我養(yǎng)著她，自然有我的道理。
她這張臉——”他倏地側(cè)過臉看向我，眼神像手術(shù)刀一樣割過來，
將我剛剛維持好的那份“溫順”剖開審視。周圍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徹底低了下去。
所有人都在無聲地關(guān)注著這場角落里的暗流。連那個王少東都收斂了笑容，端著酒杯，
眼神復雜地落在我臉上?！啊@張臉啊，”陸廷舟的指尖仿佛帶著電，
冰涼的指腹驀地擦過我的下頜，留下細微又清晰的刺痛感，聲音低下來，
帶著一種令人汗毛倒豎的柔情和不容置疑的殘酷，每一個字都像在打磨一塊璞玉，
“是要替我守門護主的。生得好，是福氣；用得對，是忠心。叔，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 他轉(zhuǎn)過頭看回陸盛年，臉上帶笑，眼神卻冰冷如刃。陸盛年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很快調(diào)整過來，打了個哈哈：“是，是！瞧我多嘴！來來，嘗嘗這花膠羹，養(yǎng)人的！
”桌上氣氛重新活躍，但那些重新響起的交談聲和碰杯聲，仿佛都蒙上了一層薄冰。
熱盤陸續(xù)上桌。一道清蒸海東星斑。魚身完整，肉質(zhì)潔白，
上面鋪著細細的姜絲和翠綠的蔥段，幾顆鮮紅的枸杞點綴其上，
蒸魚的豉油香氣幽幽彌漫開來。陸廷舟目光落在那魚身上，像是隨意吩咐：“暖暖，
去把魚肚上最厚那塊肉剔下來。盛一勺，給盛年叔?！北娙说囊暰€再次匯聚。剔魚肚肉，
對眼力、手穩(wěn)是絕對的考驗?；鸷蛏赃^肉易散，
位置差之毫厘則可能帶刺或者連著薄薄的魚皮破開，破壞品相。更重要的是，
魚肚那塊細膩的肉，在陸廷舟的飲食規(guī)則里，向來是他專屬領(lǐng)地。這命令，是測試？是敲打？
我拿起細長的公筷和純銀小勺，指節(jié)控制住細微的顫抖。伸進被蒸騰熱氣微微模糊的餐盤里，
冰冷的銀勺邊緣貼上溫熱的魚肉。觸感傳來，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搖晃。指尖發(fā)力，
邊緣巧妙地嵌入魚腹最豐厚的那道脊線下方——細膩的魚肉在銀勺巧勁下被無聲地分離下來，
完整如一小塊潤白美玉。沒有粘連魚皮，也沒有被蒸得松散的跡象。在數(shù)道目光聚焦下，
那勺完美無瑕的魚肚肉輕輕落進陸盛年面前的小碗。“盛年叔，
”陸廷舟看著那塊魚肉被遞過去，臉上方才那一絲冰冷的鋒利稍緩，
又恢復了那種無懈可擊的溫潤，“請慢用。”陸盛年眼神閃爍一下，看了看碗里的魚肉，
又抬眼不著痕跡地掃過我那張低眉順眼的臉，最終落在陸廷舟看不出情緒的神色上，
忽然爽朗地笑了兩聲：“難得廷舟割愛！小秦這手是真巧！來來，大家動筷子！
”一場無形的硝煙似乎在細微的動作和言語交鋒中消散。接下來的推杯換盞，
氣氛被刻意地推向了更高峰。桌上重新觥籌交錯，笑聲熱烈起來。燈光璀璨，
高腳杯中晃動的紅色酒液像流淌的血琥珀?？諝饫锵銠墯馀莸募毸楸崖暎?/p>
名流們優(yōu)雅或客套的交談，交織成一片迷離的聲響。主桌的位置如同聚光燈下的孤島，
浮華的熱浪一陣陣涌來。陸廷舟偶爾側(cè)頭與旁人低語幾句，
那張輪廓深邃的側(cè)臉上依然帶著無懈可擊的笑意。而我，在虛假的光環(huán)下，
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玩偶，完美執(zhí)行著每一個指令，為他倒酒，
接過他不動聲色遞來的水果碟，又恰到好處地在他與人碰杯時，送上無懈可擊的微笑。
一切都是程式化的精準。陸廷舟剛與一位賓客碰完杯，金黃色的香檳液在杯中輕晃。
他身體微微向后一靠，坐姿帶上一絲慵懶的松弛感。我的指尖一直保持著冰涼，
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在侍者將新的醒酒器擺上桌的那一刻，便探手拿過了它。
沉重的玻璃器皿里，深紫色的液體蕩漾著神秘的光澤。手臂懸停在半空，力量貫注于腕部，
醒酒器微微傾斜。一道澄澈的酒液無聲無息地滑落，
精準地注向陸廷舟手邊那只一直半滿的水晶杯。液面極輕地晃蕩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
一滴不差，堪堪停在杯沿下完美的三分線。杯壁冷凝的水珠蜿蜒流下，留下濕亮的痕跡。
陸廷舟的眼皮似乎掀動了毫厘，視線從那道完美如教科書般的酒線移開，掠過我的指尖。
他指尖捻著的方形鉆石袖扣，在燈光下冰冷地一閃。一切動作悄無聲息地同步進行。
我傾下醒酒器頸，暗紅的液體滑入杯中，距離杯沿三分線毫厘不差。就在這時，
那只水晶杯卻突兀地被往前推了小半寸。細微到幾乎不可察覺的動作?！班?！”輕微的脆響。
深紫的酒液沖在了突然被移位的水晶杯杯壁上，旋即失控般地向旁邊淌開，
幾滴暗紅的液體濺落在陸廷舟雪白挺括的襯衫袖口上，洇出幾小塊刺目的深色污痕！
時間仿佛有千鈞重。我握著醒酒器的指尖瞬間僵硬。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蛇行般竄遍全身。主桌上所有的談笑聲像被一刀切斷，徹底凝固。
剛才喧鬧的聲響在片刻間被抽離，只有醒酒器中殘存的酒液還在輕微地晃蕩。
陸廷舟的動作停了，手還保持著往前輕推的動作。他緩緩地、緩緩地轉(zhuǎn)過頭。
眼神落在我臉上。不是怒火，不是斥責。那是一種更深的東西，像極北之地永凍的冰原，
廣袤無聲，內(nèi)里是能將靈魂也凍結(jié)的死寂寒意。他就那么看著，一言不發(fā)。
沉重的醒酒器在我手心冰涼一片。桌上其他人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釘在我身上。我垂下眼，
視線落在他袖口那塊迅速擴大的酒漬上。一秒，兩秒，三秒。時間被冰凍，拉長。
他突然動了。不是看我，而是朝侍立在他身后的服務(wù)生微微抬了抬下巴。
眼神甚至都沒有離開我的臉。服務(wù)生立刻無聲地小步趨前，恭敬彎下腰，雙手奉上一個托盤。
托盤里鋪著潔白的濕巾和一個精致的深紫色絲絨方盒。陸廷舟的右手終于移開酒杯邊緣，
優(yōu)雅地捻起最上面那張雪白的濕巾。濕巾在他修長骨感的手指間翻折了一下。
他沒有擦拭那塊污漬，反而將整張濕巾緩慢又仔細地包裹住他的食指。動作慢條斯理，
目光始終沉沉鎖在我的瞳孔深處，像鎖定獵物。冰冷的目光籠罩我，帶著無聲的拷問。
他用那張雪白的濕巾，緩慢而用力地、一圈又一圈地擦拭他那根修長有力的食指，
仿佛上面沾著什么致命的病菌。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釘在我臉上。終于，
那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的擦拭動作停下。他捏著那塊用過的、變得皺巴巴的濕巾，
隨意地往旁邊侍者的托盤里一丟。動作隨意得像丟棄一張廢紙。“秦暖？”他開口，
嗓音低沉平穩(wěn)得像剛拂過山巔的冷風。我猛地吸了一口氣，空氣像帶了冰渣，
嗆進肺管：“廷舟，我……” 喉嚨發(fā)緊，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摩擦。“我讓你記住什么？
”他打斷，聲音不高，但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萬鈞的重壓，砸在冰面般死寂的空氣里。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緊緊鎖住我的瞳孔?！斑@張臉……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我的門面。
”胸腔里的空氣仿佛被瞬間抽干，我?guī)缀趼犚娮约貉例X細微的磕碰聲，強撐著穩(wěn)住聲線，
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試圖復刻那套“標準答案”：“……不能……不能出半點岔子。
”他看著我，眸色晦暗難明。忽然，唇角竟然極輕、極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弧度近乎溫柔，卻又冷得令人心悸。“倒背如流?！彼驼Z，目光終于從我臉上移開，
慢悠悠地掃向桌子中央那盤蒸得極好的龍蝦，聲音陡然一轉(zhuǎn)，溫和得像詢問天氣，
卻讓人從骨頭縫里透出寒意，“暖暖，去把那只蝦鉗夾過來?！泵钕逻_得沒有一絲縫隙。
仿佛剛才那凝固如冰的十幾秒從未發(fā)生過。龍蝦鉗，
那堅硬外殼下被精心拆出的、最肥美的一段嫩肉。我拿起公筷和分餐匙。指尖冰涼依舊。
銀匙尖端懸停在火紅油亮的龍蝦鉗上方，找準關(guān)節(jié)縫隙，插入、微撬、剝離。
動作流暢得沒有絲毫停頓，那一小塊瑩白如玉的鉗肉被完美地起出，安穩(wěn)落入潔凈的小碟中。
我傾身，手臂越過桌面，穩(wěn)穩(wěn)將小碟遞向他面前。銀碟邊緣觸碰到他的青玉釉餐盤，
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悅耳的“叮”。完美遞呈。陸廷舟瞥了一眼碟中的蝦肉，卻沒有動。
周圍的空氣凝滯著。富態(tài)的王少東捏著酒杯的手緊了緊。陸盛年目光在我們兩人間逡巡，
唇線抿得很直。陸廷舟微微向后仰去，身體沉進華貴椅背的陰影中，
像某種大型猛獸在觀察被逼入角落的獵物。
他端起面前那杯剛剛被我“失誤”濺了酒液的杯子，指腹在冰涼杯壁上緩緩摩挲了一下。
杯中剩余的琥珀色液體映著他半邊陰郁不明的臉?！澳阍搼c幸，” 他薄唇微啟，
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地穿透這片窒息的空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直插耳膜，
“你頂著的這張臉，暫時…還有用。”指尖輕輕一推。那只盛著瑩白蝦肉的小碟，
被無聲地推回了桌子中央的空處。“——讓它涼透了再端走。可惜了?！庇挈c砸在車窗上，
密集冰冷。車內(nèi)死寂無聲，只有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左右搖擺，刮開濃重的黑暗，
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咔嗒、咔嗒”聲。陸廷舟坐在后座陰影最深處，紋絲不動，
氣息沉寂得像一座冰封的山岳。雪白襯衫袖口上那幾點暗紅色的酒漬，
在偶爾掠過的慘白路燈光下，像是幾滴凝干的血。車駛進深宅大院，碾過濕漉漉的黑石路面，
停在燈火通明的巨大玄關(guān)外。電子雕花大門無聲滑開。司機快速下車撐開黑傘。
陸廷舟推開車門。我?guī)缀跸乱庾R地緊隨其后，身體的本能快于思考。
就在半只腳踏出車門的剎那——陰影中的男人猝然側(cè)身。
一只冰冷的手帶著千鈞之力猛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道極大，毫無防備，
骨骼仿佛瞬間被捏緊、擠壓，劇痛沿著小臂一路炸開！猝不及防！
喉嚨里一聲短促破碎的悶哼被強行壓回，只剩牙齒間倒抽的冷氣。
身體被那股蠻橫的力道猛地一拽！“嘭！”結(jié)結(jié)實實撞上冰冷的車門！
整個后背瞬間撞得麻痛不止。冰冷堅硬的金屬棱角硌著我的后心。他整個人籠罩下來。
貴的雪松香水、殘留的酒氣和他身上那股特有的、如同猛獸領(lǐng)地標記般的強大而冷酷的氣場，
混著外面濕透的水汽和寒意，鋪天蓋地壓上來，
將我死死禁錮在車身與他身體之間那不到二十公分的冰冷空間里。傘外的雨聲驟然清晰，
噼噼啪啪敲打傘面。黑暗中，司機僵持在原地，
只能看到傘面邊緣外那雙昂貴皮鞋冰冷的尖角。陸廷舟居高臨下，冰冷的氣息噴在我額前。
距離近到能看清他眼底深處那片沒有星光的、凝固的深淵。“廢物。
”冰冷的唇齒間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像是浸透了冰渣的針，直刺耳膜深處。他的手指，
剛才還在宴會上以主人的姿態(tài)享用我的侍奉，此刻猛地抬起，帶著凌厲的風，
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指腹用力下壓，冰冷的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膚深處！強迫著我仰起臉，
對上他那雙在玄關(guān)散射的慘白燈光下、翻涌著某種狂暴情緒的眼睛?！耙磺Ф鄠€日夜，
”他的聲音更低，更沉，像銹死的鐵器磨刮，“就算是塊頑石，也該被你磨成了美玉！
可我看到的……還是一個連倒酒都端不穩(wěn)的贗品！”冰冷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鐵鉗，
指尖掐進下巴的力道陡然加重！痛！瞬間的劇痛讓我眼前黑了一剎。
喉頭泛起濃重的鐵銹腥氣。“記住，秦暖，” 他薄唇緊貼著我冰涼的耳廓，一字一頓，
帶著碾碎血肉的威脅：“能頂著這張臉，是你命好。
哪天這臉成了累贅……”他的手指松開我的下巴，帶著一絲粗暴的推搡力道滑開。
手指精準地按在我側(cè)頸后方那塊微微異樣的溫熱皮膚上——那個被強行命名為“疤”的胎記。
指尖帶著冷酷的、施加痛苦的力度，用力碾磨那塊脆弱的區(qū)域！
“……我就親手把它連皮帶肉，從這個位置，”他的聲音驟然沉下去，
低啞中淬著血腥氣的寒，“一點點、敲骨吸髓地剝下來！丟給城西那群野狗。
”碾磨的力道殘忍無情，那塊皮膚傳來火燒火燎般的尖銳痛感！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上眼角。
他冰冷的手指離開了胎記的位置。視線重新聚焦的瞬間，
正好撞上他眼底最后一抹寒光——那是種審視物品價值，
盤算著何時將其肢解丟棄的、絕對冷酷的眼神。下一秒，他驀然轉(zhuǎn)身，不再看我一眼，
像丟棄一件沾染污穢的物品。高大身影融入玄關(guān)內(nèi)那片輝煌冰冷的光暈中。
巨大厚重的雕花門，無聲滑攏，將門外冰冷的瓢潑大雨和蜷縮在車旁的我徹底隔絕在外。
—夜雨冰涼，別墅窗內(nèi)泄出慘淡的光線，勾勒出我僵硬站立的輪廓。厚重的雕花門已關(guān)死，
像巨獸閉上的嘴。我一步一步挪向傭人區(qū)那扇不起眼、只能通往地下空間的狹窄小門。
雨水順著發(fā)梢、衣角滴落，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洇開。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一股混雜著消毒水和地下室獨有的潮濕霉味撲面而來。
頭頂昏黃的白熾燈發(fā)出低沉的電流嗡鳴。
盡頭盡頭盡頭——屬于自己的那扇灰色鐵門在走廊最深處。門后一片死寂，
唯有自己的呼吸沉重地回蕩在空曠冰冷的空間里。掏出鑰匙，旋轉(zhuǎn)。門軸生銹，
無聲地滑開一條縫隙。黑暗中，什么東西倏地亮起！
一道冰冷的白光瞬間投射在對面斑駁掉皮的墻壁上。
那白光來自靠墻舊桌上攤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被設(shè)定為“屏保喚醒”狀態(tài)的屏幕亮起，
顯示出一個極簡的搜索框。
品預覽】【VIP私人珍藏專場】【入場資格即時審核通道】光標在搜索框里有節(jié)奏地跳動，
像一顆冰冷的電子心臟。慘白的光映著墻壁上那個被反復訓練、如今已無懈可擊的微笑倒影。
唇角左側(cè)略深半分，牙齒露八顆上緣……一個被精雕細琢的贗品的臉。
視線掃過屏幕左下角的時間。凌晨三點十七分。死寂的房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