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后營的號角在黎明時分炸開,驚飛了檐下的麻雀。我勒住馬,最后望了眼謝府的方向,青蘿的窗欞還黑著,想來還在睡。懷里的棉襪被體溫焐得溫?zé)?,針腳歪歪扭扭,像她昨夜補衣時,落在布上的猶豫。
“世子,再不走就誤了時辰了?!?副將在旁催促,甲胄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我扯過韁繩,馬蹄踏碎了巷口的薄冰:“告訴柳瑟瑟,按我們說好的做?!?/p>
不能回頭。我怕多看一眼,那點硬起的心腸就會軟成泥 —— 她昨夜翻來覆去時,指尖在我手背蹭過的溫度,還沒散盡。
我用離開,逼她看清自己的真心,也逼自己別再動搖。
謝府的晨霧還沒散,青蘿推開窗時,正撞見柳瑟瑟抱著個空食盒往回走,眼眶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瑟瑟?” 她披了件披風(fēng)追出來,“無咎呢?我給他做了糖蒸酥酪……”
柳瑟瑟猛地轉(zhuǎn)身,食盒 “哐當” 掉在地上,瓷碗摔得粉碎:“青蘿姐!無咎哥走了!”
“天沒亮就走了,說…… 說在府里待著心煩,不如去斷后營拼個死活!”
青蘿的手僵在半空,披風(fēng)從肩頭滑落,露出發(fā)白的指尖:“他走了?”
“沒跟我說一聲?”
“說什么呀!” 柳瑟瑟抹著眼淚,聲音發(fā)顫,“他臨走前說,你心里裝著容晏,根本沒把他當夫君。他說…… 說眼不見為凈!”
柳瑟瑟的話像把鈍刀,割開她故作平靜的偽裝。
青蘿踉蹌著后退,撞在廊柱上,指節(jié)摳進木縫里:“他胡說…… 我沒有……”
“我只是記起了些事,我沒說不要他……”
聲音越來越低,連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她低頭看著地上的碎瓷片,里面映出自己慌亂的影子,像個弄丟了珍寶的孩子。
容晏的馬車恰在此時停在門口,他穿著件月白錦袍,手里捧著支含苞的紅梅,笑意溫軟:“青蘿,我來接你去別院看梅。”
“昨日新釀的梅酒,該開封了?!?/p>
青蘿猛地抬頭,眼里蒙著層水汽:“不去?!?/p>
“無咎…… 無咎他去斷后營了?!?/p>
容晏的笑容淡了些,卻依舊溫和:“我知道。”
“他走了也好,省得你總在我們之間搖擺?!?/p>
他往前邁了半步,紅梅的冷香浸過來,“青蘿,前世你等了我三百年,難道今生還要再等一個不懂你的人嗎?”
他趁虛而入,用前世的等待,逼她低頭。
青蘿攥緊了披風(fēng),指尖掐進掌心:“容晏,你別這樣。”
“我和他…… 不是你想的那樣?!?/p>
轉(zhuǎn)身往內(nèi)室走時,裙角掃過地上的碎瓷,劃出刺耳的聲響,像在和自己較勁。
接下來的幾日,青蘿像丟了魂。
白日里坐在窗邊發(fā)呆,望著城門的方向,手里攥著那只摔碎的瓷碗碎片,邊緣被摩挲得光滑。夜里則翻出我那件舊甲,一遍遍擦拭上面的箭痕,燭火在甲胄的凹痕里晃,像她心里沒底的光。
柳瑟瑟每日都來,帶來的消息一次比一次急。
“青蘿姐,無咎哥那邊糟透了!” 她跺著腳,靴底沾著的泥蹭在青磚上,“我托人打聽,斷后營連口熱湯都喝不上,士兵們凍得直哭,昨天還有人凍掉了手指!”
青蘿的手猛地一抖,碎片在掌心劃出細血珠:“怎么會這樣?”
“那邊是苦寒地?。 ?柳瑟瑟往她身邊湊了湊,聲音壓得極低,“我還聽說,無咎哥為了搶糧草,跟人打起來了,臉上劃了道大口子,血流了滿臉……”
柳瑟瑟的謊撒得越來越真,像根針,一下下扎在她最軟的地方。
青蘿猛地站起來,往內(nèi)室走:“我去給他送些棉衣,再備些傷藥……”
“送什么呀!” 柳瑟瑟拉住她,眼里閃著狡黠的光,“你現(xiàn)在送去,豈不是告訴他,你心里還裝著他?他要是知道了,哪還有心思在戰(zhàn)場上拼?”
“再說……” 她故意頓了頓,看著青蘿的眼睛,“我昨天去軍營附近,聽見幾個女兵在說,有個姓蘇的姑娘,是將軍的侄女,看無咎哥長得俊,又聽說他跟你感情不好,正天天往他帳里跑呢!”
“那姑娘說了,只要無咎哥點頭,她就求將軍把他調(diào)到后方,保他平安……”
“情敵” 的出現(xiàn),像把火,點燃了她藏了又藏的占有欲。
青蘿的臉 “唰” 地白了,猛地甩開柳瑟瑟的手,指尖在桌案上抓出幾道白痕:“不可能!”
“無咎不是那種人!”
“是不是,你說了不算啊?!?柳瑟瑟嘆了口氣,“男人在外面吃苦,身邊再有個體貼的,心思難免會動。再說…… 你這些天對他不理不睬,他心里能不寒嗎?”
青蘿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到窗邊,望著城門的方向,肩膀微微發(fā)顫。窗臺上的紅梅開得正艷,卻被她看得褪了色。
容晏來得更勤了。
他不再送花,而是帶來些更 “貼心” 的東西 —— 一件繡著前世紋樣的披風(fēng),一盒她當年愛吃的蜜餞,甚至復(fù)刻了雪井邊的石凳,擺在院里,說要讓她 “重溫舊夢”。
“青蘿,” 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把玩著那半塊雙魚玉佩,“斷后營的戰(zhàn)報來了,說是糧草不濟,怕是撐不過這個月。”
青蘿正在擦我的舊甲,聞言手一頓,甲胄上的寒光映得她臉色發(fā)白:“你說什么?”
“我說,謝無咎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他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天氣,“與其等一個沒指望的人,不如跟我走。”
“我在江南給你備了宅院,院里種滿了你愛吃的梅樹,我們像前世那樣,釀酒賞花,不好嗎?”
他用我的生死,逼她做選擇。
青蘿猛地將甲胄往桌上一摔,發(fā)出刺耳的碰撞聲:“容晏!你非要這樣嗎?”
“他是去打仗,不是去送死!”
“你就不能…… 不能給我點時間嗎?”
他站起身,逼近一步,玉佩在他掌心晃出冷光:“我等了三百年,還不夠嗎?”
“青蘿,你記起來了,你記起雪井邊的日日夜夜,記起我們刻在梅樁上的‘三世諾’!那些難道都是假的?”
“你現(xiàn)在對他的猶豫,不過是今生的習(xí)慣,等習(xí)慣沒了,你自然會回到我身邊!”
他不懂,那些 “習(xí)慣” 里,早長出了根,纏在心上,扯不掉了。
青蘿后退著躲開他的目光,撞在門框上,額頭磕出紅?。骸安皇堑摹?/p>
“我對他不是習(xí)慣……”
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到底是什么。是他替她擋箭時的決絕?是他夜里替她掖被角的溫柔?還是…… 此刻想到他可能出事,心口那陣尖銳的疼?
柳瑟瑟帶來的消息越來越離譜。
“青蘿姐,不好了!” 她沖進屋時,頭發(fā)都跑散了,“我聽送信的兵說,無咎哥被那蘇姑娘纏上了!昨天在營外的山坡上,那姑娘給他披了件新披風(fēng),兩人站了好久呢!”
“還有人看見,無咎哥收下了她送的荷包,說是…… 說是挺合心意的!”
青蘿正在給我的舊甲縫補內(nèi)襯,絲線突然繃斷,針尖在指腹上扎出個血珠,滲在布上,像朵細小的紅梅。
“他不會的。”
她喃喃自語,聲音卻越來越小,“他說過,只戴我繡的荷包……”
“人是會變的呀!” 柳瑟瑟湊到她耳邊,“尤其是在那種苦地方,有人遞塊糖就覺得甜了。再說,你對他那樣冷淡,他心里能不委屈嗎?”
謊言織成了網(wǎng),她困在里面,連自己都快分不清真假。
夜里,青蘿做了個噩夢。夢見斷后營的烽火燃紅了天,我倒在雪地里,身上蓋著件陌生的披風(fēng),手里攥著個繡著并蒂蓮的荷包 —— 卻不是她繡的樣式。
她驚叫著坐起來,冷汗浸透了中衣,摸向枕邊的舊甲,指尖在箭痕上抖得厲害。
“無咎……”
她低低地喚我的名字,聲音發(fā)顫,“你別信別人…… 你等我……”
窗外的月光落在那截復(fù)刻的石凳上,容晏刻的 “三世諾” 在月色里泛著冷光,突然變得刺眼。
容晏似乎察覺到她的動搖,攻勢更猛了。
他送來一幅畫,畫的是前世的雪井,井口堆著厚厚的雪,旁邊站著個穿紅裙的女子,背影蕭索,正是她自己。
“青蘿,你看,” 他指著畫里的女子,“她等了三百年,你忍心讓她的等待成空嗎?”
“謝無咎有什么好?他能給你的,我前世就給過了;他給不了的,我還能再給你三世?!?/p>
青蘿盯著畫里的雪,突然覺得冷。那雪下得太厚,壓得人喘不過氣,不像她記憶里的樣子 —— 她記起的雪,該是我替她掃開梅樹下的積雪,她踩著我的腳印往前跑,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雪粒。
前世的雪,終究蓋不過今生的暖。
斷后營開拔的消息傳來時,青蘿正在收拾行李。她把我的舊甲、棉襪、還有她連夜繡好的荷包塞進包袱,指尖在荷包上的并蒂蓮上蹭了蹭 —— 這次的針腳,比上次穩(wěn)多了。
容晏突然闖進來,手里拿著件紅裙,是按前世的樣式新做的,裙擺繡滿了纏枝蓮,和畫里的一模一樣。
“青蘿,跟我走?!?/p>
他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謝無咎這一去,能不能回來都是未知數(shù),你何必等他?”
“穿上這件裙子,我們回江南,就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p>
青蘿猛地抬頭,眼里的水汽突然散去,露出從未有過的清明:“容晏,你不懂?!?/p>
“你畫的雪井,不是我記起的雪;你說的等待,也不是我現(xiàn)在的心情?!?/p>
“前世的容郎,會在我冷的時候,把披風(fēng)給我裹緊;會在我繡錯針腳時,笑著說‘沒關(guān)系,歪歪扭扭才好看’;會在雪夜里,把暖爐揣在懷里捂熱了再給我……”
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落在包袱里的舊甲上,“他不會逼我做選擇,不會用我的軟肋要挾我,更不會…… 把我的猶豫當成背叛?!?/p>
前世的幻影,終于在今生的記憶里,碎成了片。
容晏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 青蘿把紅裙推回給他,動作堅定,“前世的容郎,和今生的你,不是一個人?!?/p>
“而我記起的,不只是雪井和等待。”
“還有……” 她拿起那個新繡的荷包,指尖在上面輕輕一按,“還有他替我擋箭時,血落在我帕子上的溫度;是他吃我做的糊餅時,笑著說‘挺香’的樣子;是他看我的眼神,從來都帶著光,不像你……”
她沒再說下去,卻比任何話都更傷人。
容晏的手猛地攥緊,紅裙的布料在他掌心皺成一團:“你是說,你把我當成了他的影子?”
“不是?!?/p>
青蘿背起包袱,往門口走,“是你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他的好。”
“前世的債,我認;但今生的路,我想自己走?!?/p>
她拉開門,晨光涌進來,落在她肩頭,像披了層金紗。柳瑟瑟站在廊下,沖她擠了擠眼,眼底閃著狡黠的光。
“青蘿姐,我備好了馬車,去斷后營的方向?!?/p>
青蘿回頭望了眼那截復(fù)刻的石凳,“三世諾” 三個字在晨光里褪了色。她突然笑了,像解開了什么心結(jié)。
“走?!?/p>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去追他?!?/p>
馬車駛出巷口時,青蘿掀開簾子,最后望了眼謝府的匾額。那些被前世記憶攪得混亂的日子,像場漫長的雪,終于停了。
她低頭摸了摸懷里的荷包,針腳雖還有點歪,卻扎得扎實。
“謝無咎,” 她對著風(fēng)輕聲說,“你等等我?!?/p>
“以前都是你護著我,這次換我來找你?!?/p>
“你別跟別人好,不然…… 不然我就把你繡的歪鴛鴦,全拆了重繡?!?/p>
風(fēng)卷著她的話往遠方飄,像根無形的線,一頭系著斷后營的烽火,一頭系著她怦怦的心跳。
追夫的路,才剛剛開始。
但她心里清楚,這次不是為了前世的債,也不是為了今生的習(xí)慣。
只是因為,那個人是謝無咎。
是那個會把棉襪焐熱了給她穿,會替她擋箭,會吃她做的糊餅還說香的謝無咎。
烽火萬里,她總得追上他,告訴他 ——
那些被前世記憶攪亂的日子里,她沒說出口的牽掛,其實一點都不少。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