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城的繁華,是潑天的錦繡堆砌在森森白骨之上。
> 沈硯踏著青石板路,官靴下是新科進士的青云坦途,
> 袖籠里,卻藏著一只尾巴如冰、氣息奄奄的狐。
> 阿璃的每一次微顫,都在無聲訴說:
> 這潑天富貴之下,暗流已噬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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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城門,如同巨獸的咽喉。
高達數(shù)丈的包鐵城門洞開著,吞吐著滾滾人流車馬。陽光落在城頭垛口锃亮的鐵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冷光,映著守城兵卒那張張被風霜和驕橫刻滿的臉。喧囂聲浪撲面而來,混雜著汗味、牲口氣息、脂粉香、食物焦香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權(quán)力中心的沉悶壓迫感。
沈硯勒住租來的那頭瘦馬的韁繩,混雜在等待入城的隊伍中。他穿著一身嶄新的青色襕衫,雖非華服,卻也漿洗得挺括干凈,襯著他清瘦挺拔的身姿,眉宇間那份新科進士的沉穩(wěn)氣度,在風塵仆仆的人群中顯得格外不同。身后的書箱,是唯一顯出幾分寒酸的舊物。
然而,無人知曉,那看似尋常的書箱內(nèi)里,早已被沈硯小心地鋪上了厚厚的軟墊。此刻,一只通體雪白、唯獨尾巴尖尖染著一抹奇異暗金的小狐,正蜷縮其上。正是阿璃。
箱內(nèi)空間狹窄,光線昏暗。每一次書箱的顛簸,都讓阿璃虛弱的身軀隨之輕顫。她能清晰地聽到外界鼎沸的人聲、車輪碾過石板路的隆隆聲、兵卒粗魯?shù)倪汉群攘R聲…這些聲音如同無形的重錘,敲打著她因詛咒和本源受損而變得異常脆弱的神魂。京城的氣息混雜而磅礴,帶著一種令她極度不適的“人氣”——那是無數(shù)欲望、算計、野心和污濁匯聚成的無形洪流,對于她這樣靈性幾近枯竭的精怪而言,如同置身于粘稠的泥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窒息感。
更讓她心神緊繃的,是那無處不在的、絲絲縷縷的窺探感。
并非來自某一個人,而是彌漫在整個城池上方。那是歷代王朝龍氣盤踞之地特有的威嚴,是無數(shù)供奉香火的廟宇道觀散逸出的信仰之力,是深宅大院中豢養(yǎng)的鎮(zhèn)宅法器的微弱靈光…這些駁雜而強大的力量場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無形的天羅地網(wǎng)。對于全盛時期的她,或許能如游魚般穿梭其間,隱匿無形。但此刻,她靈光黯淡,形同凡物,身處其中,如同赤身裸體行走在布滿荊棘的刀鋒之上,每一個毛孔都在預警著危險。
“通關(guān)文書!” 守城兵卒粗嘎的聲音在沈硯前方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沈硯面色平靜,從懷中取出吏部簽發(fā)的文書遞上。那兵卒掃了一眼文書上“新科進士”、“沈硯”等字樣,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沈硯的衣著氣度,臉上那點驕橫收斂了幾分,隨意地揮了揮手:“進去吧!別擋道!”
沈硯微微頷首,牽馬步入那幽深的城門洞。
光線驟然一暗,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只剩下前方出口處一片刺眼的光亮。喧鬧聲在拱形的門洞內(nèi)被放大、扭曲,形成嗡嗡的回響,更添幾分壓抑。阿璃在書箱內(nèi)猛地繃緊了身體,琥珀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倏然睜開,充滿了極致的警惕!就在進入門洞的剎那,一股極其隱晦、卻帶著濃重陰寒與腐朽氣息的妖異波動,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擦著書箱的邊緣滑了過去!
那波動極其短暫,一閃即逝,混雜在龐大駁雜的京城氣息場中,尋常人根本無法察覺。但阿璃不同!她對這種源自陰邪之地的污穢妖氣有著近乎本能的敏銳!那氣息中蘊含的貪婪、怨毒和一絲…讓她靈魂深處都為之戰(zhàn)栗的熟悉感!
是當年施咒者的同源氣息?還是京城地底盤踞的千年老妖無意間的吐納?
阿璃的心沉到了谷底。這京城,果然是龍?zhí)痘⒀ǎ∷龔娙讨窕瓯荒顷幒畾庀⒋掏吹难灨?,將身體蜷縮得更緊,尾巴緊緊纏繞住自己,連呼吸都屏住了。黑暗中,她的眼瞳死死盯著書箱頂部的縫隙,捕捉著外界任何一絲危險的征兆。
好在,那氣息并未停留,很快消失在城門洞外更龐大的喧囂之中。
沈硯毫無所覺,牽著馬,步履沉穩(wěn)地走出了城門洞的陰影,重新沐浴在京城正午的陽光下。眼前豁然開朗,一條筆直寬闊、鋪著巨大青石板的御道延伸向遠方,盡頭是巍峨宮城的金色琉璃瓦頂,在陽光下反射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威嚴光芒。
御道兩側(cè),樓閣林立,飛檐斗拱,彩繪斑斕。綢緞莊的招幌在風中翻卷如云霞,酒肆茶樓的旗幡獵獵作響,空氣中彌漫著烤餅、鹵肉、脂粉、藥材等無數(shù)種氣味混合而成的奇異馨香。車馬如龍,人流如織,身著各色服飾的官員、商賈、士子、僧道、販夫走卒…摩肩接踵,匯成一股奔騰不息的人潮。叫賣聲、討價還價聲、車轱轆聲、絲竹管弦聲…交織成一曲宏大而喧囂的盛世交響。
繁華,喧囂,活力四射。這就是京城,無數(shù)人夢寐以求的權(quán)力與財富中心。
沈硯牽著馬,隨著人流緩緩前行。他清俊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波瀾,目光沉靜地掃過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和行色匆匆的人群。然而,他的心神卻緊緊系在身后的書箱上。他能感覺到,自進入城門洞后,書箱內(nèi)阿璃的氣息就變得極其微弱而緊繃,仿佛一根隨時會繃斷的弦。這京城的“人氣”對她而言,是毒藥。
他不動聲色地調(diào)整了一下書箱的背帶,讓箱子更貼近自己的身體,試圖傳遞一絲微弱的安穩(wěn)。同時,他敏銳地感知到,自踏入這御道,便有數(shù)道目光從不同的方向投射過來。
有好奇的打量,那是路人對他這個年輕進士的注目。有探究的審視,來自一些看似尋常、眼神卻格外精明的行人,或許是某些勢力的眼線。更有幾道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來自御道旁停駐的華麗馬車簾幕后。沈硯目不斜視,只將腰背挺得更直,新科進士的沉穩(wěn)氣度自然流露,如同無形的屏障,將那些無形的試探與壓力稍稍推開。
他依照官憑上的地址,在靠近皇城、卻非最顯赫地段的區(qū)域,找到了一家名為“悅安”的中等客棧??蜅iT面不大,但收拾得還算干凈整潔,進出的多是些中下層官吏和趕考的舉子,喧鬧中帶著幾分規(guī)矩。
“掌柜,要一間清凈的上房。” 沈硯將馬韁交給迎上來的伙計,對柜臺后的掌柜說道,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wěn)。
掌柜是個精明的中年人,目光在沈硯嶄新的襕衫和那份沉穩(wěn)氣度上掃過,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哎喲,這位相公請了!上房有,有!甲字三號房,臨街但窗戶對著后院天井,最是清凈不過!您看?”
“就這間?!鄙虺庮h首,遞過一小錠銀子,“勞煩送些熱水和清粥小菜上來,勿要打擾。”
“好嘞!相公樓上請!”掌柜收了銀子,笑容更盛,親自引路。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但勝在干凈,推開后窗,果然對著一個安靜的小天井,只有幾株瘦竹在風中輕搖,隔絕了前街大部分的喧囂。
沈硯反手關(guān)上門,插好門閂,動作迅捷而無聲。他立刻放下書箱,小心地打開箱蓋。
阿璃蜷縮在軟墊上,小小的身體微微顫抖著。雪白的皮毛在京城渾濁的空氣里似乎也黯淡了幾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半睜著,里面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種深切的警惕??吹缴虺?,她眼中的戒備才稍稍褪去一絲,但身體依舊緊繃。
沈硯伸出手,動作輕柔得如同怕驚碎一個夢境。他小心翼翼地將阿璃從書箱中抱出來,那輕若無物的重量讓他的心又揪緊了幾分。他走到床邊,將她輕輕放在鋪著干凈被褥的床榻內(nèi)側(cè),避開了窗戶透進來的直射陽光。
“到了。”他低聲道,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這里暫時安全?!?/p>
阿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微弱、幾不可聞的“嗯”聲,算是回應。她努力想抬起頭,看看這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但脖頸似乎都無力支撐,只是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掃視了一下簡陋的房頂,便又疲憊地闔上了眼睛。從城門洞那驚魂一瞥的妖氣,到御道上無處不在的壓迫感,再到客棧里混雜著無數(shù)陌生氣息的環(huán)境,每一刻都在瘋狂消耗著她殘存的精神力量。
沈硯看著她這副虛弱到極致的模樣,眉頭緊鎖。他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溫水,又拿出隨身攜帶的、僅剩的一點溫補元氣的參片,用指尖捻碎了極小的一點,放入水中化開。
他端著水杯回到床邊,蹲下身,將杯沿湊到阿璃嘴邊:“喝一點?!?/p>
阿璃勉強睜開眼,伸出粉色的舌尖,極其緩慢地舔舐著杯中的溫水。那點微弱的參片藥力入喉,帶來一絲絲暖意,稍稍驅(qū)散了神魂深處泛起的寒意。她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每一次吞咽都顯得格外費力。
沈硯靜靜地看著,耐心地維持著杯子的角度?;椟S的陽光透過窗欞,斜斜地落在床榻上,將阿璃雪白的皮毛染上一層暖色,也照亮了她尾巴尖上那抹奇異的暗金,此刻那金色似乎更加黯淡了。
就在這時——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響起。
阿璃的耳朵瞬間警覺地豎起,身體猛地一僵,連喝水都停止了,琥珀色的眼瞳倏然睜開,銳利地盯住房門方向!
沈硯眼神一凝,迅速將水杯放到一邊,起身擋在床前,沉聲問道:“誰?”
“沈相公,”門外傳來伙計恭敬的聲音,“熱水給您送來了,還有您要的清粥小菜?!?/p>
沈硯緊繃的神經(jīng)微松,但并未完全放下警惕。他走過去,將門拉開一條縫隙,只夠伙計將盛滿熱水的木桶和放著食盒的托盤遞進來。
“有勞,放門口即可?!鄙虺幍穆曇艋謴土似届o。
“是,相公您慢用?!被镉嫹畔聳|西,識趣地退下。
沈硯關(guān)好門,將熱水桶提進來,又將食盒放在桌上。他重新回到床邊,看到阿璃眼中的銳利已經(jīng)褪去,重新被深重的疲憊取代,只是身體依舊保持著微微的警惕姿態(tài)。
他心中嘆息。這京城的每一步,對她而言都是煎熬。
他重新端起水杯,湊到她嘴邊:“再喝點?!?/p>
阿璃順從地繼續(xù)啜飲,只是動作更加緩慢無力。
沈硯看著她喝水的樣子,目光落在她那條依舊軟軟垂落、帶著暗金色澤的尾巴上。他伸出手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極其輕柔地、避開了那敏感的尾尖,只在她脊背上靠近肩胛的地方,用指腹極輕地、安撫性地順了順毛。
“別怕,”他低低地說,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有我。”
阿璃的耳朵微微抖動了一下,沒有抗拒這觸碰。她喝完最后一點水,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眼皮沉重地闔上。在徹底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出于某種本能,那條一直軟軟垂落的尾巴,極其微弱地、試探性地,朝著沈硯放在床邊的手腕方向,輕輕挪動了一小寸,尾尖的絨毛,幾不可察地,觸碰到了他溫熱的皮膚。
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帶著依賴,也帶著尋求庇護的脆弱。
沈硯的手腕微微一僵,隨即放松下來。他沒有移開手,任由那帶著一絲冰涼觸感的尾尖絨毛,輕輕地、依戀般地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窗外,京城的聲音隔著天井隱隱傳來,依舊喧囂。屋內(nèi),只有阿璃微弱卻逐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沈硯維持著半蹲在床邊的姿勢,手腕上感受著那微涼的、代表著絕對信任的觸碰,目光卻穿過半開的窗戶,投向天井上方那片被高樓切割得狹小的、灰藍色的京城天空。
風暴前的平靜,已然降臨。而風暴的核心,就在他手腕上,那一點微涼的重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