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哭。就是風(fēng)大迷了眼。手里這張紙,還帶著墨香,薄薄一張,卻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指尖發(fā)麻。上面就一行字?!柑K氏璆娘,無子,善妒,今休棄歸家,各不相干。」
落款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趙景明。趙景明,我那掛名夫君,大梁朝尊貴的景王爺。
成親三年,他進(jìn)我院子的次數(shù),一只手?jǐn)?shù)得過來。每次來,都像完成任務(wù)。坐下,喝茶,
問一句「近日可好」,然后起身走人。連我長什么樣,我懷疑他都記不清?,F(xiàn)在好了,
一張休書,徹底清凈。負(fù)責(zé)送休書的老管家垂著眼,聲音平板得像念經(jīng)?!竿鯛敺愿懒?,
請?zhí)K娘子今日便搬離東跨院。」「庫房里,您當(dāng)初帶來的嫁妝,已經(jīng)清點(diǎn)好?!埂噶硗猓?/p>
他頓了頓,從袖子里又摸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硬紙片,放在休書旁邊,「這個,
王爺讓一并交給您?!估瞎芗彝讼铝?。院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這張休書,
以及那張莫名其妙的硬紙片。風(fēng)卷著落葉在我腳邊打轉(zhuǎn)。我盯著那張硬紙片。暗紅色的底,
印著復(fù)雜的花紋,還有幾個凸起的燙金小字?!竷丢剳{證」。
底下還有一行更小的字:「憑此券及背面編號,于京城寶豐號總店兌換相應(yīng)獎勵,
解釋權(quán)歸景王府所有?!故裁赐嬉鈨海啃輹€帶兌獎的?我翻過那張硬紙片。
背面果然有個歪歪扭扭的編號:「柒叁零捌」。一股邪火蹭地冒上來。趙景明!休了我,
還給我張破彩票?當(dāng)我是打發(fā)叫花子,還是耍猴呢?我抓起那張「兌獎憑證」,
真想立刻撕個粉碎。手都舉起來了,又停住。不行。蘇璆娘,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景王妃了。
你是被休下堂的棄婦。你爹娘早就不在了,蘇家那個空殼子,
回去只會被那群叔伯兄弟啃得骨頭都不剩。你帶來的嫁妝?當(dāng)初為了撐門面,爹娘咬牙湊的,
值錢的早被王府庫房那幫人掉包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估計也就夠我租個小院,撐幾個月。
這張破紙,萬一……萬一能換點(diǎn)銀子呢?蚊子腿也是肉。我深吸一口氣,
把那張休書和兌獎憑證,一起塞進(jìn)了貼身的荷包里。先搬出去。其他的,再說。
京城寶豐號總店。氣派是真氣派,三層高的朱漆大門,鎏金的招牌,
門口站著穿綢緞衣裳的伙計,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我穿著半舊的細(xì)棉布裙子,
頭上只插了根素銀簪子,混在一群綾羅綢緞的夫人小姐中間,格格不入。排了半天隊,
終于輪到我了。我把那張皺巴巴的兌獎憑證,小心翼翼地遞進(jìn)高高的柜臺窗口。
里面坐著個戴瓜皮帽、留著山羊胡的賬房先生。他眼皮都沒抬,接過憑證,
掃了一眼背面的編號「柒叁零捌」。手指在厚厚的賬冊上劃拉了幾下?!膏拧!?/p>
他鼻子里哼了一聲,「景王府簽押的?!顾ь^,那雙精明的眼睛上下掃了我一遍,
帶著點(diǎn)不易察覺的輕蔑?!竷妒裁矗俊刮冶凰吹糜悬c(diǎn)不自在,
但還是硬著頭皮問:「請問……能兌什么?」賬房先生嗤笑一聲,
慢悠悠地說:「這可不好說。景王爺體恤,這‘休書彩票’啊,獎品五花八門?!埂干仙虾?,
有京郊良田百畝?!埂干虾?,有赤金頭面一副?!埂钢泻灒c羅綢緞十匹?!埂赶潞灺铩?/p>
他拖長了調(diào)子,「那就看運(yùn)氣了,可能是陳年的粳米兩斗,
也可能是……庫房里積壓的舊物一件?!刮业男模脑?,忽上忽下。
「柒叁零捌號……」賬房先生的手指在賬冊上點(diǎn)了點(diǎn),語氣平淡無波,「哦,下下簽?!?/p>
咯噔。我心里那點(diǎn)微弱的希望小火苗,「噗」一下,徹底滅了。果然。
我就知道趙景明沒安好心。「兌什么?」賬房先生不耐煩地敲敲柜臺?!赶孪潞灐瓋妒裁??
」我聲音有點(diǎn)干澀。「等著?!官~房先生起身,慢吞吞地走向后面黑黢黢的庫房。
周圍幾個等著兌獎的夫人小姐,捂著嘴低聲笑起來,眼神瞟過來,
帶著毫不掩飾的憐憫和嘲笑。「喲,下下簽啊……」「這位娘子瞧著面生,是哪個府上的?」
「還能是哪個府?拿著景王府簽押的兌獎券,又兌個下下簽……嘖嘖,
該不會是那位剛被……」后面的話沒說下去,但那意味深長的笑聲,像針一樣扎人。
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不能慌。蘇璆娘,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是了,
但也不能讓人看扁了。賬房先生終于出來了。手里沒拿金,也沒拿銀,更沒拿布匹糧食。
他牽著一頭……驢?不,比驢還瘦,毛色灰黃,肋骨根根分明,蔫頭耷腦,走路都打晃。
另外兩個伙計,吭哧吭哧地抬著一個落滿灰塵、看起來沉得要命的大木箱子?!概?!」
木箱子重重地墩在我腳邊,震起一片灰塵。那頭瘦驢被拴在箱子旁邊,有氣無力地「嗯昂」
了一聲。賬房先生撣撣袖子上的灰,面無表情地宣布:「柒叁零捌號,下下簽。
獎品:代步老馬一匹,家用雜物一箱。請簽收。」我盯著那頭風(fēng)一吹就能倒的「老馬」,
又看看那個破箱子。這就是我的「大獎」?周圍那些壓抑的嗤笑聲更響了。
一個穿著體面的管事模樣的男人,搖著頭,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讓我聽見:「景王爺這‘休書彩票’,還真是……別出心裁。體面掃地啊?!贵w面掃地。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心上。比拿到休書那一刻,還要難堪百倍。趙景明!
你是故意的!用這種下作手段,羞辱我,讓我徹底在京城抬不起頭!我死死咬著嘴唇,
嘗到一點(diǎn)鐵銹味。不能哭。絕對不能在這里哭。我挺直了背脊,忽略掉四面八方刺人的目光,
對那賬房先生說:「勞駕,幫我把東西抬到店外?!官~房先生大概也沒想到我這么平靜,
愣了一下,才揮手讓伙計幫忙。瘦驢拉著那個破箱子,吱吱呀呀地走在繁華的朱雀大街上。
我牽著韁繩,一步一步往前走。路人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像潮水一樣涌過來?!盖埔姏]?
那就是景王爺剛休掉的王妃!」「哎呦,真可憐,怎么弄成這樣?」「聽說兌了個下下簽,
就得了頭快死的老驢和一口破箱子!景王爺可真夠狠的……」「狠什么?善妒無子,
被休不是活該嗎?」「就是,看她那樣子,木木呆呆的,難怪王爺不喜歡……」那些話,
清晰地鉆進(jìn)耳朵里。我牽著驢,眼睛只看著前面的路。心里那把火,燒得越來越旺。趙景明,
你夠狠。這份「大禮」,我蘇璆娘,記下了。
靠著變賣幾件沒被掉包、還算成色不錯的舊首飾,我在城南最魚龍混雜的甜水巷尾,
租了個巴掌大的小院。院墻是土坯壘的,屋頂?shù)拿┎菹”。掠晏炜隙?/p>
唯一的優(yōu)點(diǎn)是便宜,還有一口能用的水井。那頭瘦驢,我給它起了個名,叫「老黃」。
指望它拉車代步是不可能了,走路都喘。不過它胃口奇好,給點(diǎn)草料就吃得津津有味,
倒是好養(yǎng)活。那個沉重的大木箱子,一直丟在墻角落灰。今天陽光不錯。我挽起袖子,
打算把這礙眼的破箱子清理掉,看看能不能劈了當(dāng)柴燒。箱子沒上鎖,搭扣銹死了。
我找了塊石頭,費(fèi)了老鼻子勁才砸開?!高旬?dāng)!」蓋子掀開。
一股濃重的灰塵和霉味撲面而來,嗆得我直咳嗽。我捂著口鼻,揮開眼前的浮塵,
探頭往里看。箱子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最上面,
胡亂堆著幾匹顏色灰撲撲、一看就放了不知多少年的粗麻布。布匹底下,壓著些零零碎碎。
豁了口的粗陶碗。斷了柄的木勺。生滿綠銹、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銅壺。
還有幾卷發(fā)黃發(fā)脆、一碰就掉渣的舊賬本。我越翻心越?jīng)?。果然是一箱破爛!趙景明,
你羞辱人的手段,真是登峰造極!我氣惱地抓起那幾匹散發(fā)著霉味的粗麻布,想直接扔出去。
布匹剛拎起來,底下露出一個黑乎乎、四四方方的東西。像個小匣子,但比普通妝匣深很多,
通體烏黑,沉甸甸的。什么玩意兒?我撥開蓋在上面的破碗爛勺,把那個黑匣子拖了出來。
入手冰涼,分量十足。非金非木,表面沒有任何花紋裝飾,黑得純粹,
只在側(cè)面有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機(jī)括。我掂量著這沉甸甸的黑疙瘩,滿腹狐疑。
景王府庫房里的破爛,還有這么個東西?看這材質(zhì),也不像值錢的。鬼使神差地,
我伸出手指,撥弄了一下那個小小的機(jī)括?!高菄}?!?/p>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機(jī)簧彈動聲。黑匣子頂部的蓋子,竟然無聲無息地滑開了!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腐紙張和淡淡墨香的味道,飄散出來。我探頭一看。
匣子里沒有金銀珠寶。整整齊齊,碼放著一沓又一沓的……紙。紙張顏色泛黃,
顯然有些年頭了。每一沓都用細(xì)麻繩捆扎得整整齊齊。最上面一沓的紙張邊緣,
露出幾個清晰有力的字跡。我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紙張堅韌厚實(shí),觸感獨(dú)特。
上面是豎排的墨字,字跡遒勁飛揚(yáng),力透紙背?!复罅簩氊S號,見票即兌,足色紋銀,
壹仟兩整。」下面蓋著鮮紅的印章,印文復(fù)雜,但中心「寶豐通兌」四個篆字清晰可辨。
日期是……二十年前?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一千兩?我趕緊又翻看下面幾張。
「大梁寶豐號,見票即兌,足色紋銀,伍佰兩整?!埂复罅簩氊S號,見票即兌,足色紋銀,
貳仟兩整?!谷掌谟性缬型?,金額大小不等。最小的也有三百兩,最大的那張,
赫然寫著「叁仟兩整」!我呼吸都停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響。
我猛地?fù)涞较渥舆?,把那些破爛玩意兒一股腦全扒拉出來。粗麻布下面,破碗爛勺底下,
那些發(fā)黃的舊賬本縫隙里……一張!又一張!全是這種蓋著寶豐號紅印的銀票!
有些還夾雜著幾張泛黃的地契房契,
落款都是京城里曾經(jīng)顯赫一時、如今早已敗落甚至消失的世家大族!我跌坐在地上,
手里緊緊攥著一把銀票。厚厚的一沓,每一張都代表著真金白銀。
老黃在院子角落里悠閑地嚼著干草,「嗯昂」地叫了一聲。陽光照在我手上,
那些銀票上冰冷的數(shù)字,此刻卻燙得驚人。趙景明……這就是你給我的「下下簽」?
你庫房里積壓的「破爛」?我腦子里一片混亂。震驚,狂喜,還有巨大的荒謬感交織在一起。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箱子里是什么?如果知道……他為什么要用這種侮辱性的方式,
把這樣一筆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巨財,「賞賜」給一個他剛剛休棄的、無足輕重的下堂婦?
如果不知道……那寶豐號的賬房先生,景王府庫房管事,難道都是瞎子?我猛地站起來,
沖到院門邊,警惕地左右張望。甜水巷依舊嘈雜,沒人注意我這個破落小院。我「砰」
地關(guān)上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插上門栓,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心還在狂跳。
手里這把銀票,沉甸甸的,像握著一團(tuán)火。不能聲張。絕對不能!這筆橫財,來得太詭異,
太燙手。趙景明,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像個賊。小心翼翼,
提心吊膽。我沒敢去動那些巨額銀票。只挑了一張面額最小的三百兩銀票,趁著天蒙蒙亮,
換了身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用灰抹了臉,混在進(jìn)城賣菜的農(nóng)婦堆里,溜出了甜水巷。
我沒去寶豐號總店那氣派的地方。在城西一個不起眼的街角,
找到一家門臉小小的、看起來半死不活的寶豐號分號。柜臺后是個打瞌睡的老賬房。
我把那張三百兩的銀票遞進(jìn)去,心提到了嗓子眼。老賬房慢悠悠地戴上老花鏡,
對著光線看了半天,又翻出一本厚厚的、邊角都磨爛了的舊賬冊,細(xì)細(xì)核對。
時間過得無比漫長。我手心全是汗?!膏?,沒錯。」老賬房終于抬起頭,聲音沙啞,「承惠,
足色紋銀三百兩。要現(xiàn)銀還是兌成小票?」「現(xiàn)……現(xiàn)銀?!刮疑ぷ影l(fā)緊。老賬房也沒多問,
慢吞吞地打開錢柜,數(shù)出三十個十兩的銀錠,用一塊舊藍(lán)布包好,沉甸甸地推給我?!改煤?。
」走出錢莊,懷里抱著那包沉甸甸的銀子,走在清晨微涼的街道上,我才感覺腳踩到了實(shí)地。
是真的!那黑匣子里的銀票,都是真的!懷揣著這三百兩「巨款」,我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搬家。甜水巷那個破院子,太不安全了。
我在城東靠近平民區(qū)、但治安相對好不少的地方,租下了一個帶臨街小門臉的一進(jìn)小院。
門臉不大,以前是個賣針頭線腦的雜貨鋪,生意不好倒閉了。院子干凈,有口水井,
還有個小灶間。足夠我安身。我用剩下的銀子,置辦了簡單的鍋碗瓢盆,買了些米面糧油。
剩下的錢,我仔細(xì)藏好。那箱「破爛」,連同那個裝滿銀票的黑匣子,
被我埋在睡房床下最深處。安頓下來,看著這個真正屬于我的小窩,
心里第一次有了點(diǎn)踏實(shí)感。然后,問題來了。坐吃山空不行。
尤其我懷里還揣著一個能炸死人的秘密。我得有個營生。開什么店呢?
我坐在空蕩蕩的臨街小鋪?zhàn)永?,托著下巴發(fā)呆。琴棋書畫?女紅刺繡?別逗了。在蘇家,
我是庶女,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學(xué)那些是嫡女的事。在王府三年,像個透明人,
更沒機(jī)會學(xué)。想來想去,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像只有……做飯?小時候在蘇家小廚房偷師,
后來在王府,為了打發(fā)那漫長又無聊的日子,我經(jīng)常自己鼓搗點(diǎn)吃的。王府的廚子手藝是好,
可規(guī)矩太大,做什么都一板一眼,沒意思。我就愛自己琢磨點(diǎn)不一樣的。尤其是面食。
搟面條,包餃子,蒸包子……怎么弄筋道,怎么調(diào)餡料香,我好像特別有感覺。對!
就開個小面館!本錢小,我一個人也支應(yīng)得過來。說干就干。
我給我的小鋪?zhàn)悠鹆藗€簡單粗暴的名字——「蘇記面攤」。定做了個小小的木招牌掛出去。
又花了些錢,置辦了兩套結(jié)實(shí)的桌椅板凳,一口大鍋,一個煮面的爐子。最重要的,
是去東市選面。我嘗遍了七八家面鋪的樣品,最后選定了一家老字號石磨坊的細(xì)麥粉。
面要筋道,和面的水、揉面的力道、醒面的時間,一點(diǎn)都不能馬虎。湯頭是關(guān)鍵。
我買不起大骨頭熬高湯。就用最便宜的雞架子、豬棒骨,配上曬干的蝦皮、小銀魚干,
再加上幾味便宜的香料,小火慢煨。熬出來的湯,清亮中帶著醇厚的鮮。澆頭也簡單。
肉沫臊子,用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細(xì)細(xì)剁碎,加黃醬、甜面醬爆炒,醬香濃郁。酸菜肉絲,
自家腌的芥菜疙瘩切成細(xì)絲,泡去多余咸味,配上肉絲爆炒,酸爽開胃。
還有最便宜的素三鮮,木耳、黃花菜、豆腐干切丁,用素油炒香,清清爽爽。一切準(zhǔn)備就緒。
開張那天,我天不亮就起來熬湯、揉面、備澆頭。爐火燒旺,大鍋里骨頭湯翻滾著,
冒出帶著濃郁香氣的白霧。我把小門板卸下來,露出小小的鋪面。清晨的街道漸漸有了人聲。
趕早工的,出攤的,路人走過我這小小的「蘇記面攤」,好奇地張望幾眼,又匆匆走過。
沒人進(jìn)來。我的心,從開始的雀躍,慢慢沉下去。日頭升高。肚子餓得咕咕叫。
我坐在爐子旁的小板凳上,看著鍋里翻滾的白氣發(fā)呆。難道……真要賠本了?正沮喪著,
一個穿著短褂、肩膀上搭著汗巾的挑夫,拖著疲憊的步子走到門口。他大概是被香味吸引,
探頭往里看了看,又摸了摸癟癟的肚子,遲疑地問:「小娘子,你這面……多少錢一碗?」
我趕緊站起來:「素面五文,加肉臊子八文,酸菜肉絲十文!」挑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從懷里摸出五個銅板,放在油膩膩的小桌上:「來碗素面吧,湯……湯多給點(diǎn)?!埂负绵?!
您稍坐!」我精神一振,麻利地?fù){面、切條。水開下面,面條在滾水里翻騰,
像一條條靈活的小魚。撈面,澆上一大勺滾燙鮮香的骨頭湯,再撒上一小撮翠綠的蔥花。
熱氣騰騰的一大碗,端到挑夫面前。挑夫大概是餓狠了,也顧不上燙,稀里呼嚕就吃起來。
他吃得很急,但吃著吃著,速度慢了下來,臉上露出一種……特別滿足的表情。
最后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碗底亮得能照人。他抹了把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掏心掏肺地說:「小娘子,你這面……真地道!湯鮮,面勁道!比東街王記的強(qiáng)多了!
明天我還來!」說完,放下碗,腳步都輕快了不少??粗哌h(yuǎn)的背影,
再看看桌上那五個還帶著體溫的銅板。我鼻子一酸。成了!「蘇記面攤」的生意,
就這么開了張。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我的面,味道扎實(shí),分量足,價格公道。
尤其那碗湯,是別家沒有的鮮。漸漸地,早上趕工的挑夫、拉車的腳夫,
中午附近鋪?zhàn)永锏幕镉?、賬房,都成了我的???。小鋪?zhàn)永?,兩張桌子常常坐滿。
門口還蹲著幾個端著碗的熟客,一邊吸溜面條,一邊扯閑篇?!柑K娘子,
今天肉臊子多給一勺唄!昨天那活兒累死我了!」「行!張大哥您今天氣色好,多給一勺!」
「蘇娘子,你這酸菜夠味!我家婆娘腌的就沒這個爽脆!」「李嬸子喜歡就好,
下次我多給您加點(diǎn)!」小小的面攤,充滿了煙火氣和人情味。我系著圍裙,
在灶臺和桌子間穿梭,下面,撈面,澆湯,收錢。累得腰酸背痛,胳膊都抬不起來。
但心里是滿的。這是我蘇璆娘,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營生,掙來的活路。
比在王府當(dāng)那個有名無實(shí)的王妃,踏實(shí)一萬倍。偶爾夜深人靜,揉著發(fā)酸的胳膊,
我會想起那個埋在地下的黑匣子。想起趙景明。這筆橫財,像懸在頭頂?shù)膭Α?/p>
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落下來。也不知道趙景明到底想干什么。但眼下,
我只想守著我這小小的面攤,過我的安生日子。至于他……最好永遠(yuǎn)別再出現(xiàn)。
日子像灶膛里安穩(wěn)燃燒的火苗,平靜地過著?!柑K記面攤」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五文一碗的素面,八文的肉臊子面,十文的酸菜肉絲面,靠著口口相傳,
在這一片漸漸有了名氣。我盤算著,再攢幾個月錢,
或許能把隔壁那個空著的、稍微大一點(diǎn)的門臉也租下來,添幾張桌子。這天午后,
面攤的高峰剛過。我正彎腰收拾著桌上的碗筷,擦著油膩的桌面。一個人影走了進(jìn)來,
擋住了門口的光?!刚乒竦?,來碗面。」聲音不高,帶著點(diǎn)慣有的清冷調(diào)子,像玉石相擊。
這聲音……我擦桌子的動作猛地頓住。渾身的血,好像瞬間沖到了頭頂,
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手指緊緊摳著手里油膩的抹布。我慢慢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直起腰,
轉(zhuǎn)過頭。門口站著的人,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靛藍(lán)色細(xì)棉布直裰,像是尋常的讀書人。
可那身姿,挺拔得像崖邊的青松。那張臉……即使刻意收斂了通身的貴氣,
即使穿著粗布衣裳,也掩不住眉目間的清俊和骨子里的矜貴。趙景明。真的是他。
他怎么會在這里?他怎么會找到這里?他來干什么?無數(shù)個念頭在我腦子里炸開,
攪成一團(tuán)亂麻。他目光平靜地掃過我,掃過這小小的、油膩的鋪面,最后落在我身上。
帶著一種審視的、探究的意味。沒有驚訝,沒有鄙夷,也沒有……任何重逢該有的情緒。
就好像,他只是路過,隨意走進(jìn)一家面攤?!刚乒竦??」他又喚了一聲,語氣平淡無波。
我猛地回過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幾乎要撞出來。我強(qiáng)迫自己低下頭,
避開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聲音干澀得厲害:「客官……想吃什么面?素面五文,
肉臊子八文,酸菜肉絲十文。」「素面。」他徑自走到唯一空著的那張桌子旁坐下,
位置正對著灶臺?!负谩茫缘?。」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霓D(zhuǎn)身,沖到灶臺后面。舀水,
和面,搟面,切條……手抖得厲害,切出來的面條粗細(xì)不均。水開了,我把面條下進(jìn)去,
拿著長筷子,死死盯著鍋里翻滾的水花,不敢回頭。后背卻像被他的目光燒穿了兩個洞。
他為什么來?看我笑話?看我這個被他休棄的下堂婦,是如何在泥濘里掙扎求生的?
還是……為了那個黑匣子?一想到這個可能,我渾身發(fā)冷。面條熟了。我撈起來,
胡亂澆上一大勺骨頭湯,撒了點(diǎn)蔥花,端過去。碗底磕在油膩的桌面上,發(fā)出「咚」
的一聲悶響,湯都濺出來一點(diǎn)。「客官,您的素面?!刮业椭^,聲音繃得緊緊的。「嗯。」
他應(yīng)了一聲,拿起筷子。我轉(zhuǎn)身想逃回我的灶臺后面?!刚乒竦模顾穆曇粲猪懫?,
不高不低,「湯……似乎淡了些?!刮夷_步釘在原地。淡了?我熬了幾個時辰的湯頭,
多少老主顧夸鮮掉眉毛,他說淡了?我咬著牙,慢慢轉(zhuǎn)回身,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是嗎?許是……許是今天鹽放少了些。我給您加點(diǎn)鹽?」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我心頭發(fā)毛?!覆槐亓??!顾溃?/p>
低下頭,挑起一筷子面條,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動作優(yōu)雅,跟這油膩的小面攤格格不入。
他吃得不算快,但也不慢。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細(xì)。我僵在桌子旁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像個傻子。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幾個還沒吃完的熟客,也察覺到了這詭異的氣氛,
好奇地偷偷打量著我們。終于,一碗素面見了底。連湯都喝得干干凈凈。他放下碗筷,
從袖袋里摸出五個銅板,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该娌诲e?!顾酒鹕?,
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湯頭很鮮,面條也筋道。掌柜的好手藝?!拐f完,不等我反應(yīng),
轉(zhuǎn)身就走。靛藍(lán)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我站在原地,
看著桌上那五個還沾著油漬的銅板,又看看那個吃得干干凈凈、一滴湯都不剩的空碗。
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到底什么意思?趙景明的出現(xiàn),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
沒有掀起滔天巨浪,卻讓那水面再也無法平靜。他消失了幾天。
就在我以為那只是他心血來潮、一次無聊的巡視時,他又來了。依舊是午后,
面攤?cè)松俚臅r候。依舊是一身半舊的靛藍(lán)布衣。依舊點(diǎn)一碗素面。依舊吃得干干凈凈,
放下五文錢,說一句「面不錯」,然后離開。一次,兩次,三次……規(guī)律得像上衙點(diǎn)卯。
他不說話,除了點(diǎn)面和付錢。吃完就走,絕不多留片刻。他的存在本身,
就是一種無形的壓力。每次他來,我都如芒在背。揉面時,總覺得那雙眼睛在盯著我的后背。
下面時,手會不自覺地發(fā)抖。端面過去時,低著頭,不敢看他。
周圍的熟客們也察覺到了異樣?!柑K娘子,那位藍(lán)衫客……你認(rèn)識?」賣豆腐的老王頭,
趁著趙景明不在,悄悄問我。「不……不認(rèn)識?!刮沂缚诜裾J(rèn),心慌意亂。
「看著不像一般人啊,那氣度……」開雜貨鋪的李嬸子也湊過來,壓低聲音,
「該不會是……來找麻煩的吧?蘇娘子,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沒有沒有!
李嬸子您想多了,就是個……普通的熟客。」我趕緊解釋,心里卻七上八下。普通的熟客?
鬼才信。趙景明那張臉,就算穿著粗布衣裳,也跟「普通」兩個字沾不上邊。
他到底想干什么?監(jiān)視我?看我是不是動用了那筆錢?還是……在等我主動開口?
我越來越焦慮。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床底下埋著的那個黑匣子,
像一顆燒紅的炭,烙得我心神不寧。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得問清楚!這天,
趙景明又準(zhǔn)時出現(xiàn)了?!杆孛嬉煌搿!顾拢Z氣平淡。我深吸一口氣,
沒像往常一樣立刻去煮面。我走到他桌前,雙手在油膩的圍裙上擦了擦,鼓起勇氣,抬起頭,
直視著他的眼睛?!高@位客官?!顾⑽⑻裘迹坪跤行┮馔馕业闹鲃?。
「您……連著來了好些天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就只吃一碗素面?」
「嗯?!顾麘?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探究?!甘恰怯X得我家面食還可口?」
我硬著頭皮問。「尚可。」他惜字如金。「那……您……」我卡殼了,
準(zhǔn)備好的質(zhì)問堵在喉嚨里,在他平靜的目光下,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刚乒竦乃坪跤性捯f?
」他主動開口了,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肝摇刮疫o了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客官,
您是不是……認(rèn)識我?」話問出口,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鋪?zhàn)永飪H有的兩個客人也豎起了耳朵。趙景明看著我,那雙深邃的眸子,像兩口古井,
波瀾不驚。他沉默了幾秒。就在我?guī)缀跻贿@沉默壓垮的時候,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不認(rèn)識?!谷齻€字。干脆,利落。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把我心里那點(diǎn)殘存的、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荒謬的希冀,澆得透心涼。
也把我所有的勇氣和質(zhì)問,都凍僵在喉嚨里。不認(rèn)識。好一個不認(rèn)識。
我蘇璆娘在你趙景明眼里,果然什么都不是。休書是打發(fā)。彩票是羞辱。
如今連坐在一個屋檐下吃了這么多天面,也能輕飄飄一句「不認(rèn)識」。
巨大的難堪和憤怒席卷上來,沖得我眼前發(fā)黑。我死死咬著嘴唇,嘗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