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周聿深眼中那個“幡然醒悟”、“情深不渝”的蘇蔓。
我主動撥通了那個曾讓我心碎欲絕的號碼。電話接通,他沙啞疲憊的聲音傳來:“蔓蔓?”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濃重的愧疚。
“是我?!蔽业穆曇艨桃夥诺玫腿幔瑤е唤z恰到好處的哽咽和脆弱,“我…我想見你。有些話,憋在心里,快瘋了?!?每一個字,都經(jīng)過精心的排練,帶著鉤子,精準地鉤向他心底的愧疚。
他幾乎是立刻答應(yīng),聲音里透出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急切。
在法租界那間他曾帶我去過、能俯瞰外灘全景的頂層公寓里,我精心扮演著“被傷透心后依然無法割舍”的癡情角色。我穿著他送我的那條素雅的月白色旗袍——那是在他眼中最襯我“清純”的顏色。臉上薄施脂粉,刻意留下一點哭過的紅腫痕跡,眼神空洞而哀傷,像一只受驚后無處可去的雛鳥。
當(dāng)他風(fēng)塵仆仆地推開門,看到我孤零零地坐在落地窗前,望著外面繁華而冰冷的外灘夜景時,那份愧疚和憐惜幾乎要溢出他的眼眶。他快步走過來,試圖擁抱我。
我像受驚般猛地瑟縮了一下,躲開了他的懷抱,身體微微顫抖,淚水無聲地滑落——這淚水,七分是真恨,三分是假戲。
“別碰我……”我的聲音破碎,帶著巨大的痛苦,“我恨你,周聿深…我恨你騙我,恨你把我當(dāng)成傻子一樣玩弄!”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他,將那份被背叛的絕望演繹得淋漓盡致,“可為什么…為什么我就是忘不掉你!為什么聽到你的聲音,我還是會心軟!我恨我自己!我恨這樣的自己!” 我歇斯底里地喊著,撲倒在沙發(fā)上,將臉埋進靠墊,肩膀劇烈地聳動。
完美的表演。一個被愛情和自尊撕裂的、痛苦掙扎的女人形象。
周聿深被我激烈的反應(yīng)和痛苦的控訴徹底擊中了軟肋。他僵在原地,臉上寫滿了痛楚和懊悔。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沙發(fā),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前所未有的懇切:“蔓蔓…對不起,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混蛋!是我該死!” 他伸出手,想觸碰我顫抖的肩膀,又怕驚擾到我,最終只是痛苦地握緊了拳頭。
“我知道我傷透了你…我不求你立刻原諒我…我只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一個彌補的機會!” 他急切地剖白,“我和她真的只是形式!沒有任何感情!我發(fā)誓!等時機成熟,我一定會處理好!我周聿深這輩子,唯一真心愛過的人,只有你,蔓蔓!”
時機成熟?處理好?又是拖延的謊言。我心底冷笑,面上卻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帶著一種脆弱而絕望的希冀看著他:“真的嗎?你…你沒有再騙我?”
“沒有!我發(fā)誓!我若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 他指天發(fā)誓,眼神急切而“真誠”。
我看著他,淚水依舊在流,眼神卻一點點從絕望的冰冷,慢慢融化出一絲遲疑的、微弱的依賴。我像一只受傷后終于找到庇護所的幼獸,小心翼翼地、帶著試探地,慢慢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輕輕觸碰到了他因激動而緊握的拳頭。
這個細微的動作,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在他眼底激起了巨大的漣漪。他猛地反手,將我的手緊緊包裹在他溫?zé)岬恼菩?,仿佛抓住了失而?fù)得的珍寶。巨大的“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和更深的愧疚淹沒了他。
“蔓蔓!” 他一把將我緊緊擁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窒息,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謝謝你…謝謝你愿意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發(fā)誓,再也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將臉埋在他昂貴的西裝面料里,嗅著他身上熟悉的皂角清香和煙草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強忍著推開他的沖動,我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全然的、帶著脆弱依賴的“信任”。
“聿深……” 我輕聲喚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我只有你了?!?這句話,像一把淬了蜜糖的毒刃,精準地刺入了他自以為是的救贖幻想里。
周聿深徹底淪陷在我精心編織的、名為“原諒”的羅網(wǎng)之中。他急于證明自己,急于彌補“過錯”。他開始頻繁地帶我出入他的社交圈,參加那些衣香鬢影的酒會和私人沙龍。他毫不避諱地向他的商業(yè)伙伴介紹我,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的親昵和宣告主權(quán)的意味:“這位是蘇蔓小姐,我的……繆斯?!?他看我的眼神充滿“寵溺”和“保護欲”,仿佛我是他失而復(fù)得的稀世珍寶。
他甚至在一次重要的商務(wù)晚宴上,為了替我“解圍”(一個他自導(dǎo)自演的小插曲),當(dāng)眾冷落了沈家派來的代表,言辭間流露出對沈家“約束”的隱隱不滿。此舉無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周聿深,不再是沈家那個唯唯諾諾的“看門人”,他有自己的意志,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弱點”——我。
這一切,都通過我手腕上那只他新送的、鑲嵌著細小鉆石的百達翡麗女士腕表(美其名曰“定情信物”),清晰地傳遞到了沈靜宜的耳中。
“他越是對你毫無防備,越是得意忘形,死期就越近?!鄙蜢o宜在霞飛路那間熟悉的咖啡館雅座里,一邊用小銀匙優(yōu)雅地攪動著咖啡,一邊聽著我的匯報,唇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讓他繼續(xù)膨脹,繼續(xù)覺得掌控一切。膨脹到極限的氣球,戳破時才最響亮。”
時機很快到來。
周聿深為了擺脫沈家對他核心產(chǎn)業(yè)——一家位于閘北、利潤豐厚的棉紡廠——的監(jiān)管,也為了向我展示他的“能力”和“決心”,正秘密籌劃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獨立投資。他需要調(diào)動一筆極其隱秘的、分散在幾家外資銀行的資金,作為啟動杠桿。這筆資金的流向和數(shù)額,是他計劃的核心機密,連他最信任的財務(wù)總管都只知道一部分。
那天傍晚,在他那間能俯瞰黃浦江的豪華辦公室里。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他靠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運籌帷幄的亢奮。我端著一杯剛煮好的、他最喜歡的藍山咖啡,輕輕放在他手邊。
“怎么還不回去休息?”他抬眼,看到是我,眼底立刻漾開溫柔,伸手將我拉到他腿上坐著。他身上有淡淡的雪茄味和紙張油墨的氣息。
“看你這么辛苦,心疼?!蔽乙蕾嗽谒麘牙?,聲音放得又軟又糯,指尖狀似無意地劃過他緊蹙的眉心,“還在為那筆錢煩心?”
他嘆了口氣,將我摟得更緊,下巴抵著我的發(fā)頂:“是啊,老陳(他的財務(wù)總管)那邊進展有點慢,幾家銀行的手續(xù)繁瑣得很。這筆錢是關(guān)鍵,必須盡快到位,否則會錯過最佳時機。” 他的語氣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我抬起臉,眼神清澈,帶著全然的“信任”和一絲恰到好處的“擔(dān)憂”:“我…我不懂這些生意上的事。但看你這么煩,我也跟著著急?!?我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很大決心,聲音怯怯地,“聿深…我…我認識一個在匯豐銀行工作的朋友,她家里好像有點關(guān)系…或許…或許能幫忙問問,疏通一下?至少…能知道卡在哪里了?” 我的眼神充滿了想要為他分憂的急切,又帶著怕自己多管閑事、能力不足的忐忑。
周聿深看著我“純真”而“關(guān)切”的眼神,心頭最后一絲警惕也被“感動”和“信任”沖垮。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quán)衡。最終,對資金到位的迫切需求壓倒了一切。他捏了捏我的手,眼神溫和:“傻丫頭,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不過……”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這事確實有點棘手。這樣,你把老陳整理的這份匯總材料,” 他指了指桌上一個薄薄的、封面上寫著“資金調(diào)度預(yù)案(絕密)”的藍色文件夾,“拿給你那位朋友看看,只讓她看看大概的流程和涉及的銀行,問問她有沒有門路能加急處理。記住,只能讓她看個大概,具體的數(shù)字和最終用途一個字都不能提!看完立刻銷毀掉!”
“嗯!我明白的!” 我用力點頭,臉上綻放出被他信任的“喜悅”光芒,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藍色文件夾抱在懷里,像抱著什么稀世珍寶,“我這就去!你放心!” 我站起身,在他唇上飛快地印下一個“鼓勵”的輕吻,然后腳步輕快地離開了辦公室,懷抱著那份足以將他送上絕路的“信任”。
文件夾里,不僅有完整的資金調(diào)度銀行清單、數(shù)額匯總,更在最后幾頁,附著那份他企圖用來抵押棉紡廠核心資產(chǎn)、繞過沈家監(jiān)管的、做了手腳的資產(chǎn)評估報告復(fù)印件!那是沈靜宜點名要的東西,是證明他意圖侵吞沈家資產(chǎn)、構(gòu)成商業(yè)欺詐的鐵證!
離開那棟象征著財富和權(quán)力的大樓,我臉上的“喜悅”和“純真”瞬間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我沒有去找什么匯豐銀行的“朋友”,而是徑直走向停在街角一輛不起眼的黑色雪佛蘭轎車。
車窗無聲降下,露出沈靜宜那張妝容精致、毫無波瀾的臉。她戴著墨鏡,看不清眼神。
我沒有任何言語,只是面無表情地將那個藍色的文件夾,從車窗縫隙里遞了進去。
沈靜宜伸出戴著黑色蕾絲手套的手,穩(wěn)穩(wěn)地接了過去。她沒有翻開,只是用手指在冰冷的文件夾封面上輕輕叩了兩下,像在確認一件期待已久的貨物。
車窗無聲升起,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黑色的雪佛蘭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入車流,消失在霓虹閃爍的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看著車流遠去,晚風(fēng)吹過,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懷里空了,心也空了。只有手腕上那只百達翡麗的鉆石,在路燈下折射出冰冷而嘲諷的光芒。
風(fēng)暴的引信,已經(jīng)被我親手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