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匯入黃浦江的蘇州河水，裹挾著外灘的汽笛和校園里的鐘聲，平靜地向前流淌。腳踝的扭傷很快痊愈，那場驚心動魄的邂逅似乎也成了記憶里一個被雨水打濕的模糊片段。我依舊是圣約翰國文系那個安靜得近乎透明的女學(xué)生，上課，讀書，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消磨掉一個個下午。
直到那個周五的傍晚。
夕陽的金輝懶洋洋地涂抹著校園古老的磚墻。我抱著幾本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穿過爬滿常青藤的廊架，走向宿舍樓?？諝饫镉星嗖莺蜁摰奈兜?。
“蘇蔓？”
一個熟悉又帶著點陌生的低沉嗓音在身后響起。
我的心跳毫無預(yù)兆地漏跳了一拍。轉(zhuǎn)過身。周聿深就站在幾步開外，沐浴在斜陽的金光里。他換了件更休閑些的淺灰色亞麻西裝，沒打領(lǐng)帶，襯衫領(lǐng)口隨意地松開一粒紐扣，少了幾分初見時的冷峻，多了幾分慵懶隨意。夕陽勾勒著他挺拔的身形，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跳躍的光點。
“周先生？”我有些意外，抱著書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他走近幾步，目光落在我懷里的書上?！啊缎略录罚俊彼⑽⑻裘?，唇角似乎帶著一絲極淡的笑意，“看來徐志摩的魅力，確實比失控的馬車大?！?/p>
一句打趣，瞬間沖淡了距離感。我的臉微微發(fā)熱。
“周先生怎么會來學(xué)校？”
“處理點公事，順路?！彼卮鸬幂p描淡寫，目光卻一直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溫和的專注，“腳踝都好了？”
“嗯，好了，謝謝您上次的藥酒?！蔽尹c點頭，感覺臉頰的溫度在持續(xù)攀升。
“那就好?！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什么，目光投向遠(yuǎn)處被夕陽染成一片金紅的天際線，“今晚外灘有煙花匯演。有興趣去看看嗎？”
邀請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漾開圈圈漣漪。我看著他映著夕陽光輝的眼睛，那里面平靜無波，卻仿佛有著一種無法抗拒的引力。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滾，最終被一種更強(qiáng)烈的、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好奇和期待壓了下去。
“……好?！甭曇艉茌p，卻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眼底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瞬?！澳恰胄r后，校門口見？”他抬手，又看了一眼腕上那塊折射著璀璨金光的表。這個動作仿佛成了他的一種標(biāo)志。
半小時后，一輛線條流暢、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黑色奧斯汀轎車，無聲地滑停在圣約翰大學(xué)古樸的鐵藝大門旁。周聿深親自拉開了后座的車門。
車子平穩(wěn)地駛向十里洋場的心臟——外灘。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將黃浦江兩岸裝點得如同水晶宮殿。萬國建筑博覽群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與白日截然不同的輝煌氣派，哥特式的尖頂、巴洛克的穹窿、新古典的立柱，都披上了流光溢彩的外衣。江風(fēng)帶著濕潤的水汽和隱隱的喧囂撲面而來。
我們并肩站在江堤上，面對著開闊的江面和對岸燈火通明的浦東。巨大的郵輪像移動的島嶼，緩緩駛過，拉響悠長的汽笛。江面上倒映著兩岸的燈火，隨著水波蕩漾，碎成一片片流動的金銀。
“這里，”周聿深的聲音在晚風(fēng)中響起，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指點江山的從容，“是整個遠(yuǎn)東最耀眼的心臟，也是……最冷酷的角斗場。”
他的目光投向?qū)Π赌瞧驳臒艋饏擦?，深邃的眼底映著萬千光點，卻似乎藏著我看不懂的暗流。那份初見時的沉穩(wěn)氣度，此刻更添了幾分掌控全局的疏離感。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覺得那片輝煌之下，是巨大的、深不可測的漩渦。
“砰！”
第一朵碩大的煙花毫無預(yù)兆地在墨藍(lán)色的天幕上炸開！金色的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江面，也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緊接著，是第二朵、第三朵……赤紅、碧綠、幽藍(lán)、明紫……無數(shù)璀璨的光束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爭先恐后地沖向夜空，然后如流星般四散墜落，將整個天幕渲染成一片絢爛的、流動的光之海洋。
巨大的聲響震得腳下的堤岸都在微微顫抖。人群爆發(fā)出潮水般的驚嘆和歡呼。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壯觀景象震懾住了，下意識地微微張開了嘴，仰著頭，眼睛一瞬不瞬地追隨著那些瞬息萬變的光影。就在一朵巨大的、幾乎占據(jù)半邊天的紫色煙花炸開的瞬間，我的手臂被一只溫暖而有力的大手輕輕扶住。
是周聿深。他的動作自然而紳士，仿佛只是怕我被擁擠的人群推搡。他的手掌隔著薄薄的衣袖傳來熨帖的溫度。我側(cè)過頭看他。
他也正看著我，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著漫天流瀉的煙花光彩，璀璨奪目。在那片絢爛的光影里，他的眼神專注而溫和，唇角噙著一抹極淡、卻無比清晰的弧度。
“很美，是不是？”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震耳欲聾的煙花聲，清晰地落在我的耳畔。
那一刻，巨大的煙花在頭頂轟鳴綻放，流光溢彩映亮整個夜空，而他眼中映出的光芒，比所有的煙花加起來都要明亮，都要……燙人。江風(fēng)似乎停了，周圍鼎沸的人聲也遙遠(yuǎn)了。世界仿佛只剩下頭頂這片璀璨的墜落星河，和他眼底那片只倒映著我身影的、溫柔的星火。
心跳聲，在煙花的轟鳴中，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