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醫(yī)院的消毒水味混著煤球身上的淡淡奶香飄過來時,劉鑒正蹲在走廊長椅旁,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警服袖口。那道淺疤在布料下若隱隱現(xiàn)——是三年前抓毒販時被碎玻璃劃的,當時天一跟著他實習,嚇得臉都白了,非要替他包扎,結果繃帶纏成了粽子。
“劉隊,張醫(yī)生讓您進去呢?!弊o士路過時輕聲提醒,見他抬頭,又補了句,“天一那小子還在跟醫(yī)生犟,說不用打麻藥?!?/p>
劉鑒“嘖”了一聲,起身時后腰的舊傷牽扯著疼了下——去年追嫌疑人從二樓跳下來摔的。他沒在意,大步闖進清創(chuàng)室,正撞見天一齜牙咧嘴地拍桌子:“真不用!縫兩針怕什么……”
話沒說完就被劉鑒按住后頸。他的手掌帶著常年握槍的繭子,力道不輕不重,剛好讓天一老實下來?!伴]嘴。”劉鑒瞥向醫(yī)生手里的麻藥針,“該打打,留疤了看你以后怎么找對象。”
天一一梗:“我練武術的,留疤才man……”
“man個屁?!眲㈣b打斷他,手指滑到他手腕繃帶處,輕輕捏了捏,“鐵皮上的銹能要命,上周隊里剛處理個破傷風感染的案子,你想步后塵?”他聲音沉下來,帶著審訊時的壓迫感,卻在指尖觸到繃帶上的濕痕時,悄悄松了力道。
醫(yī)生趁機推了麻藥,劉鑒就蹲在旁邊看著。他的警服褲腳沾著點泥——早上出警在工地追了個小偷,還沒來得及換。陽光從百葉窗漏進來,照見他鬢角新冒的白發(fā),天一突然發(fā)現(xiàn),師叔好像比去年又老了點。
“看什么?”劉鑒抬眼,煙嗓里帶點不自在,“是不是覺得你師叔我還能再揍你一頓?”
天一趕緊低頭:“沒有沒有,就是覺得……師叔您今天真帥?!?/p>
劉鑒嗤笑一聲,卻從兜里摸出個用了半盒的薄荷糖,剝開糖紙塞他嘴里?!昂?,別咬舌頭?!蹦翘鞘情僮游兜?,天一小時候蛀牙,劉鑒總用這個哄他,一晃快二十年了。
縫合時,劉鑒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天一的手。他看得仔細,連醫(yī)生打結的角度都在心里掂量——當年在警校學急救,他的縫合技術是全隊最好的,后來帶新人,總把“傷口處理不好,等于給罪犯留機會”掛在嘴邊。此刻看著那道猙獰的口子,他忽然想起天一十歲那年,學武摔斷了胳膊,也是這樣咬著牙不吭聲,只是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疼就說?!眲㈣b突然開口,聲音放得很輕。
天一含著糖,含糊不清地笑:“真不疼……師叔,我跟你說,我剛才救煤球的時候,那動作帥呆了,跟你當年追毒販似的……”
劉鑒沒接話,只是伸手替他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他的指尖帶著點煙草和護手霜的味道——隊里法醫(yī)說他手總干,塞了管凡士林,他嫌油膩,卻天天揣著。
縫完針出來,林晚正抱著煤球等在大廳。小家伙腿上的繃帶換了新的,正用鼻子蹭林晚的下巴。劉鑒走過去,難得放軟了語氣:“張醫(yī)生說恢復得不錯,記得按時換藥?!?/p>
林晚愣了下,趕緊點頭:“謝謝劉隊……”
“叫我劉叔就行?!眲㈣b擺擺手,視線落在煤球項圈上的鈴鐺,“這小東西挺機靈,以后看緊點?!彼D了頓,從警服內(nèi)袋摸出個小本子,鋼筆在上面劃了兩下遞過去,“這是寵物救援隊的電話,以后再走失,先打這個,比找偵探事務所快。”
本子上的字跡硬朗,帶著點筆鋒,是天一從小看到大的樣子。陳欣悅突然笑了:“師叔,您上次還說‘養(yǎng)寵物就是給自己找罪受’呢?!?/p>
劉鑒瞪她一眼,卻沒反駁。他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快到玻璃門時又停住,回頭看了眼天一的手:“三天后我休班,帶你來換藥?!?/p>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行……”
“廢什么話?!眲㈣b揚了揚下巴,警帽檐下的眼神藏著點暖意,“順便看看那只小黑狗,別到時候又忘了自己叫什么?!?/p>
出了醫(yī)院,劉鑒沒直接回隊里。他繞到街角的雜貨店,買了包碘伏和幾包無菌紗布,又拐進隔壁的寵物用品店,挑了個最軟的伊麗莎白圈——張醫(yī)生說煤球總舔傷口,得戴這個。付賬時,老板娘笑著說:“劉隊,這是給孫子買的?”
他含糊應著,把東西往警車里塞。后視鏡里,寵物醫(yī)院的玻璃門開了,天一正舉著纏著繃帶的手跟林晚說笑,陽光落在他手背上,紗布白得刺眼。劉鑒發(fā)動車子,煙盒摸出來又塞回去——戒了快半年了,上次天一聞到煙味咳嗽,他就把煙扔了。
車開出去沒多遠,手機響了,是劉明軒。“師叔,”少年的聲音清清冷冷,“我把事務所門口的監(jiān)控調(diào)成了移動偵測,有人靠近會自動報警?!?/p>
“知道了?!眲㈣b應著,嘴角卻忍不住翹了翹。這小子平時悶得像塊石頭,卻總記得他上次說“最近片區(qū)不太平”。
路過星光廣場時,他特意繞到咖啡店門口。欄桿上還掛著半截斷了的牽引繩,劉鑒下車扯下來扔進垃圾桶,又蹲在地上看了看——水泥地上有幾串細小的爪印,往地鐵站方向去了。他摸出手機,給轄區(qū)民警發(fā)了條消息:“星光廣場加強巡邏,重點看顧寵物牽引繩?!?/p>
回到隊里時,值班室的小年輕正啃盒飯。見他進來,趕緊遞過一份:“劉隊,剛熱的,紅燒肉?!?/p>
劉鑒擺擺手,把那盒薄荷糖放在桌上。糖盒是塑料的,邊角磨得發(fā)白,還是前年天一用第一筆委托金給他買的。他翻開案件記錄本,鋼筆在紙上劃過,突然想起什么,在頁邊空白處寫了行字:“提醒天一,護踝別總往兜里塞?!?/p>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劉鑒”兩個字上。這名字在卷宗里總帶著威嚴,可在天一他們嘴里,永遠是“師叔”——從十年前他第一次把怯生生的天一領到訓練場,到后來看著他和陳欣悅、劉明軒湊在一起開事務所,這聲“師叔”,早就從稱呼,變成了沉甸甸的牽掛。
他拿起手機,給天一發(fā)了條消息:“晚上鎖好門。”
沒一會兒,收到回復,是個齜牙的表情包,后面跟著句:“知道啦師叔!您也早點休息!”
劉鑒笑了笑,把手機揣回兜里,繼續(xù)看卷宗。警徽在陽光下閃著光,就像他藏在嚴厲背后的那些溫柔,不聲張,卻扎實得很。
天一偵探事務所的百葉窗總在午后透著點懶意。陳欣悅把委托結算單推到天一面前時,陽光正漫過桌角的仙人掌,在“10000元”的數(shù)字上投下道金邊。
“扣除35%定金和雜項開支,結余6500?!彼讣恻c在單子下方,“按老規(guī)矩,5%是325塊,捐孤兒院。”
天一正用沒受傷的左手轉(zhuǎn)著筆,繃帶在手腕上晃悠:“轉(zhuǎn)吧?!彼D了頓,把筆一放,“下午我去趟陽光孤兒院,順便把上次答應給孩子們帶的繪本送過去?!?/p>
劉明軒從屏幕后探出頭,推了推眼鏡:“我查了路線,三點有趟公交直達,避開放學高峰?!彼f過個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上周幫出版社找丟失的樣書,他們送了套動物百科,適合孩子們看?!?/p>
陳欣悅往包里塞了袋水果糖:“樂樂上次說想吃橘子味的,別給多了,院長說他最近蛀牙?!?/p>
天一背上包出門時,手腕的傷口還在隱隱發(fā)癢。路過街角花店,他拐進去挑了束向日葵,老板笑著問:“又去看孩子們?”
“嗯,”天一撓撓頭,“兩年了,總覺得該帶點鮮亮的?!?/p>
陽光孤兒院的鐵門刷著天藍色油漆,剛推開就聽見一陣歡呼?!疤煲桓绺?!”穿背帶褲的樂樂像顆小炮彈沖過來,抱住他的腿,鼻尖先往帆布包上湊,“今天帶什么好吃的啦?”
“先猜謎,”天一彎腰把向日葵遞給迎上來的院長,“什么動物走路跳,最愛吃蘿卜?”
“兔子!”扎羊角辮的朵朵舉著臟兮兮的小手喊,小皮鞋上還沾著泥巴,“我昨天畫了兔子,給哥哥看!”
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畫滿了粉筆畫,有歪歪扭扭的太陽,還有長著翅膀的小狗。天一蹲下來,樂樂已經(jīng)熟練地拉開帆布包,掏出動物百科翻得嘩嘩響?!斑@是恐龍嗎?”他指著霸王龍的圖片,圓臉蛋上沾著點巧克力漬——上次天一帶來的巧克力,這小子偷偷藏了半塊,結果蹭了滿臉。
“是呀,”天一翻開繪本,“但它已經(jīng)滅絕了,就像故事里的龍一樣。”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我上周救了只小狗,叫煤球,比恐龍可愛多了,下次帶你們?nèi)タ??!?/p>
孩子們立刻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它會咬人嗎?”“有我家貓咪胖嗎?”“能讓它陪我們玩嗎?”天一耐心地答著,右手雖然纏著繃帶,左手卻靈活地幫朵朵理了理歪掉的辮子——這孩子總愛揪辮子,兩年前剛來時,頭發(fā)枯黃得像干草,現(xiàn)在養(yǎng)得黑亮,都是院長每天用溫水給她梳的。
院長端來涼茶,看著這一幕笑:“這孩子以前見了陌生人就躲床底,現(xiàn)在天天盼著你過來?!彼噶酥笁堑膱D書角,“那排書架都是你捐的,孩子們現(xiàn)在睡前都要讀故事才肯睡。”
圖書角的書架是天一去年找人定做的,原木色,不高,剛好夠孩子們夠到。最上層擺著本厚厚的相冊,封面寫著“我們的朋友”,里面貼滿了天一和孩子們的合影:第一次來時長凍瘡的小手,去年圣誕節(jié)戴紙帽子的笑臉,還有樂樂掉第一顆牙時齜牙咧嘴的樣子。
“天一哥哥,教我們打拳吧!”樂樂突然放下書,學著電視里的樣子揮拳頭,結果沒站穩(wěn),摔了個屁股墩。孩子們笑得前仰后合,天一趕緊把他拉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教你們幾招防身術,以后遇到壞人不用怕。”
他單膝跪地,用左手演示著最基礎的格擋動作。樂樂學得認真,小拳頭揮得有模有樣;朵朵膽子小,拉著他的衣角,非要他扮演壞人,被她“打”得連連求饒;還有個總愛發(fā)呆的小男孩,叫安安,平時不愛說話,此刻卻悄悄站在旁邊,模仿著天一的姿勢,小胳膊繃得緊緊的。
“兩年前第一次來,安安還不肯說話呢?!痹洪L在旁邊輕聲說,“那天你蹲在他旁邊講了一下午恐龍故事,他臨走時偷偷塞給你塊石頭,記得嗎?”
天一當然記得。那塊磨得光滑的鵝卵石現(xiàn)在還擺在事務所的窗臺上,劉明軒說上面有礦物質(zhì),不許人碰。那時候他剛接完一個找走失兒童的委托,孩子沒找到,心里堵得慌,就揣著第一筆委托金的5%來了孤兒院。本想放下錢就走,卻被孩子們的眼睛勾住了——那么亮,像藏著星星,明明自己過得簡單,卻總把最甜的糖分給同伴。
“天一哥哥,畫畫!”朵朵舉著蠟筆跑過來,紙上畫了個大手拉小手的圖案,手背上還畫了道歪歪扭扭的線,“這是哥哥受傷的手,朵朵給你貼創(chuàng)可貼?!彼龔亩道锾统銎ㄍ▌?chuàng)可貼,小心翼翼地貼在天一的繃帶上,“這樣就不疼啦。”
夕陽斜斜照進院子時,天一幫孩子們把桌椅搬回教室。樂樂非要他講救煤球的故事,他就坐在臺階上,一邊比劃一邊說,孩子們聽得眼睛發(fā)亮。說到煤球鉆進通風口時,安安突然小聲問:“它會怕黑嗎?”
“會呀,”天一笑,“但它知道外面有人等它,就不怕了?!?/p>
離開時,孩子們扒著鐵門揮手。樂樂舉著那本動物百科,喊著“明天還要聽恐龍故事”;朵朵把那幅大手拉小手的畫塞給他,畫背面用拼音寫著“謝謝哥哥”;安安站在最后,突然鞠了個躬,小聲說:“哥哥的手快點好。”
天一走在巷子里,帆布包輕了不少,心里卻沉甸甸的。手機響了,是陳欣悅發(fā)來的照片:劉明軒正對著電腦,屏幕上是孤兒院的監(jiān)控畫面,孩子們正圍著書架看書,陽光落在他們頭上,像撒了層金粉。
“劉明軒黑進了孤兒院的監(jiān)控,說看看孩子們有沒有好好吃飯?!标愋缾偢搅藯l消息,“他還說,下次要帶編程積木來,教他們拼小狗?!?/p>
天一笑著回了個“好”,抬頭時看見師叔劉鑒的警車停在巷口。劉鑒倚在車門上,手里拎著個紙袋,見他過來,把袋子遞過去:“隊里食堂做的紅糖饅頭,給孩子們帶的?!?/p>
“您怎么知道我來這兒?”天一接過袋子,還熱乎著。
“劉明軒給我發(fā)了消息,”劉鑒瞥了眼他的繃帶,“手沒好就別抱孩子,小心扯著傷口?!彼D了頓,往孤兒院的方向看了眼,“這地方我熟,去年臺風天幫他們修過屋頂。”
原來那些新?lián)Q的瓦片是這么來的。天一突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朵朵的畫:“您看,孩子們畫的?!?/p>
劉鑒接過去,指尖在那道歪歪扭扭的“傷口”上碰了碰,煙嗓里難得帶點軟意:“畫得比你小時候強?!?/p>
晚風帶著點涼意,吹起天一的衣角。他看著孤兒院的方向,燈火一盞盞亮起來,像落在地上的星星。兩年了,從第一次來的局促,到現(xiàn)在的熟稔,這5%的委托金,早已不是簡單的數(shù)字——是樂樂掉的牙,是朵朵的畫,是安安說的第一句話,是那些藏在瑣碎日子里的、沉甸甸的暖。
手機又響了,是林晚?!疤煲幌壬呵蚪裉齑饕聋惿兹]鬧,”她的聲音里帶著笑,“我跟它說,下周帶它去看孩子們,它好像聽懂了,搖尾巴呢。”
“好啊,”天一笑,“我們等著?!?/p>
掛了電話,他和劉鑒往事務所走。路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劉鑒的警服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天一的帆布包晃悠著,里面裝著沒吃完的水果糖,和一顆被孩子們的笑聲泡軟的心。
日子還長,總會有新的委托,新的相遇。但此刻,天一只覺得踏實——那些被認真對待的小事,那些藏在嚴厲背后的溫柔,那些分給彼此的糖,早把日子釀成了最甜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