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飯剛過,歐陽柳就來敲門,手里拎著那只改良過的鐵制打缽器,臉上帶著些興奮:“少爺,西頭地塊的莊戶們學著用打缽器制作營養(yǎng)缽呢,都說比手捏的省事,您要不要去瞧瞧,指點一下?”
陸羽正幫著李麗質把剛采的草藥攤開在竹匾里 —— 昨兒她在暖棚邊發(fā)現(xiàn)幾株過冬的薄荷,說曬干了泡茶能提神醒腦、緩解咽喉不適,葉片上還沾著晨露,透著清冽的香。“先晾著吧,回來再收?!?他順手拿了頂氈帽遞給她,“外面風大,戴上這個?!?/p>
三人往西邊地塊走時,遠遠就聽見打缽器撞擊泥土的悶響,混著莊戶們的笑談聲。近了才看清,五六個莊戶圍著堆篩好的細土,輪流踩著打缽器的踏板,“噗” 地一聲壓進土里,再一提一踩,圓整的營養(yǎng)缽就滾落在地,邊緣光溜得像模子脫出來的。
“這鐵家伙真頂用!” 一個留著短須的莊戶舉著打缽器,嗓門亮得像敲銅鑼,“我家那口子手笨,捏的缽子歪歪扭扭,這玩意兒壓出來的,個個一般大!” 旁邊有人接話:“雖說這棉花是啥模樣咱還沒見過,但少爺說了,等成熟了,那棉絮彈松了做棉被,比蘆花暖和十倍;紡成線織成布,做棉衣?lián)躏L得很!就連那棉籽,還能榨油炒菜,剩下的秸稈曬干了,都是頂好的柴火,燒起來火旺得很!咱不懂啥大道理,就信少爺,跟著好好練準沒錯!”
聽到 “棉花秸稈” 四個字,陸羽忽然愣了愣。記憶里瞬間浮起湖北老家村頭的景象 —— 秋收后的棉花秸稈被捆成半人高的柴捆,靠著屋前的土墻碼得整整齊齊,像道褐色的籬笆。他十來歲那年,村里孩子玩火,火星子燎到了最底下的干秸稈。湖北那時的秋老虎毒,秸稈曬得透干,火苗順著縫隙往里鉆,等被發(fā)現(xiàn)時,半垛秸稈已經(jīng)冒起了黑煙。
王嬸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脾氣,提著洗衣槌從屋里沖出來,見著冒煙的秸稈堆就炸了毛。她叉著腰在曬谷坪邊罵開了,聲音尖利得能驚飛樹上的麻雀:“哪個殺千刀的不長眼!這是老娘攢著過冬燒灶的柴火!燒了我的秸稈,我看你們冬天喝西北風去!” 她從村東頭罵到村西頭,槌子把磨得發(fā)亮,最后在秸稈堆前叉腰喘氣,后來那整垛燒焦的秸稈,王嬸撿了好幾天沒燒透的根,嘴里的罵聲也沒斷過。
再后來,村里年輕人多半外出打工,他離鄉(xiāng)求學,棉花也漸漸沒人種了,天然氣走進了家家戶戶的廚房。那些堆成垛的秸稈捆,就像王嬸尖利的罵聲一樣,漸漸消失在了鄂中的田埂邊。陸羽回過神,目光落在眼前新制的土缽上,粗糲的表面還沾著濕潤的泥土氣息。這帶著體溫的勞作場景,竟與記憶里那垛燃燒的秸稈奇妙重疊——同樣是農(nóng)人的心血,同樣承載著生活的盼頭,只是時移世易,連柴火的模樣都換了人間。
李麗質蹲在旁邊看得入神,手指不自覺地跟著莊戶的動作比劃。那些灰撲撲的泥土在打缽器的鐵制筒模里轉一圈,就變成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土缽,帶著股笨拙又精巧的意思,比宮里那些玲瓏剔透的擺件更讓她覺得新奇。
“想試試嗎?” 陸羽注意到她的目光,輕聲問道。那短須莊戶聽見了,立刻把打缽器遞過來:“姑娘要是不嫌棄,盡管試試,這活兒看著費勁,其實巧勁用對了就省力。”
李麗質接過打缽器,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筒壁,心里有點發(fā)怯,卻還是學著莊戶的樣子往下踩。踏板剛壓下去半寸,她就沒了力氣,打缽器的鐵制筒模歪在土里,只壓出個扁扁的土塊。周圍響起善意的哄笑,她臉頰微紅,卻沒撒手,反倒更認真地琢磨著發(fā)力的法子。
"身子再往前傾半寸,重心穩(wěn)在后腿。"陸羽的手虛虛護在她腰側,指節(jié)沒敢碰著衣料,他望著她咬得泛白的唇角,喉結動了動,"就像現(xiàn)在,把力道沉進腳底板,再順著脛骨往上提......"
她鼻尖沁出薄汗,發(fā)梢黏在頸后,倒真像田埂邊剛抽穗的狗尾草。陸羽盯著她攥緊打缽器木柄的手背,青筋隨著呼吸輕輕跳動,忽然想起春播時老牛犁開土地的模樣——鐵犁扎進土地要沉,拔出來得巧,太急會崩裂土塊,太慢又耽誤工夫。
"對,就這樣。"他聲音更低了些,混著遠處布谷鳥的啼鳴,"腰別僵,跟著力道走......"
風從田埂溜過來,掀動她鬢角的汗?jié)袼榘l(fā),也帶過她袖口散出的皂角香,像根細草搔過他手背,讓那虛虛護著的手,莫名蜷了蜷。
第二次踩下去時,打缽器的鐵制筒模穩(wěn)穩(wěn)地陷進土里,李麗質眼睛一亮,猛地提起打缽器,一個不算周正卻棱角分明的營養(yǎng)缽落在地上,沾著點新鮮的泥土?!俺闪?!” 她回頭看向陸羽,眼里的雀躍像剛被陽光照到的露珠,亮得晃眼。
陸羽望著她笑起來的樣子,忽然覺得心里某個地方軟了一下,像被晨露浸過的棉籽,悄悄發(fā)了點芽。從前看她,總覺得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疏離,就像枝頭未熟的果子,裹著層清冷的霜,透著股清冷,哪曾想會有這樣鮮活的模樣。認真做起農(nóng)活來,她蹲在泥地里,指尖沾著土,為這個歪歪扭扭的土缽笑得眉眼彎彎,那份天真直率,像春日里突然綻開的花,讓人移不開眼。
他別開視線,假裝去看莊戶們碼好的營養(yǎng)缽,耳尖卻悄悄有些發(fā)燙。從前總覺得這姑娘,像晨露未晞時的玉蘭,清雅卻少了幾分煙火氣,如今認真做起農(nóng)活,眼里的光倒比暖房里新綻的瑞香還要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