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的銅鶴香爐里,檀香燃得比往日慢些,煙線直直往上飄,卻在梁下打了個旋,散成一片模糊的白。長孫皇后正翻看麗質幼時的描紅,忽聞內侍通報:“娘娘,趙國公來了?!?/p>
她捏著宣紙的手猛地收緊,墨跡未干的 “平安” 二字被折出道深痕。這幾日宮中人人口風緊,麗質出走的事只瞞著外臣,長孫無忌自然不知 —— 他今日來,定是為那樁婚事。
“請他進來?!?她將描紅塞進妝匣底層,抬手理了理鬢邊的珠花,金步搖碰撞的輕響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發(fā)顫。
長孫無忌掀簾而入時,帶進股廊下的寒氣,他身上的貂裘還沾著些雪粒子。落坐時目光掃過案上剛沏的雨前龍井,茶湯碧瑩瑩的,浮著兩片嫩綠的茶葉,不由笑道:“瞧這茶剛沏上,倒是巧了?!?幾句寒暄繞著宮宴的菜式打轉,話鋒忽然一轉,帶著幾分感慨道:“前幾日整理小兒書房,見他翻出塊舊玉佩,說是當年與麗質公主分玩的物件,還念叨著公主如今出落得愈發(fā)亭亭玉立,倒比兒時初見時更顯端莊了?!?/p>
長孫皇后端茶的動作頓了頓,茶盞與杯托相碰,發(fā)出 “叮” 的一聲輕響,像玉珠落在冰面上。她垂眸望著茶湯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輕聲道:“麗質這幾日偶感風寒,怕是染了些濕氣,正歇在偏殿靜養(yǎng),太醫(yī)說要避風,怕是沒空見客?!?/p>
“哦?那可得好好將養(yǎng)?!?長孫無忌捻著頷下的胡須,指腹蹭過花白的須尖,眼神卻在她臉上停了停,像在掂量什么,“說起來,孩子們轉眼就到了該論及婚嫁的年紀,欽天監(jiān)前些日子遞了本子,說開春后有幾段好日子,正適合辦喜事?!?/p>
“兄長?!?她打斷他的話,指尖在茶盞沿輕輕劃了半圈,留下道淺淺的水痕,“孩子們還小,麗質今年才十六,正是貪玩的年紀,婚事急不得。再說她這病剛好,總得體養(yǎng)些時日才是,若是累著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話雖溫和,尾音卻帶著不容再問的沉,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間壓下了所有漣漪。
長孫無忌何等精明,見她這般說,便知今日討不到準話,又閑扯幾句便告辭了。殿門合上的瞬間,長孫皇后手里的茶盞 “當啷” 撞在案上,半盞茶湯潑在描金桌布上,洇出片深色的痕。
直到深夜李世民踏入殿門,還見她對著那片茶漬出神?!坝衷谙霟o忌的話?” 他在她身邊坐下,指尖撫過她發(fā)間的冷汗。
“他還不知道麗質走了?!?她聲音發(fā)啞,抓著李世民的衣袖,“若…… 若能把麗質找回來,那婚事便作罷吧。什么門當戶對,什么朝堂制衡,難道還能比我女兒的性命重要?我寧愿她嫁個尋常人家,也不想再看她為這些事愁眉不展,更怕…… 更怕她想不開……”
燭火在她眼底投下跳動的影,那些未說出口的擔憂 —— 怕女兒在外受辱,怕婚事逼死了這倔強的孩子 —— 終于在至親面前,碎成了滿眶的淚。
李世民握住她冰涼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背,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喉間滾出聲低嘆:“先找到人。只要她平安,什么都好說。朕這就再加派些人手,就算把長安翻過來,也得把她找回來?!?/p>
殿外的風又緊了些,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紙上,“嗚嗚” 像誰在低聲哭泣,而殿內的燭火,卻在兩人交握的手旁,明明滅滅地燃著,透著點微弱卻固執(zhí)的暖。
殿內燭火燃至三更,燈芯積了圈焦黑的燈花。李世民替長孫皇后掖好被角,見她眉間仍鎖著愁緒,便輕手輕腳起身,披了件墨色披風走到外間。
“去傳盧國公程咬金。” 他對著守夜的內侍低語,聲音壓得極低,怕驚擾了里間的人。
片刻后,程咬金那標志性的大嗓門隔著回廊就傳了進來:“陛下深夜召俺,可是有緊急軍務?” 踏進門時卻愣了愣,見殿內氣氛沉郁,才猛地收住聲,虎背熊腰的身子擠進門框,玄色勁裝外罩的短袍沾著雪,連絡腮胡上都掛著冰碴子,行禮時竟意外地輕手輕腳。
李世民往爐里添了塊銀炭,火星 “噼啪” 濺起:“麗質前些日子說宮里悶,想出去透透氣,許是找了處莊子小住。你挑一百名最得力的親兵,分往長安周遭的莊子、驛站看看,務必把她平安接回來。” 他指尖在案上叩了叩,“記住,動靜要大到像尋常巡防,心卻得細 —— 別聲張,更別嚇著她?!?/p>
程咬金眨了眨眼,沒多問緣由,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陛下放心!公主金枝玉葉,俺老程定當仔細尋!” 說著又撓撓頭,“只是公主許是換了裝扮,弟兄們怕認不出……”
李世民望向案上那幅麗質十五歲生辰時畫的小像,畫中少女穿著粉白襦裙,正倚在梅樹下笑,眉眼彎彎的。他沉默片刻,伸手將畫像卷好遞給程咬金:“這個你拿著,讓弟兄們記牢了 —— 尤其是她笑起來時,左邊嘴角有個小小的梨渦。”
程咬金接過畫像,粗糲的手指小心摩挲著卷軸邊緣,鄭重地塞進懷里:“俺記下了!這就去安排,保管把周遭翻個遍!” 轉身時大步流星,卻在跨出門檻的瞬間放緩了腳步,靴底碾過積雪的聲響都輕了三分 —— 他雖不知公主為何突然離宮,卻瞧出陛下眼底的焦灼,便知此事需得慎之又慎。
待程咬金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守在殿外的禁軍換了崗,甲胄上的寒氣在晨光里凝成白霜,檐角冰棱折射出細碎的光,倒比昨夜的宮燈更亮些。
長孫皇后醒來時,枕邊已空了大半,被褥帶著點余溫。她披衣走到窗邊,見庭院里的積雪被掃開條小徑,新落的雪沫子在晨光里飛,像撒了把碎銀。內侍正捧著銅盆進來,見她望向外頭,便輕聲道:“陛下天不亮就去了政事堂,臨走前吩咐說,讓娘娘醒了多喝碗姜棗湯?!?/p>
她望著那碗熱氣騰騰的湯,忽然想起昨夜李世民說 “只要她平安,什么都好說” 時,指尖劃過她腕間玉鐲的溫度,眼眶不由又熱了。窗外的風還在卷著雪,可這宮墻里,已有五十道身影正帶著畫像往四方去,領頭的那個糙漢雖不知究竟,卻把陛下的囑托刻在了心上 —— 他們都盼著,能早些尋到那個藏在風雪里的身影。
程咬金帶著親兵往長安周遭尋人的時候,陸羽的莊園里正飄著淡淡的柴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