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廢車場如同巨獸腐爛的墳場，在永不停歇的酸雨下散發(fā)著濃烈的死亡氣息。堆積如山的報廢懸浮車骨架銹跡斑斑，被雨水沖刷出暗紅的淚痕。粘稠的黑色機油混合著雨水在地面的坑洼里匯聚成污濁的鏡面，倒映著空中橫七豎八的巨型起重機械臂扭曲的剪影?？諝饫飶浡瘫堑蔫F銹、酸腐、劣質(zhì)燃料和塑料焚燒后的微甜焦糊味。
江嶼蜷縮在一輛被壓扁的豪華懸浮轎車殘骸形成的狹小三角空間里。斷裂的右腿膝蓋處傳來一陣陣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劇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遍布的傷口，尤其是右手手背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割傷，在污水的浸泡下邊緣發(fā)白、外翻，傳來鉆心的刺痛和麻癢。失血帶來的冰冷深入骨髓，牙齒控制不住地格格打顫。阿鋼塞在他衣兜里的那把冰冷的越野車鑰匙，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殘存的意識。
“快走！去…城西…廢車場…陳…鐸…等你…！”
“你像少爺——?。?！”
阿鋼最后的嘶吼和被子彈吞噬的身影，如同最殘酷的噩夢，在腦海中瘋狂閃回。像少爺？像陸沉？為什么？巨大的疑問和身體的劇痛交織，幾乎要將他撕裂。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深淵時，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金屬摩擦般的腳步聲，踏著污濁的積水，由遠及近，停在了殘骸之外。
江嶼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中，一個穿著沾滿不明油污的深棕色皮圍裙、臉上覆蓋著陳舊銅制鳥嘴面具的身影，如同從地獄油污中爬出的幽靈，靜靜地矗立在迷蒙的雨幕中。深紅的鏡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凝固的血塊，倒映著廢車場扭曲的霓虹光影。是陳鐸。
他來了。
沒有詢問，沒有寒暄。陳鐸那只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機械義肢伸出，動作精準而有力，如同起重機的吊臂，穿過斷裂的車架縫隙，抓住江嶼冰冷濕透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江嶼殘破的身體被毫不費力地拖出了殘骸的庇護，暴露在冰冷的酸雨之下。
劇痛如同海嘯般再次席卷！江嶼悶哼一聲，幾乎昏厥過去。
陳鐸像拖拽一袋垃圾，將江嶼拖向廢車場深處一座由數(shù)個巨大廢棄集裝箱拼接而成的、如同鋼鐵堡壘般的建筑。集裝箱表面布滿了銹跡和詭異的涂鴉，唯一的一扇門是厚重的、布滿鉚釘?shù)暮辖痖l門。
“咔噠…嘎吱…”
機械義肢在門旁一個不起眼的控制面板上快速操作了幾下，沉重的閘門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緩緩升起一條縫隙。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消毒水、臭氧、燒焦蛋白質(zhì)和某種刺激性化學(xué)試劑的味道撲面而來，比外面的廢車場更加刺鼻。江嶼被粗暴地拖了進去。
閘門在身后沉重關(guān)閉，隔絕了外面的雨聲和霓虹光影。內(nèi)部空間巨大而雜亂，被慘白的無影燈照亮。各種難以名狀的儀器、纏繞的管線、盛放著詭異液體的玻璃容器堆積如山。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冰冷而瘋狂的實驗室氣息。中央一張覆蓋著厚厚污漬的金屬手術(shù)臺，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
陳鐸像丟麻袋一樣將江嶼扔上冰冷堅硬的手術(shù)臺。身體撞擊金屬臺面帶來的劇痛讓江嶼眼前一黑。
“腿斷了，手廢了，失血性休克臨界，體內(nèi)至少三種毒素超標，其中一種正在破壞你的神經(jīng)突觸傳導(dǎo)?！标愯I那如同砂紙摩擦鐵片般干澀厭世的聲音響起，他一邊說，一邊用機械手指快速操作著旁邊一臺連接著無數(shù)導(dǎo)線的復(fù)雜儀器，屏幕上瞬間滾動過江嶼身體的各種掃描數(shù)據(jù)，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還有，你腦子里那個‘紀念品’…波動得像個快爆炸的反應(yīng)堆。能活到現(xiàn)在，真是醫(yī)學(xué)奇跡。”他的語氣里聽不出是嘲諷還是陳述事實。
江嶼躺在冰冷的臺面上，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腑的劇痛。他顧不上陳鐸的“診斷”，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那只相對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陳鐸沾滿油污的皮圍裙邊緣，嘶啞的聲音帶著瀕死的急切：
“藥…假死藥…給我…我媽…醫(yī)療艙…倒計時…陸天鳴…追蹤器…毒…” 他語無倫次，破碎的詞語拼湊著絕望的求救。
陳鐸的鳥嘴面具轉(zhuǎn)向他，深紅的鏡片在無影燈下閃爍著冰冷的光。他沒有立刻回應(yīng)，只是機械手從旁邊一個布滿灰塵的架子上取下一個小巧的、布滿按鈕的黑色儀器。儀器頂端有一個半球形的透明罩。
“張嘴。”命令簡短冰冷。
江嶼不明所以，但還是艱難地張開干裂帶血的嘴唇。
陳鐸將儀器頂端的透明罩對準江嶼的口腔深處，按下一個按鈕。一道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藍色掃描光束瞬間掃過。
“嘀?！?/p>
儀器發(fā)出一聲輕響，一塊小小的屏幕亮起，上面顯示著復(fù)雜的分子式圖譜和一個不斷跳動的百分比數(shù)字：**神經(jīng)毒素緩釋層完整度：17.3%**。
“嘖，比預(yù)想的還糟。再晚半天，毒素就會徹底燒毀你的語言中樞和部分運動神經(jīng)，把你變成一具只會流口水的活尸?！标愯I的聲音依舊平板，但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凝重。“陸天鳴的‘小禮物’，保質(zhì)期要到了?！?/p>
他放下檢測儀，機械手從皮圍裙的口袋里摸出一個只有拇指大小的、密封的玻璃安瓿瓶。瓶子里裝著一種極其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緩緩流動的、散發(fā)著幽幽熒光的深紫色液體。液體內(nèi)部，似乎有無數(shù)細微的銀色光點如同星塵般沉浮不定。
“你要的‘假死藥’。學(xué)名：線粒體冬眠誘導(dǎo)劑（VII型）。”陳鐸將小瓶舉到無影燈下，深紫色的熒光在他深紅的鏡片上流轉(zhuǎn)，顯得格外詭異?！白⑸浜?，三分鐘內(nèi)，全身細胞進入深度冬眠狀態(tài)，新陳代謝降至瀕死臨界點，生命體征微弱到最精密的儀器也難以檢測。持續(xù)時間：48小時。副作用：百分之三十的概率，冬眠變成長眠。百分之五十的概率，醒來后永久性器官損傷。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劇痛。要嗎？”
深紫色的液體在玻璃瓶內(nèi)緩緩流淌，如同凝固的毒血。百分之三十的死亡概率…百分之五十的傷殘…江嶼看著那幽幽的熒光，仿佛看到了地獄的大門。但他沒有猶豫，沾滿血污的臉在慘白燈光下透出一種死寂的決絕。
“要?！?/p>
“價格?！标愯I的機械手靈巧地把玩著小瓶。
“我…沒錢了…”江嶼的聲音嘶啞，蘇娜搶走手提箱的畫面閃過腦海，“…但我知道陸天鳴的秘密…他亡父的意識…在暗網(wǎng)…L.F.Z…” 這是他唯一能拿出的籌碼。
鳥嘴面具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深紅的鏡片似乎閃爍了一瞬。陳鐸沉默了幾秒，干澀的聲音再次響起：“情報抵藥費。不夠。”機械手指了指手術(shù)臺旁邊一臺結(jié)構(gòu)異常復(fù)雜、閃爍著幽藍指示燈的銀灰色頭盔狀儀器?！疤珊?。我要給你腦子里那個‘紀念品’做個深度掃描?？纯搓懱禅Q到底在你腦袋里埋了什么‘彩蛋’。這個，算附贈。”
假死藥被暫時放到一邊。江嶼忍著劇痛，在陳鐸機械臂的協(xié)助下，艱難地將頭部嵌入那個冰冷的頭盔。內(nèi)部是柔軟的感應(yīng)襯墊，無數(shù)細密的探針如同冰冷的蛇信，輕輕貼附在他的頭皮上。
“放松。死了不賠?！标愯I干澀地說著，機械手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擊。
“嗡——”
頭盔內(nèi)部瞬間亮起柔和但穿透力極強的藍光！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億萬根細微冰針同時刺入大腦的尖銳劇痛瞬間爆發(fā)！江嶼的身體猛地弓起，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嘶吼！眼前爆發(fā)出無數(shù)扭曲的光斑和色彩！仿佛整個顱骨都被無形的力量撕裂開來！
劇痛只持續(xù)了短短幾秒，隨即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麻木感和強烈的眩暈。頭盔內(nèi)部的光線開始有規(guī)律地明滅閃爍。旁邊一塊巨大的全息屏幕亮了起來，上面開始飛快地滾動著瀑布般的數(shù)據(jù)流和不斷構(gòu)建、解構(gòu)的復(fù)雜三維腦部神經(jīng)模型。
陳鐸的鳥嘴面具幾乎貼在了屏幕上，深紅的鏡片快速移動，追蹤著那些飛速變化的數(shù)據(jù)。他那干澀的聲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專注：“海馬體記憶存儲區(qū)…異常高頻干擾波…杏仁核情緒反應(yīng)模塊…被強行抑制…額葉邏輯處理中心…有寄生性神經(jīng)突觸纏繞…核心位置在…這里！”
他的機械手指猛地指向全息屏幕中央！
只見在構(gòu)建出的、如同璀璨星河般復(fù)雜的腦神經(jīng)三維模型深處，一個極其微小、卻異常明亮的銀色光點被精準定位、放大！那光點并非獨立存在，而是延伸出無數(shù)比發(fā)絲還要纖細千百倍的、閃爍著微光的銀色絲線，如同劇毒的根須，深深地、貪婪地扎根于周圍重要的記憶和情緒神經(jīng)簇中！
隨著模型的不斷放大、解析，那個銀色光點的細節(jié)越來越清晰。它并非簡單的芯片，而是一個結(jié)構(gòu)極其精密、充滿生物科技美感的微型裝置！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裝置核心那個如同微雕般精細的控制單元表面，清晰地蝕刻著一行肉眼幾乎無法辨識、卻被掃描儀完美捕捉并放大的微縮字母：
**LTM-001**
“LTM…”陳鐸的鳥嘴面具轉(zhuǎn)向手術(shù)臺上臉色慘白、眼神空洞的江嶼，干澀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審判錘，一字一句地砸下：“Lu Tian Ming。陸天鳴。001…看來你是他的第一個‘杰作’。”
陸天鳴！
001號實驗體！
那個名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凍結(jié)了江嶼全身的血液！他腦中那塊該死的芯片，那個篡改他記憶、植入虛假仇恨、甚至可能釋放神經(jīng)毒素的東西，竟然是陸天鳴親手植入的？！他就是那個瘋子醫(yī)生的第一個實驗品？！
巨大的沖擊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混亂的神經(jīng)上！福利院的“火災(zāi)”，父母的“慘死”，對陸沉的刻骨仇恨…這一切被植入的記憶，難道都是…假的？！
“不…不可能…”江嶼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記憶…福利院…火災(zāi)…是他們陸家…” 他試圖抓住那些根深蒂固的仇恨記憶來反駁，但腦海中芯片的位置卻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仿佛在警告他質(zhì)疑的代價。
“記憶？”陳鐸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充滿譏諷的嗤笑。機械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再次敲擊了幾下。全息屏幕上的畫面瞬間切換！
不再是神經(jīng)模型，而是一段被強行從芯片深層緩存區(qū)提取出來的、極其模糊、充滿干擾雪花的動態(tài)影像碎片！
影像似乎是第一人稱視角：
搖晃的、低矮的視野…破舊的木質(zhì)地板…一雙沾滿污泥的、屬于孩子的小腳…前方，一個同樣瘦小的背影，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背景是嘈雜的雨聲和…福利院護工不耐煩的呵斥聲…
視角的主人似乎在追逐那個背影…
跑過昏暗的走廊…
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外面是…瓢潑大雨！灰暗的天空！根本沒有任何火焰！更沒有任何星空！
福利院的屋頂在雨中濕漉漉地反著光，空空蕩蕩！
就在這時，影像劇烈地晃動、扭曲！一個粗暴的、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成年男性吼聲如同炸雷般在模糊的音頻中響起：“小雜種！滾回來！再亂跑打斷你的腿！” 緊接著，視角猛地天旋地轉(zhuǎn)！重重摔在泥水里！一只沾滿泥濘的破舊皮鞋狠狠踩在鏡頭前的地面上，泥點飛濺！
影像到此戛然而止！化為一片扭曲的雪花和刺耳的噪音！
這…這是什么？！
江嶼的瞳孔瞬間收縮到了極致！這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充滿火焰和慘叫的夜晚！這是…一個雨天？他在福利院里…追著誰？被護工打罵？！
“這是你芯片里殘留的最原始、未被完全覆蓋的底層記憶碎片之一?！标愯I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死寂，“‘火災(zāi)’？‘陸家屠殺’？恐怕都是陸天鳴用這根‘釘子’，”他指了指屏幕上那個閃爍著LTM-001標記的銀色芯片，“給你‘編織’的噩夢。目的？誰知道。也許是為了制造一把指向陸沉的復(fù)仇之刃？也許…只是為了測試他的‘作品’性能？”
真相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注入江嶼的四肢百??！他所有的仇恨，他忍受屈辱的動力，他活著的唯一執(zhí)念……竟然都是被人為植入的、精心設(shè)計的謊言？！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玩弄的憤怒如同火山般在胸中爆發(fā)！然而，比憤怒更強烈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靈魂被徹底掏空的虛無感！他是誰？他從哪里來？他的父母到底是誰？他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呃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混合著劇痛、憤怒和絕望的嘶吼，猛地從江嶼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他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地抽搐、痙攣！斷裂的右腿瘋狂地踢蹬，撞在金屬臺面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全身的傷口在劇烈的動作下瞬間崩裂，鮮血涌出，染紅了身下冰冷的金屬！
頭盔內(nèi)的藍光因為他劇烈的腦波活動而瘋狂閃爍！全息屏幕上，那個代表芯片的銀色光點爆發(fā)出刺目的紅光！無數(shù)警告提示瘋狂彈出！
**警告！芯片核心遭到劇烈精神沖擊！**
**警告！神經(jīng)毒素緩釋層加速崩解！**
**警告！目標生命體征急速惡化！**
陳鐸的鳥嘴面具轉(zhuǎn)向失控的江嶼，深紅的鏡片在瘋狂閃爍的警報紅光下如同燃燒的鬼火。他的機械手沒有去安撫，反而迅捷地抓起了旁邊那個裝著深紫色“假死藥”的安瓿瓶，拔掉密封蓋，將連接著注射針頭的瓶口精準地插入一個高壓注射器的接口。
“看來，你的‘噩夢’需要暫時凍結(jié)一下。”陳鐸干澀的聲音在刺耳的警報聲中顯得異常冰冷。“睡一覺吧，001號?；蛟S在‘死亡’的幻境里，你能找到點真實的碎片?！?/p>
冰冷的針尖，帶著幽幽的深紫色死亡熒光，精準而迅猛地扎進了江嶼頸部跳動的頸動脈！
“呃——！”
冰寒刺骨的感覺瞬間沿著血管蔓延全身！緊接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深沉黑暗，帶著湮滅一切的冰冷力量，瞬間吞噬了江嶼所有的意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憤怒和…那剛剛被揭露的、足以摧毀靈魂的可怕真相。
他的身體猛地繃緊，隨即如同斷線的木偶般，徹底癱軟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起伏，證明著這具軀殼尚未徹底歸于沉寂。
陳鐸看著掃描儀上瞬間跌落至瀕死臨界點的生命曲線，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個依舊閃爍著LTM-001標記的芯片模型。機械手指無意識地在布滿油污的控制面板上敲擊著，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噠…噠…”聲。深紅的鳥嘴面具在慘白與警報紅光交織的光線下，沉默如同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