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酒吧那令人作嘔的香精味和屈辱的烙印,被懸浮車隔絕在外。江嶼沉默地坐在后座,像一件被主人隨手扔在角落的物品。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酸雨,霓虹燈牌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拉長、扭曲,如同這座腐爛城市流下的彩色膿血。
陸沉腕間佛珠沉篤的輕響似乎還在耳邊回蕩,混合著蘇娜刻毒的笑聲和那四個字——“高仿玩具”。
懸浮車悄無聲息地滑入陸氏莊園的地下車庫,冰冷的白光瞬間吞噬了車窗外光怪陸離的夜色,只剩下一種無機質(zhì)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陸沉甚至沒看他一眼,徑自推門下車,锃亮的皮鞋踏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腳步聲在空曠的車庫里回蕩,漸行漸遠,最終被沉重的合金門隔絕。
車門自動關閉的輕微氣流拂過江嶼的臉頰。他維持著那個低垂著頭的姿勢,直到確認陸沉的氣息徹底消失在這片冰冷的空間里。
車庫頂燈慘白的光線落在他身上,將他挺直的、刻意模仿“林晚”清貴姿態(tài)的脊背輪廓,投射在冰冷的地面,拉出一道細長而孤絕的影。
“呼……”一聲極輕、幾乎被空氣過濾系統(tǒng)噪音吞沒的喘息,終于從他緊抿的唇間逸出。挺直的肩頸線條瞬間垮塌下來,像被抽掉了脊梁。他猛地抬手捂住嘴,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壓抑在胸腔深處的腥甜再也無法遏制。
“咳咳…咳……”悶咳撕扯著肺腑,每一次震動都帶來尖銳的劇痛,仿佛有無數(shù)碎裂的玻璃渣在胸腔里翻滾。指縫間溢出溫熱的液體,粘稠、帶著鐵銹般的腥氣。
他攤開手,掌心赫然是一小灘刺目的猩紅,如同在蒼白皮膚上綻開的妖異之花。是酒吧里阿鋼那一腳留下的紀念品,脾臟的舊傷在持續(xù)的羞辱和緊繃下,再次發(fā)出了無聲的抗議。
江嶼面無表情地看著掌心的血,眼底翻涌的恨意被一片冰冷的死寂覆蓋。
他迅速扯下袖口內(nèi)側(cè)一塊不起眼的、材質(zhì)特殊的吸濕內(nèi)襯,將血跡仔細擦凈,然后團成一團,塞進褲袋深處。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驚。
車庫通往主宅的通道靜得可怕,只有他輕得幾乎不存在的腳步聲。
推開沉重的雕花木門,溫暖干燥、帶著昂貴香氛的空氣撲面而來,與外面濕冷酸腐的世界形成鮮明對比。這里是陸沉的世界,華麗、冰冷、秩序森嚴。
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璀璨卻毫無溫度的光,照亮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也照亮了正無聲侍立在玄關陰影里的人。
管家福伯。白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油光水滑,緊貼著頭皮。一身熨帖的黑色燕尾服,將洗得硬挺的白襯衫領口扣到最上一顆,勒著干瘦的脖頸。他像一尊沒有生命的蠟像,只有那雙渾濁的老眼在陰影里轉(zhuǎn)動著,精準地捕捉著江嶼的每一個動作。
他的手里,穩(wěn)穩(wěn)地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青玉小碗,碗口氤氳著縷縷熱氣,散發(fā)出一股奇異的、帶著微苦藥香的甜膩氣味。
“江先生,”福伯的聲音干澀平板,毫無起伏,像用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片,“您的安神湯?!?/p>
來了。
每天雷打不動的“恩賜”。江嶼的目光在那碗深褐色的液體上停留了一瞬,胃部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他微微頷首,臉上迅速掛起那副訓練有素的、溫順而略帶疲憊的神情,伸手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溫熱的碗壁時,福伯端著托盤的手,極其規(guī)律地、幅度微小地抖了三下。這是他端藥時標志性的動作,如同某種精準的機械設定。
青玉碗里的藥湯隨之蕩漾,深褐色的液面在燈光下劃出幾道細微的漣漪。
江嶼的手指在空中頓了一瞬,隨即穩(wěn)穩(wěn)地接過了碗。碗壁溫熱,那微苦的甜膩氣息更濃了,直沖鼻腔。他能感覺到福伯渾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他臉上來回掃視,似乎在確認他是否會將這碗“恩典”喝下。
沒有猶豫。江嶼端起碗,湊到唇邊。
苦澀的藥味混合著那股怪異的甜香瞬間涌入喉嚨,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將整碗液體灌了下去。藥湯滑過食道,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緩慢侵蝕內(nèi)臟的麻痹感。
“陸先生吩咐,請您早些休息?!?/p>
福伯的聲音再次響起,平淡無波。他接過空碗,動作依舊帶著那標志性的三下微抖,然后微微躬身,無聲無息地退入更深的陰影里,如同一個完成了指令的幽靈。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窺視感徹底消失,江嶼才挺直的肩背才再次松懈下來,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爬上眉梢。
他沒有回那個位于主宅東翼、裝飾華麗卻如同囚籠的“金絲雀”房間,而是轉(zhuǎn)身,穿過空曠寂靜得如同墳墓的客廳,走向通往地下室的合金門。
冰冷的金屬門無聲滑開,一股消毒水和精密儀器運轉(zhuǎn)時特有的、微弱的嗡鳴混合而成的氣味撲面而來。
地下室的溫度明顯更低,慘白的燈光照亮了中央那臺巨大的、如同銀色棺槨般的維生醫(yī)療艙。艙體表面流轉(zhuǎn)著幽藍色的微光,復雜的管線如同生命的臍帶,連接著內(nèi)里沉睡的人。
江嶼的腳步停在了醫(yī)療艙前。隔著透明的強化艙蓋,他能清晰地看到母親周蔓枯槁的面容。
曾經(jīng)豐潤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皮膚是病態(tài)的蠟黃色,薄得幾乎透明,仿佛一觸即碎。幾縷灰白的頭發(fā)無力地搭在額前。她的眼睛緊閉著,只有醫(yī)療艙顯示屏上規(guī)律跳動的綠色波形和緩慢起伏的胸膛,證明她還頑強地抓著生命的一線微光。
艙蓋一角,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數(shù)字屏上,跳動著冰冷的紅色字符:賬戶余額:¥ 73,285.62。這個數(shù)字,像一把燒紅的鐵鉗,狠狠烙在江嶼的心口。
那是母親續(xù)命的倒計時。每一次數(shù)字的跳動,都意味著他能停留在這個地獄的時間又少了一分。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隔著冰冷的艙蓋,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描摹著母親枯瘦的輪廓,仿佛怕驚擾了她沉睡中或許并不安寧的夢。
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酒吧里發(fā)生的一切。陸沉的羞辱,蘇娜的嘲笑,“高仿玩具”的標簽……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錢。是這冰冷的數(shù)字背后代表的生機。
他需要進入“深藍之眼”拍賣會。那是上城區(qū)的頂級名利場,也是唯一能接觸到那個掌握著仇家核心罪證——一個加密數(shù)據(jù)晶片——的收藏家的機會。
而進入那里的通行證,是一張由陸氏集團核心層簽發(fā)的、帶有生物識別印記的電子邀請函。
陸沉的私人書房。
江嶼的目光轉(zhuǎn)向地下室的另一個方向,那里有一扇偽裝成書架的暗門,直接連通著陸沉書房的后墻。這秘密通道,是他用了整整半年時間,在一次陸沉醉酒后小心翼翼地試探出來的。
他像一個潛伏在黑暗中的幽靈,早已摸清了這棟華麗牢籠的每一處縫隙。
確認福伯沒有在監(jiān)控盲區(qū)停留,江嶼悄無聲息地移動到暗門旁。手指在書架側(cè)面一塊不起眼的雕花處按了幾下特定的順序。
一聲極其輕微的“咔噠”聲響起,書架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通道內(nèi)壁是冰冷的金屬,散發(fā)著淡淡的塵埃氣息。
他側(cè)身擠入,身后的書架緩緩合攏,將最后一絲光線隔絕在外。通道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他手腕上一個微型投影器發(fā)出的微弱幽光,照亮前方僅一步的距離。
空氣冰冷而凝滯。他屏住呼吸,仔細聆聽著通道另一端書房里的動靜——死寂。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脾臟的鈍痛,喉嚨里又涌起熟悉的腥甜。
他強行壓下,像一尾滑入深潭的魚,悄無聲息地向前移動。通道盡頭是另一面?zhèn)窝b墻。他湊近一個極其微小的觀察孔——陸沉的書房空無一人。
再次確認后,他按下機關。一小塊墻壁無聲地旋轉(zhuǎn)開。江嶼迅速閃身進入,反手將暗門恢復原狀。
陸沉的書房巨大而冷硬,深色調(diào)的實木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莊園死寂的夜色。
空氣里彌漫著雪茄和冷冽的木質(zhì)香氛,是屬于陸沉的味道,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江嶼的目標明確——書桌右側(cè)第二個抽屜。那里放著陸沉私人的、具有最高權限的生物識別印章,一個拇指大小、由特殊晶體制成的黑色立方體。
他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迅速移動到書桌后。抽屜是指紋鎖。江嶼深吸一口氣,從貼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個薄如蟬翼的透明指套。這是他從黑市醫(yī)生陳鐸那里用半條命換來的東西,里面復制了陸沉在一次醉酒后無意中留在酒杯上的半枚模糊指紋。
成功率只有不到三成。
他將指套小心地套在食指上,對準識別區(qū)。時間仿佛凝固了。冰冷的汗珠順著額角滑落,滴在深色的書桌表面,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脾臟的疼痛似乎更劇烈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一秒…兩秒…
“嘀。”
一聲極其輕微的解鎖音在死寂的書房里響起,如同天籟。
江嶼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幾乎虛脫。他迅速拉開抽屜。
黑色的印章立方體靜靜地躺在天鵝絨襯墊上,旁邊還散落著幾枚同樣材質(zhì)的、用于不同權限等級的印章。
就是它!
他毫不猶豫地拿起那枚最重要的印章,冰涼的晶體觸感透過指套傳來。
同時,他從另一個口袋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偽造好的空白電子邀請函卡片。只需要將印章蓋在卡片的指定區(qū)域,就能完成權限復制和生物信息加載。
就在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印章對準卡片感應區(qū)的瞬間——
“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毫無預兆地沖上喉嚨!比之前在車庫那次更猛烈,更不受控制!
胸腔里翻江倒海,仿佛整個內(nèi)臟都要被咳出來。他猛地弓下腰,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
該死的舊傷!偏偏是這個時候!
腥甜的液體瘋狂涌上喉頭,沖破指縫的封鎖。幾滴溫熱的血珠濺落在深色的書桌表面,也濺在了那張空白的電子邀請函上,像幾朵驟然綻放的、絕望的紅梅。更要命的是,他緊握著印章的手,因為劇烈的咳嗽和身體的痙攣,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不!”江嶼瞳孔驟縮,心中警鈴大作。他試圖用盡全力穩(wěn)住手腕,但那股麻痹感——那碗“安神湯”帶來的、侵蝕神經(jīng)的麻痹感,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血管迅速蔓延到指尖!
“啪嗒!”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在死寂的書房里如同驚雷炸響!
那枚黑色的印章立方體,從他顫抖失控的指間滑落,重重地砸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晶體的棱角瞬間崩裂開幾道細微的裂痕!
與此同時,他另一只手中緊緊攥著的、母親周蔓僅剩的那瓶救命抗癌藥——他一直貼身攜帶,視若生命的白色小藥瓶——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和麻痹,手指一松!
“砰!”
小小的白色藥瓶砸在地上,脆弱的玻璃瓶身四分五裂!幾十顆淡黃色的藥丸如同斷線的珍珠,滾落一地,沾滿了灰塵和……他剛剛咳出的、濺落在地的暗紅血滴。
江嶼僵在原地,保持著那個弓腰捂嘴的姿勢,臉上最后一絲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他看著地上碎裂的印章,看著那滾落塵埃、被自己的血玷污的藥丸,身體里翻涌的劇痛和喉間的腥甜,都比不上此刻心中那片驟然降臨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