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蘇懷瑾與別人并肩走過時,我知道時間已拉開彼此。她婚禮那天,
我躲在后排看著白紗飄動,仿佛十年前天文館里她發(fā)梢掠過的星光。后來她常來我的書店,
卻只買《小王子》,從不碰那本我寫了十年的《給懷瑾的詩》。直到她葬禮結束,
我在抽屜深處翻出兩枚鉆戒——一枚刻著“念臨春”,一枚刻著“蘇懷瑾”。
養(yǎng)老院初雪那天,電視播報著她子女捐出的“神秘人”書信,念著我未送出的情詩。
我對著空氣整理西裝,微笑道:“懷瑾,這次換你等我了?!睍r間是個殘忍的裁縫,
無聲無息,就將生命里最光潔的錦緞裁剪成面目全非的碎片。
念臨春站在“臨淵書屋”略顯昏暗的門口,玻璃門映出他有些模糊的影子,
鬢角已染上風霜的痕跡。他看見街對面,蘇懷瑾正從一輛銀灰色的轎車里下來。風很輕,
拂動她米白色風衣的下擺。駕駛座那邊下來的男人繞到車尾,打開后備箱,
提出幾個印著超市Logo的袋子,很自然地走到她身邊。他們并肩走著,
男人微微側頭對她說著什么,蘇懷瑾便側過臉去聽,嘴角彎起一個念臨春無比熟悉的弧度,
溫婉又安靜。隔著一道街,隔著十年流淌無聲的光陰,
念臨春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種名為“時間”的洪流,冰冷湍急,
瞬間沖垮了所有自欺欺人的沙堡。這就是詩里寫的,“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我知道,
時間已經(jīng)拉開了彼此”。櫥窗玻璃冰涼,貼著他微微發(fā)熱的額頭。他默默地看著,
像一個被遺忘在時間夾縫里的孤魂野鬼,看著那兩個人影穿過人行道,
消失在對面小區(qū)修剪整齊的綠植后面。一種深沉的、早已習慣卻依舊尖銳的鈍痛,
緩慢地碾過心臟。他拉開店門,門楣上掛著的銅鈴發(fā)出“叮鈴”一聲脆響,
在空曠安靜的書店里顯得格外突兀,像是對他這份狼狽窺視的一聲無情嘲笑。
“臨淵書屋”是他的堡壘,也是他的囚籠。一排排高聳的書架沉默矗立,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油墨特有的、混合著塵埃的沉郁氣味。他走到最深處靠窗的那個位置,
那里放著一張笨重的老式橡木桌,是他收來的舊物。桌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硬殼筆記本,
深藍色的封皮已經(jīng)磨損得露出了底色。旁邊,壓著一枚小小的、金黃色的銀杏葉書簽,
葉脈清晰,邊緣有些微卷,那是十年前某個秋天夾進去的,早已徹底脫水,
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坐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筆記本粗糙的頁緣,那里面,
是他十年間斷續(xù)寫下的句子,斷章,不成篇的絮語,寫給同一個名字——蘇懷瑾。
筆記本的扉頁上,是他用鋼筆工整寫下的書名:《給懷瑾的詩》。墨跡已有些黯淡。
他翻到最新的一頁,紙張是空白的。窗外暮色四合,城市華燈初上,
將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在身后冰冷的書架上。他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微微顫抖。
那句詩像帶著倒刺的鉤子,卡在他的喉嚨里:“抹不掉今生的記憶,伴著苦澀的美麗,
落花般飄去,一點一滴,把我的情感珍藏到心里?!弊舟E落下,
每一個筆畫都沉重得拖拽著他的呼吸。念臨春的大學時代,色調是明亮而憂傷的藍,
像夏日午后無云的天空,純粹得近乎透明,卻又空曠得令人心慌。那時他十九歲,清瘦,
沉默,像一棵生長在圖書館僻靜角落的植物。而蘇懷瑾,是照進那角落的一束光。
第一次清晰地記住她,是在天文社組織的一次觀測活動上,在市郊那座小小的天文館。
穹頂模擬的星空璀璨流轉,美得不真實。人群聚集在中央巨大的望遠鏡周圍,興奮地低語。
念臨春習慣性地站在人群的最邊緣,背靠著一根冰冷的羅馬柱。然后,他就看見了蘇懷瑾。
她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淺藍色連衣裙,獨自站在離他不遠的另一根柱子旁,微微仰著頭,
專注地望著穹頂上緩緩移動的星圖。館內幽暗的光線溫柔地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
從飽滿的額頭,到挺秀的鼻梁,再到線條柔和的下頜。幾縷碎發(fā)從她耳后滑落,垂在頸側,
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拂動。那一刻,穹頂?shù)男枪夥路鹫娴穆湓诹怂陌l(fā)梢上,
跳躍著細碎的光芒。念臨春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像擂鼓般劇烈地撞擊著胸腔。
他慌忙低下頭,假裝在翻看手里那本厚厚的《天體物理學導論》,書頁沙沙作響,
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眼角的余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無法從那個安靜的身影上移開分毫。活動結束,人群涌向出口。念臨春故意磨蹭到最后。
就在他準備離開時,蘇懷瑾卻走到了他剛才倚靠的那根柱子旁,彎下腰,撿起了一樣東西。
她直起身,朝他這邊看過來,手里捏著的,正是他夾在書里做書簽的那枚金燦燦的銀杏葉子。
她微微歪了頭,臉上帶著一點探尋的笑意,聲音清透得像山澗的泉水:“同學,
這個……是你的嗎?”念臨春的臉瞬間燒了起來,一直紅到了耳根。他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只發(fā)出一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他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過去,
僵硬地從她攤開的、白皙的手掌里取回了那枚葉子。指尖不小心觸碰到她溫熱的掌心,
一股微弱的電流倏地竄過全身,讓他猛地縮回了手。“謝…謝謝?!彼K于擠出兩個字,
聲音低啞得厲害。蘇懷瑾看著他窘迫的樣子,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眼睛彎成了月牙兒:“不客氣。這葉子很漂亮。”她沒再多說什么,轉身匯入了離去的人流。
念臨春站在原地,緊緊攥著那枚失而復得的銀杏葉,葉柄幾乎要嵌進他的掌心??諝饫?,
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她發(fā)間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這枚銀杏葉,
后來就一直躺在他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成了他所有隱秘心事的見證者和起點。
機會像飄落的葉子,不期而至。幾天后,念臨春在一堂枯燥的公共選修課上,
再次看到了那個淺藍色的身影。她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玻璃,
給她專注的側影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他的心,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近乎暈眩的喜悅攫住。
他鼓起畢生最大的勇氣,裝作不經(jīng)意地抱著書本,穿過一排排座位,
最終在她旁邊隔著一個空位的地方坐了下來。書本攤開在桌上,他卻連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身旁那細微的聲響上——她翻動書頁的沙沙聲,筆尖劃過紙張的輕響,
偶爾調整坐姿時衣服摩擦的窸窣聲。他屏住呼吸,像一個在雷區(qū)行走的士兵,
生怕一絲多余的動靜就會打破這來之不易的靠近。下課鈴響,人群涌向門口。
念臨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蘇懷瑾收拾好書本站起身時,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脫口而出:“蘇…蘇同學!”蘇懷瑾停下腳步,
有些詫異地回頭看他,眼神清澈明亮。念臨春的臉又燒了起來,
他慌忙舉起手里那本厚厚的《時間簡史》,像是舉著一面笨拙的盾牌:“那個…上次,
謝謝你幫我撿到書簽。我…我叫念臨春。”他語無倫次,笨拙得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
蘇懷瑾愣了一下,隨即認出了他,臉上綻開一個溫和的笑容:“哦,是你呀。不用謝的,
舉手之勞?!彼D了頓,目光落在他舉著的書上,帶著點善意的調侃,“你也喜歡霍金?
”“嗯…嗯!”念臨春用力點頭,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喜歡!
就是…有些地方還看不太懂?!薄奥齺恚臅_實需要點耐心。
”蘇懷瑾的笑意更深了些。她看了看手表,語氣帶著歉意,“不好意思,
我下節(jié)課在另一棟樓,得先走了?!薄昂谩玫模 蹦钆R春連忙點頭,讓開位置。
看著她淺藍色的背影輕盈地匯入人流,他像個打完一場硬仗的士兵,渾身脫力地坐回椅子上,
才發(fā)現(xiàn)手心全是汗,而那本《時間簡史》被他緊緊攥著,封面都起了褶皺。然而,
靠近的喜悅總是短暫,無形的壁壘卻堅固如初。那次短暫的對話后,
念臨春笨拙的靠近似乎并未能真正打破兩人之間那層看不見的隔膜。蘇懷瑾溫和有禮,
卻也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他像一顆孤獨的行星,努力地調整軌道,
渴望靠近那輪皎潔的月亮,卻始終被無形的引力場推開。他會在圖書館“偶遇”她,
在她常坐的位置附近逡巡,最終卻只敢隔著一排書架坐下。他會在食堂排在她后面的隊伍里,
心跳如鼓,反復練習著簡單的問候,卻在輪到打飯時緊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能默默看著她和室友端著餐盤走向另一張桌子。他知道了她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
喜歡在傍晚去操場散步,喜歡學校后門那家奶茶店的原味珍珠奶茶……關于她的細節(jié),
他收集得越來越多,像守財奴珍藏金幣,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匣子去存放,
更找不到開啟它的鑰匙。那枚金黃的銀杏葉書簽,被他小心翼翼地夾在筆記本的扉頁。
每一次翻開,都像打開了一個小小的、只屬于他的秘密花園,
里面盛放著那個天文館幽暗星光下的側影,選修課上陽光鍍金的輪廓,
還有她溫和干凈的笑容。他會在夜深人靜時,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零碎不成章的詩句,
笨拙地描繪著心頭的悸動和難以言說的渴望?!叭绻抗饽芾p繞成線,我愿編織成網(wǎng),
只為接住你無意墜落的星光?!薄皥D書館的塵埃在跳舞,只因你翻動了書頁。我屏住呼吸,
怕驚擾了這小小的奇跡。”“咫尺的距離,像隔著一道嘆息。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的,
只有冰冷的空氣。”這些滾燙的句子在紙頁間凝固,成了無人知曉的化石。每一次落筆,
都伴隨著一種甜蜜的酸楚和深刻的無力感。他渴望靠近,渴望傾訴,
渴望讓那個名字的主人知曉這些為她而生的心跳??涩F(xiàn)實的引力是如此沉重,
他的勇氣總在關鍵時刻潰不成軍。那份笨拙的喜歡,像一件精心縫制卻始終送不出去的禮物,
徒勞地積壓在他心底,越來越沉,也越來越燙。大三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一場突如其來的流感席卷了校園。念臨春自己剛退燒,
拖著還有些虛軟的身體從校醫(yī)院拿了藥出來,冷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裹緊外套,
低著頭匆匆走過連接宿舍區(qū)的林蔭道。經(jīng)過女生宿舍樓下時,
一個熟悉的身影和對話飄進了他的耳朵?!啊?,你真不去校醫(yī)院看看?燒得臉都紅了。
”是蘇懷瑾室友的聲音,帶著焦急。“沒事,睡一覺就好了。就是……嗓子疼得厲害,
藥也吃完了。”蘇懷瑾的聲音傳來,比平時沙啞許多,帶著濃重的鼻音,虛弱得讓人心疼。
念臨春的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他猛地抬頭,看見蘇懷瑾被室友攙扶著,
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干裂,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也顯得黯淡無光,整個人都蔫蔫的,
像被霜打蔫了的花。她微微蹙著眉,似乎在忍受著不適。一股沖動瞬間攫住了念臨春,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強烈、更加不顧一切。他幾乎是跑回了自己的宿舍,翻箱倒柜,
找出自己剛領的退燒藥和消炎藥,又想起她說嗓子疼,
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珍藏的那盒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據(jù)說效果極好的喉糖也塞進了袋子。
做完這一切,他抓起袋子就往外沖。跑到女生宿舍樓下,他停住了。
晚自習結束的人流漸漸多了起來,宿舍樓門口燈火通明,
的女生們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氣喘吁吁、手里攥著藥袋、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門口打轉的男生。
剛剛那股不顧一切的沖動潮水般退去,熟悉的羞赧和膽怯再次將他淹沒。他不敢上前叫門,
更不敢托人轉交。寒風吹在臉上,刀割似的。念臨春焦急地踱著步,
目光掃過宿舍樓側面那堵不算太高的圍墻。一個念頭像野草般瘋長起來。他咬咬牙,
繞到宿舍樓側面昏暗的角落。左右看看無人,他把裝著藥的袋子小心地塞進外套里側的口袋,
深吸一口氣,猛地向圍墻沖去,雙手扒住墻頭,腳蹬著粗糙的墻面,笨拙而狼狽地往上爬。
冰冷的磚石摩擦著他的手掌和膝蓋,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他心跳如雷,一半是用力,
一半是恐懼和羞恥。終于翻了上去,他趴在墻頭,劇烈地喘息著。
樓下是女生宿舍內部的小路,此刻空無一人。他迅速掏出藥袋,借著遠處路燈微弱的光,
辨認著蘇懷瑾宿舍的窗戶——三樓,靠東邊第二個。他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
將那個小小的藥袋朝著那扇窗戶的方向拋了過去。袋子劃過一道低矮的弧線,“啪”的一聲,
不輕不重地落在了那扇窗戶下方窄窄的水泥窗臺上,穩(wěn)穩(wěn)停住。念臨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隨即又緊張起來,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像做賊一樣,手忙腳亂地從墻頭滑下去,
落地時一個踉蹌,膝蓋重重地磕在地上,鉆心的疼。他顧不上查看,一瘸一拐地逃離了現(xiàn)場,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幾乎要沖破肋骨。第二天,他拖著隱隱作痛的膝蓋去上課。
課間休息時,蘇懷瑾走到了他的座位旁。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明顯好了許多,
眼睛也恢復了往日的神采?!澳钆R春,”她的聲音還有些沙啞,但很清晰,帶著真誠的笑意,
“謝謝你昨晚的藥,還有喉糖。很管用?!蹦钆R春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只能慌亂地搖頭:“沒…沒什么…應該的?!彼桓铱此难劬?,
目光慌亂地落在自己攤開的課本上。“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喉糖的?”蘇懷瑾好奇地問。
“我…我剛好路過…聽見你說嗓子疼…”念臨春的聲音越來越低,頭也埋得更深了。
蘇懷瑾看著他窘迫的樣子,沒有再追問,只是溫和地說:“總之,謝謝你啦!幫了大忙。
”她頓了頓,似乎想說什么,但上課鈴響了。她對他笑了笑,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念臨春抬起頭,看著她走向座位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送藥成功的隱秘喜悅,
有被她親自道謝的激動,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和苦澀。那句“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喉糖的?
”像一個微小的針尖,刺破了他心底那個鼓脹的、名為“靠近”的肥皂泡。
他終究只是一個“剛好路過”的陌生人。膝蓋的淤青在隱隱作痛,
提醒著他昨夜那場狼狽的“壯舉”,更襯得此刻這份疏離的感謝,像一杯摻了冰碴的溫水。
畢業(yè)季的空氣里彌漫著離別的塵埃和梔子花過于濃郁的甜香。
校園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著煽情的歌曲,穿著學位服的身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合影,
笑聲里夾雜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念臨春穿著寬大的學士服,手里捏著卷成筒的畢業(yè)證書,
像一尾離水的魚,茫然地漂浮在喧鬧的人潮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
一遍遍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在禮堂側門通往后臺的走廊拐角處,他看到了蘇懷瑾。
她正和幾個同學站在一起,似乎在等待上臺表演。她也穿著學士服,寬大的袍子罩在身上,
卻掩不住那份清麗。她微微低著頭,手里捏著一張節(jié)目單,側臉在走廊略顯昏暗的光線下,
顯得格外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游離。念臨春的心猛地一縮。
他悄悄退到一根巨大的羅馬柱后面,將自己隱在陰影里。他看見蘇懷瑾抬起頭,
目光投向喧鬧的禮堂內場,眼神有些空茫,似乎在人群中尋找著什么,
又似乎只是茫然地看著。那眼神里,有對未來的憧憬,有對離別的感傷,
似乎還有一絲……念臨春不敢深究的,如同薄霧般籠罩的失落?就在這時,
后臺負責組織的同學大聲喊了起來:“下一個節(jié)目準備!蘇懷瑾,獨唱《紅豆》!快點,
到你了!”蘇懷瑾似乎被驚醒,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氣,
臉上迅速掛起一個得體的、帶著點緊張的笑容。她將手里的節(jié)目單匆匆塞給旁邊的同學,
整理了一下學士服的領子,快步走向通往舞臺的入口。
念臨春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幾乎無法呼吸。他像被某種力量驅使著,
從柱子后面閃身出來,貼著冰冷的墻壁,
悄無聲息地、極其迅速地挪動到舞臺厚重的側幕布后面。這里光線更加昏暗,
彌漫著灰塵和陳舊布景的味道。他能清晰地聽到前臺主持人報幕的聲音,緊接著,
柔和的追光燈亮起,臺下傳來一陣期待的掌聲。前奏緩緩流淌出來,
是那首熟悉得刻骨銘心的《紅豆》。念臨春屏住呼吸,從幕布一道微小的縫隙里望出去。
蘇懷瑾站在舞臺中央的追光燈下,那身寬大的黑色學士服此刻竟奇異地襯托出她的單薄。
她握著話筒,開口唱出第一句:“還沒好好地感受,
雪花綻放的氣候……”聲音依舊清透干凈,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壓抑的顫抖。
追光燈的光柱將她籠罩,像一座透明的水晶牢籠,隔絕了她與臺下喧囂的世界。
她的目光似乎越過了黑壓壓的人群,投向禮堂后方某個虛無的遠方。“有時候,有時候,
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
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她的歌聲在空曠的禮堂里回蕩,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哀傷。
念臨春躲在厚重的幕布后面,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死死攥著拳頭,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絲毫壓不住心底那翻江倒海般的酸楚和沖動。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里瘋狂叫囂:沖出去!沖到她面前去!告訴她!告訴她這四年的目光追隨,
告訴她筆記本里那些滾燙的詩句,告訴她翻墻送藥的夜晚膝蓋的疼痛,
告訴她此刻他躲在幕布后快要窒息的心跳!告訴她“如果有來世,不想再錯過你”!
他的身體繃緊,腳尖下意識地向前挪動了半分,幾乎要沖破那層厚重的絨布。然而,
就在他幾乎要付諸行動的瞬間,蘇懷瑾的目光似乎無意間掃過側幕布的方向。
那目光依舊是空茫的,沒有焦點,像穿透了幕布,穿透了他,投向更遠的地方。
但就是這一瞥,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澆熄了念臨春心頭那簇不顧一切的火苗。
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巨大的失落和自嘲排山倒海般將他淹沒。
他在期待什么?一個在舞臺中央歌唱的女孩,一個即將奔赴璀璨前程的未來,
和他這個躲在陰暗幕布后、連畢業(yè)去向都尚未完全落定的、沉默的影子?他那點笨拙的喜歡,
沉重地壓在自己心頭,于她而言,或許輕如鴻毛,不,或許根本從未存在過?!翱墒俏?,
有時候,寧愿選擇留戀不放手……”蘇懷瑾的歌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穿透幕布,
像冰冷的針,扎在念臨春的心上。他最終沒有動。像一個被釘在原地的囚徒,
眼睜睜看著那束追光燈下的身影,看著她唱完最后一個音符,看著她微微鞠躬,
然后在潮水般的掌聲中,一步步退入后臺的黑暗,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幕布縫隙透出的光暗了下去。念臨春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面,緩緩滑坐在地上。
手里那張被他攥了一路的畢業(yè)證書,早已皺得不成樣子,
邊緣被他無意識的力道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他低下頭,看著地上厚厚的灰塵,
喉嚨里堵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沉重的呼吸在昏暗的角落里回響。那一刻,
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東西,隨著這首歌的結束,永遠地落幕了。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迅速吞噬了他。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座城市改換容顏,
足以讓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沉淀成沉默寡言的書店老板。
念臨春的“臨淵書屋”成了這條老街上一個固執(zhí)的坐標,守著緩慢流淌的時光。他依舊清瘦,
只是眉宇間多了些揮之不去的沉郁,像一本合攏太久、書頁微微泛黃的書。
蘇懷瑾婚禮的消息,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念臨春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瀾,
隨即又沉入更深的死寂。他沒有收到請柬,理所當然。那個名字,連同與之相關的一切,
早已被他封存在記憶最深處,輕易不敢觸碰。然而,婚禮那天下午,鬼使神差地,
他還是鎖了書店的門,坐上了一輛開往城市另一端的公交車。酒店門口花團錦簇,
巨大的婚紗照海報在陽光下閃耀著過于幸福的光芒。念臨春遠遠地站著,
像一個誤入別人盛宴的局外人。他看著賓客魚貫而入,看著婚車駛來,
看著穿著筆挺西裝的新郎滿面春風地挽著新娘下車。隔得太遠,他看不清蘇懷瑾的表情,
只看到那身潔白的婚紗在陽光下刺眼地反光,長長的拖尾如同流動的星河。
他繞到酒店側面的一個小花園入口,那里隔著低矮的灌木叢,
能遠遠望見宴會廳明亮的落地窗。賓客們已經(jīng)落座,儀式即將開始。
念臨春找了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將自己隱在濃密的樹蔭里。
透過明亮的玻璃窗,他能看到宴會廳里的景象。終于,在司儀飽含感情的聲音中,
那扇門打開了。蘇懷瑾挽著她父親的手臂,緩緩步入。追光燈打在她身上,
那身繁復潔白的婚紗將她包裹,頭紗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念臨春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隔著遙遠的距離,隔著冰冷的玻璃,隔著十年漫長的時光,那抹純白的身影,
與十年前天文館穹頂星光下那個仰望星空的淺藍色側影,
與畢業(yè)晚會舞臺追光燈下唱著《紅豆》的單薄身影,猝不及防地重疊在了一起!
時光仿佛被按下了倒流鍵,又像是被徹底撕裂。十年前,那星光仿佛落在她的發(fā)梢,十年后,
這刺目的追光燈卻將她徹底籠罩、吞噬。十年前,他站在黑暗里仰望,十年后,
他依舊躲在更深的陰影里窺視。她永遠在光里,而他,似乎永遠在光的背面,無法靠近一步。
念臨春的手指緊緊摳著粗糙的樹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彎下了腰。
他看著蘇懷瑾的父親將她的手鄭重地交到新郎手中,看著他們并肩走向主禮臺,
看著新郎小心翼翼地掀起她的頭紗……就在頭紗掀起的剎那,念臨春猛地閉上了眼睛。
他不敢看。他怕看到那張熟悉的臉上此刻必然洋溢著的、屬于新娘的幸福笑容。
那笑容會像燒紅的烙鐵,將他心底最后一絲自欺欺人的灰燼也徹底燙穿。他轉過身,
背對著那片喧囂的幸福,額頭抵在冰冷的梧桐樹干上。粗糙的樹皮摩擦著他的皮膚,
帶來細微的刺痛。耳邊,隔著玻璃窗和花園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