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同“周記小館”門口那條被無數(shù)腳步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在喧囂與煙火中延伸。
小飯店的菜牌隨著季節(jié)變換添了不少新花樣,麻辣鮮香,吸引著八方食客;“建國家具”的名聲也在口口相傳中逐漸響亮起來,訂單絡(luò)繹不絕。
宋家的日子,像那灶膛里添足了柴的灶火,燒得越來越旺。
然而,這份紅火,如同盛夏熟透的瓜果散發(fā)的甜香,終究飄回了令人窒息的南村老宅,撩撥起了某些人心中貪婪的毒刺。
家具廠在茍延殘喘了兩個月后,終于揮下了第一批裁員的鍘刀。
技術(shù)平平的陳有福,毫無懸念地名列其中。一家三口,帶著被掃地出門的狼狽和對未來的茫然,灰溜溜地回到了南村。
趙翠花看著陳有福失魂落魄的樣子,再想想周秀蘭那紅火的飯店和宋建國新開的家具作坊,嫉妒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心。
她不敢再去城里找茬,便把所有的怨毒都傾注在了挑唆上。她故意在王桂花面前,用酸溜溜帶著鉤子的語氣,一遍遍夸贊宋建國和周秀蘭如何能干,如何發(fā)財,日子過得如何“肥得流油”。
這些話,如同火星子濺進了干燥的柴堆。宋知夏的奶奶王桂花,一個在附近村里以精明、強勢、極度偏心和貪婪聞名的老太太,徹底坐不住了!
她那雙渾濁的三角眼里,閃爍著被冒犯的怒火和赤裸裸的貪欲。她的二兒子宋建國和那個她一直看不起的兒媳婦周秀蘭,竟然背著她在城里發(fā)了財?這還了得?孝敬她的錢呢?幫襯兄弟的心呢?都讓狗吃了?!
九月初的一個中午,暑氣還未完全消退。王桂花拄著她那根充當權(quán)威象征的棗木拐杖,帶著大兒媳劉金花和四兒媳李招娣,如同出征的“討伐軍”,氣勢洶洶地殺到了“周記小館”。
王桂花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梳得溜光,穿著干凈刻板的舊布衫,往店門口一站,三角眼如同冰冷的探照燈,貪婪而怨毒地掃視著店里整潔的桌椅、忙碌的灶臺、進出的食客,以及廚房門口一側(cè)裝錢的五斗柜。那眼神,仿佛在看自家被偷走的產(chǎn)業(yè)。
她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一張剛擦干凈的桌子旁,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往水泥地面上一頓,“咚”的一聲悶響。
沒等周秀蘭和張桂芬、趙紅梅反應過來,那刻薄尖利、帶著鄉(xiāng)村潑婦特有蠻橫的嗓音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周秀蘭!你個黑了心肝的!翅膀硬了是吧?!掙了錢就忘了本!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娘?還有沒有老宋家?!” 王桂花的聲音又高又銳,瞬間吸引了店里所有食客驚愕的目光。
她根本不給人喘息的機會,指著正在切菜的張桂芬和收拾碗筷的趙紅梅,直接下達命令:
“我告訴你!馬上把你娘家這倆嫂子給我趕走!外人終究是外人,誰知道安的什么心?讓你大嫂和四弟妹來幫忙!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店是老宋家的!”
“還有!老四建業(yè)在家閑著也是閑著,讓他去家具店管賬!他是建國的親弟弟!自家人信得過!工資開高點!別虧待了親兄弟!”
“你們掙的錢,不能只顧自己逍遙快活!我是你們娘!你們得養(yǎng)我!還有你大哥四弟他們,日子都緊巴得很,都是骨肉至親,都得幫襯!以后掙的錢,一分不少,交給我來保管!我替你們管著,省得你們年輕不懂事亂糟蹋!”
赤裸裸地表露出掌控經(jīng)濟大權(quán)的意圖,要將兒子媳婦辛苦打拼的成果據(jù)為己有,并用以供養(yǎng)她偏愛的其他子女。
這強盜邏輯般的“安排”,像一盆冰水澆在周秀蘭頭上,氣得她渾身發(fā)抖,手腳冰涼。
她強壓著翻騰的怒火和巨大的屈辱,放下手中的勺子,走到婆婆面前,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
“娘!您講點道理!當初分家,大哥分走了新蓋的磚瓦房,我們一家三口啥都沒有,就分了您嘴饞欠下的一千塊外債!要不是我娘家?guī)讉€兄弟和姐姐們湊錢幫我們蓋了房,我們連個遮風擋雨的窩都沒有!這債,還是我們開飯店起早貪黑掙了錢,一分一厘還清的!”
她指著這間簡陋卻承載著一家希望的小店,“現(xiàn)在,家里好不容易剛有點起色,能喘口氣了,您就帶著人來搶店搶錢?這還有天理嗎?!”
王桂花哪里聽得進這些?在她根深蒂固的觀念里,兒子的一切都是她的,媳婦更是外人。
周秀蘭的反駁在她看來就是大逆不道!她猛地一拍桌子,三角眼瞪得溜圓,聲音拔得更高更尖,如同夜梟嘶鳴:
“反了你了!周秀蘭!你個外姓的賤蹄子!敢跟我頂嘴?!分家那是過去的事!翻什么舊賬?!我是你婆婆!是建國的親娘!你就得聽我的!孝敬我是天經(jīng)地義!把錢交給我保管是怕你們年輕不懂事亂花!你別給臉不要臉,不識好歹!”
她越罵越惡毒,專挑周秀蘭最痛的地方戳,“你個不下蛋的母雞!生個丫頭片子還有臉了?掙倆糟錢就忘了自己幾斤幾兩?要不是我們老宋家收留你,你還在你那個窮娘家喝西北風呢!”
大伯母劉金花是個明白人,臉上火辣辣的,覺得婆婆實在過分,想開口勸兩句:“娘,您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但話還沒說完,就被王桂花一個兇狠的眼神瞪了回去,只能尷尬地搓著手,站在一旁。
四嬸李招娣看似低著頭,眼珠子卻在滴溜溜地亂轉(zhuǎn),心里飛快地盤算著:要是真能擠進這飯店,每天能撈多少油水?丈夫要是去管了家具店的賬,那好處更是…她嘴角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扯了一下。
雙方的爭吵愈演愈烈,王桂花污言穢語層出不窮,句句如刀,專往周秀蘭的心窩子上捅。
巨大的屈辱、憤怒和連日來的勞累如同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周秀蘭的心口。
她臉色由白轉(zhuǎn)青,嘴唇哆嗦著,想反駁,卻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眼前陣陣發(fā)黑。
突然,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絞痛猛地從下腹傳來!
“呃…” 周秀蘭痛苦地悶哼一聲,再也支撐不住,猛地捂著肚子彎下腰去,額頭上瞬間滲出黃豆大的冷汗,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
“血…秀蘭!你怎么了?!” 剛剛被趙紅梅急急忙忙喊來的宋建國,一腳踏進店門,看到的便是妻子褲子上迅速洇開的一片刺目的鮮紅!
那血色,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宋建國的天靈蓋!他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隨即又被滔天的怒火燒得赤紅!
“滾!都給我滾出去?。?!” 宋建國如同被徹底激怒的雄獅,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怒吼,雙眼赤紅,死死盯著王桂花等人,那眼神恨不得將她們生吞活剝!
“秀蘭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拼命!!” 他抄起門邊一把掃帚,瘋了一樣就要沖過去。
王桂花、劉金花、李招娣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滿地刺眼的鮮血嚇得魂飛魄散,她們?nèi)f萬沒想到會鬧成這樣!
看著周秀蘭身下迅速擴大的血漬和痛苦蜷縮的身影,她們終于感到了滅頂?shù)目謶帧?/p>
“?。?!” 李招娣第一個尖叫出聲,連滾爬爬地往外跑。劉金花也嚇得面無人色,攙扶著同樣腿腳發(fā)軟的王桂花,三人如同喪家之犬,跌跌撞撞地逃離了小店。
宋建國哪里還顧得上她們?他扔掉掃帚,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小心翼翼地將已經(jīng)痛得意識模糊的妻子打橫抱起。
他嘶吼著:“夏夏!跟著舅媽,別亂跑!爸爸帶媽媽去醫(yī)院!” 聲音因為恐懼而變了調(diào)。
宋知夏早已被嚇傻了,小臉慘白,眼淚洶涌而出,驚恐地哭喊著“媽媽!媽媽!”,跌跌撞撞地跟在父親身后。
“姐夫!慢著點!” 二舅媽張桂芬反應最快,一把拉住同樣嚇懵的大舅媽趙紅梅,“大嫂!你快跟上去看著夏夏!我去拿錢!鎖門!馬上就來”
她飛快地沖到柜臺,拉開那個沉甸甸的抽屜,也顧不得數(shù),一把把抓起錢胡亂塞進口袋,又不斷的對還未離開的顧客道歉,表示不收錢了,交了錢的過來退錢!
顧客們都很體諒,兩三口吃完飯,放下錢就走了!張桂芬手忙腳亂地鎖上店門,然后撒開腿,朝著宋建國狂奔的方向追去。
萬幸,汽車站東邊不到三百米就是縣醫(yī)院。宋建國抱著妻子,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了醫(yī)院大門,嘶啞地吼著:“醫(yī)生!救命!我媳婦流血了?。 ?/p>
醫(yī)生護士聞聲迅速圍了上來。
周秀蘭躺在冰冷的推床上,臉色如同身下的床單一樣慘白,毫無生氣。汗水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粘在皮膚上,嘴唇干裂發(fā)紫。
她緊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身體因為疼痛和失血而微微顫抖。
那片洇染在褲子上、觸目驚心的鮮紅,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宋建國的心上,滋滋作響。
“秀蘭…秀蘭…你一定要好好的…”宋建國緊緊攥著妻子冰涼的手,聲音嘶啞破碎,一遍遍徒勞地呼喚著,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流逝的生命力。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每一次妻子無意識的抽搐都讓他肝膽俱裂。
宋知夏緊緊挨著父親,小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小臉上滿是縱橫交錯的淚痕,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超越年齡的驚恐和茫然,她不敢哭出聲,只是小聲地、壓抑地抽噎著:“媽媽…媽媽…”
醫(yī)生和護士腳步匆匆,表情凝重,各種冰冷的器械碰撞發(fā)出令人心慌的聲響。
一番緊張而專業(yè)的檢查后,主治醫(yī)生摘下聽診器,眉頭緊鎖,看向宋建國的眼神充滿了責備和嚴肅:
“你是病人家屬?懷孕快兩個月了!現(xiàn)在是先兆流產(chǎn)!”醫(yī)生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砸下,“病人受到了劇烈的情緒刺激,加上勞累過度,導致子宮異常收縮,引發(fā)出血!幸虧送來得還算及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必須立刻住院保胎!絕對臥床!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否則,大人和孩子都可能有生命危險!” 最后幾個字,醫(yī)生刻意加重了語氣,強調(diào)著事態(tài)的嚴重性。
“醫(yī)生,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媳婦和孩子!花多少錢都行!”宋建國連連點頭,聲音哽咽,握著妻子的手更緊了,仿佛那是連接她生命的唯一繩索。
他看著妻子毫無血色的臉,聽著醫(yī)生冷酷的宣判,腦海里翻騰著母親王桂花那張刻薄怨毒的臉和那番誅心之言!
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在胸腔里奔涌!差一點!就差了那么一點點!他辛苦經(jīng)營、剛剛看到希望的家,就要被親生母親親手毀掉!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回南村,砸開老宅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