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荷塘邊的柳樹抽了新芽。宋明遠蹲在青石板上，看著水里游動的小魚。
十二歲的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手指在清澈的水里劃來劃去。“明遠哥哥，
你看我找到了什么！”蘇婉清提著裙擺跑過來。手里攥著一把剛摘的野花。這一年她八歲。
穿著淡粉色的襦裙。發(fā)髻上簪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宋明遠抬頭，
看見她額頭上沁出的細密汗珠。從袖中掏出一方素白手帕遞過去?！奥┡埽⌒乃ぶ?。
”蘇婉清接過手帕，卻不擦汗。而是把手帕展開鋪在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把野花放上去包好。
“這些給你娘，大夫說花香能讓人心情好?！彼蚊鬟h眼神一暗。他娘病了三個月，
家里能賣的都賣了。父親早逝，只剩他們母子相依為命?！爸x謝你，婉清?！薄懊鬟h哥哥，
你將來想做什么？”蘇婉清托著腮幫子問?！拔乙伎婆e，當官?！彼蚊鬟h眼神堅定。
“當個清正廉明的好官，讓百姓不受欺負。”“那我學醫(yī)，當女大夫。
”蘇婉清眼睛亮晶晶的?！暗饶惝斄斯伲揖烷_醫(yī)館，咱們一文一武，為民除害！
”宋明遠被她逗笑了，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傻丫頭，那叫懸壺濟世?！薄胺凑家粯樱?/p>
”蘇婉清撅著嘴。“咱們拉鉤，等功成名就了，你就娶我過門！”兩只小手勾在一起。
荷塘的水面映出兩張稚嫩的笑臉。（二）十年后。新任監(jiān)察御史宋明遠騎著馬回到江南道。
他二十二歲。一身靛藍色官服，面容清俊，眼神沉穩(wěn)。三年前他高中進士。
因政績出色被破格提拔。此番回鄉(xiāng)是奉皇命查辦一樁科舉舞弊案?！按笕耍?/p>
前面就是青州城了?！彪S從指著遠處的城墻。宋明遠點點頭，心里卻想著不知蘇家如何了。
他離鄉(xiāng)趕考那年。蘇婉清的父親已是青州通判，家道殷實。這些年他雖托人打聽過，
卻只聽說蘇家小姐尚未婚配。其他一概不知。入城后，宋明遠先去府衙交接公務。
知府趙德昌設宴接風，席間諂媚之態(tài)畢露?！八未笕四贻p有為，前途無量?。 壁w知府舉杯。
“不知大人可曾婚配？下官有一女，年方二八...”宋明遠婉拒：“下官一心公務，
暫無成家之念?！毖缦⒑?，宋明遠獨自走在街上。青州城變化不大，
他循著記憶來到蘇府所在，卻發(fā)現(xiàn)朱門緊閉。門楣上的匾額已被摘下，墻上貼著官府的封條。
“這位官爺，可是找蘇家？”一個賣糖人的老伯湊過來。宋明遠心頭一緊：“老伯，
蘇家怎么了？”“唉，半年前就抄家了?！崩喜畵u頭，“說是蘇通判在科場舞弊中收受賄賂，
全家發(fā)配的發(fā)配，充奴的充奴，慘啊！”宋明遠如遭雷擊：“那蘇家小姐呢？
”“聽說在城南濟世堂做雜役，好歹是個醫(yī)館，比那些入了樂籍的強些?！崩喜畤@息，
“蘇小姐從小跟著她爹學醫(yī)，心地善良，常給我們這些窮人免費看病，
怎就...”宋明遠謝過老伯，直奔城南。濟世堂是青州最大的藥鋪，前堂看病抓藥，
后院制藥存糧。他在對面的茶樓坐下，要了壺清茶，眼睛卻一直盯著藥鋪門口。黃昏時分，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后院門口。蘇婉清拎著水桶出來倒水，她穿著粗布衣裳，
頭發(fā)簡單地挽著，面容憔悴卻依然清麗。宋明遠手中的茶杯差點掉落。
那個明媚如春花的小姑娘，如今竟淪落至此。他強忍沖動沒有上前相認。如今他是朝廷命官，
她是罪臣之女，貿(mào)然相認只會害了她?；氐襟A館，宋明遠輾轉(zhuǎn)難眠，終于想出一個辦法。
第二天，濟世堂的掌柜收到官府通知，說因防疫需要，所有醫(yī)館雜役必須登記造冊。
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遞上名冊，為首的差役看過后說：“這個蘇婉清，聽說懂醫(yī)術(shù)？”“是，是，
蘇姑娘確實懂些醫(yī)理?！闭乒癫林埂！鞍绰晒倥坏眯嗅t(yī)，但眼下疫病流行，
府衙特批她可以協(xié)助看診，不過月錢要加三成?！辈钜壅f完就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掌柜。
從那天起，蘇婉清從后院雜役變成了前堂助手。雖然還是官奴身份，但至少不用再做粗活，
還能發(fā)揮所長。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直到有一天在整理藥材時，
發(fā)現(xiàn)藥柜里多了一包上等阿膠，下面壓著一張字條：“保重身體。
”那筆跡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清峻有力，是宋明遠的字。當天夜里，蘇婉清等到醫(yī)館關(guān)門，
獨自坐在后院石凳上。月光如水，她聽見墻外有腳步聲，然后是輕輕的三下叩擊。
這是他們小時候的暗號。“明遠哥哥？”她顫抖著聲音問。“是我?！眽ν鈧鱽硎煜さ穆曇?，
“婉清，你...還好嗎？”蘇婉清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你怎么回來了？快走吧，
被人看見會連累你的。”“我如今是監(jiān)察御史，奉皇命查案?！彼蚊鬟h的聲音低沉，“婉清，
你父親的事...”“我爹是冤枉的！”蘇婉清急切地說，“他確實收了銀子，
但那是趙知府設的局！我爹以為那是診金，根本不知道與科場有關(guān)！”墻內(nèi)外沉默了片刻。
宋明遠輕聲道：“我會查清真相。婉清，等我?！蹦_步聲漸漸遠去，蘇婉清捂著嘴無聲哭泣。
她知道他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一堵墻。還有官與奴的天塹。接下來的日子，
宋明遠暗中調(diào)查科舉案，同時托人照顧蘇婉清。她的處境漸漸改善，掌柜對她客氣了許多，
甚至允許她單獨出診。一個月后，蘇婉清被派去給城郊一戶人家看病。回城時天色已晚，
她加快腳步，卻在林間小路上被人攔住?！疤K小姐，別來無恙啊。
”趙世杰搖著折扇從樹后走出，身后跟著兩個家丁。他是趙知府的獨子，平日里橫行鄉(xiāng)里。
蘇婉清后退一步：“趙公子有何貴干？”“聽說你現(xiàn)在能行醫(yī)了？”趙世杰湊近，
酒氣撲面而來，“本公子近日心口疼，不如你給我看看？”說著就要抓她的手。
蘇婉清躲開：“請趙公子自重！”“自重？”趙世杰冷笑，“你一個官奴，裝什么清高！
告訴你，我爹已經(jīng)答應把你賞給我做妾了，早晚的事！”蘇婉清臉色煞白，轉(zhuǎn)身就跑，
卻被家丁攔住。就在危急時刻，一隊官兵騎馬經(jīng)過，為首的正是宋明遠?！霸趺椿厥?？
”宋明遠勒住馬，目光在趙世杰和蘇婉清之間掃視。趙世杰立刻換上笑臉：“宋大人！
小的正護送蘇姑娘回城呢，天黑路險，怕有歹人?！彼蚊鬟h不動聲色：“趙公子有心了。
本官正要回城，順路送蘇姑娘即可。”趙世杰不敢違抗，只得悻悻離去。宋明遠下馬，
示意隨從先行，自己牽著馬與蘇婉清并肩而行?！八?jīng)常騷擾你？”宋明遠聲音里壓著怒氣。
蘇婉清搖頭：“第一次這么明目張膽。明遠哥哥，他說...趙知府要把我賞給他做妾。
”宋明遠握緊拳頭：“我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眱扇顺聊刈吡艘欢?，雨點突然落下。
宋明遠解下披風給蘇婉清擋雨，帶她到路邊的破廟暫避。廟里漏雨，但總比外面強。
“案子查得如何了？”蘇婉清小聲問。宋明遠神色復雜：“證據(jù)對你父親不利。
賬本上確實有他收銀的記錄，而且...我老師周大人當年是主考官，證詞也指向你父親。
”蘇婉清臉色更白了：“周大人？他...他來過我家，和我爹是好友啊！
”“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宋明遠嘆氣，“老師為人正直，不該作偽證。
除非...”“除非什么？”“除非他確實認為你父親有罪?！彼蚊鬟h痛苦地說，“婉清，
如果我必須在你父親和正義之間選擇...”蘇婉清伸手按住他的嘴唇：“別說。我明白，
你要做清官，這是我們的約定。”雨聲漸大，掩蓋了廟里的啜泣聲。宋明遠輕輕抱住蘇婉清。
兩人都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如此親近。三天后，趙知府突然被革職查辦，
趙世杰也因為強搶民女被收監(jiān)。百姓拍手稱快，卻不知其中緣由。只有蘇婉清知道，
這是宋明遠的手筆。然而好景不長，朝廷批復下來：蘇通判雖非主謀，但確有收受賄賂之實，
維持原判；其女蘇婉清改發(fā)配邊疆，充為軍醫(yī)。發(fā)配那日，陰云密布。蘇婉清戴著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