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盯著那一行人走遠，眼眶有些干澀，我閉上眼睛，轉(zhuǎn)動眼珠適應(yīng)著。好一點之后，我站起來，回身看著還被壓在地上的橋月，正要開口，卻被崔嬤嬤打斷。
崔嬤嬤快步走過來，忽然抓住我的手，拿起來一看手掌：“小姐不要亂動了，這里受傷了?！?/p>
這時我才感受到手掌傳來一陣輕微的刺痛，只見淺淺的血口橫在手掌上，傷口處還沾著一點碎瓷片渣子。
橋月還在掙扎，道：“二小姐！您不能現(xiàn)在就把我趕出去！夫人還沒同意您把我趕出去！”
我微笑看向她：“但母親也沒阻止我，不是嗎？”
橋月這時才注意到崔嬤嬤托著我的手，她看見我的傷口，身軀一頓。
那是她剛剛掙扎之間撞碎的一只瓷器的碎片。
她的神情明顯輕微變化了一些。
還在那蠻荒之地的幾年，父親把我放在身邊，時時關(guān)照著，他看著我長大，又是親生骨肉，自然是有些感情在的。但是我知道父親不是個重感情的人，他對我的好，一邊或許確實來源于對我的舐犢之情，還有一方面來源于對我母親的愧疚。反正我一直這么想的，因為我不覺得他對我的好有幾分真在，似乎總隔著一層紗，霧蒙蒙，時隱時現(xiàn)。他對我總是溫和的，我不懂事拉他的胡子他也不會生氣，弄壞了他官場上的朋友送他的墨寶他也不會怪罪我。我一度以為那就是父親對我的疼愛，但是后來回到許府我卻發(fā)現(xiàn)父親對大姐也是那樣的。
那時雖說地處蠻荒，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將能給我的都給我了，吃穿用度從來不少了我，平日里生辰節(jié)日也都為我慶祝，身體偶爾不爽利都會請來當?shù)刈詈玫拇蠓蚪o我診斷醫(yī)治。只是回到京畿路之后，我的這些事就都交給了何氏。吃喝上不會過度克扣我，不過是偶爾市面上新出了什么好的糕點胭脂不會緊著我，家中得著一味上好的補藥也不會讓我知曉。在穿衣上，卻是只叫我穿大姐的舊衣服，不過這也怪我，當時年紀小不懂事，剛剛來到許府的幾天，我夸贊大姐的衣裳好看，何氏就順勢說以后就都做和大姐一樣的衣裳給我穿。于是后來，我穿的衣裳基本上就都是大姐穿了沒幾次就嫌棄的二手衣裳。
而父親那邊，卻好像是因為回來了，后宅有了夫人坐鎮(zhèn)，就不再操心關(guān)注這些，對我?guī)缀醪宦劜粏?。最開始時，何氏也敢偷摸將我房中的冬日最冷的時候的炭火克扣一些，后來有天我著了風(fēng)寒，話也說不出動也動不了，高燒不退，臥床不起，驚動了父親。就是那一次，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發(fā)了那么大的火，他在我的房間外狠狠罵了何氏一頓，我被燒的意識不清，在迷蒙之間只聽見幾句父親“她到底還是許家的骨肉”和“我們家也不缺那點炭火錢”。后來就再也沒有人敢明面上對我不好了。
我回到許家之后就變得多思，不過也許是因為我性格本身就如此只是以前不用去想這些所以以前沒覺得。我清醒過后，卻不受控制的反復(fù)琢磨那幾句話。
什么叫，“她到底還是許家的骨肉”？什么叫，“我們家也不缺那點炭火錢”？
因為我身上還流著許家高貴的血統(tǒng)，所以才對我還有最后一絲照顧是嗎？因為不缺，所以才有我的份是嗎？缺的話就輪不到我了？
不過好歹，下人們也都知道了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并非完全不管不問，并非完全不在意。所以即使心里想要個何氏出氣，在何氏面前討個好，也不敢做的太過了。平日里我也總不做聲，因為我并不懂得原來我要作聲的。單獨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是不需要去作這個聲的。什么東西都會至少有我的一份。來了這里受了委屈，一時也并不知道這個就叫受委屈，只覺得憋屈。但不知道說出來。
后來知道了一些事情，卻又不太敢說出來。在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數(shù)百次，心里發(fā)火殺人大發(fā)威風(fēng)，到現(xiàn)實里轉(zhuǎn)念一想，我也只是靠著父親的一點殘存的寵愛在活著，我想象中的大發(fā)雷霆也是基于父親的疼愛，并不是我自己如何震懾了他們。再者，我已不想再去想父親對我的疼愛。
橋月見我受了傷，倒是真真切切慌了起來，不敢再發(fā)瘋言語，畏畏縮縮老老實實縮在地上。比剛才少了幾分惡毒，多了幾分懼怕。
想來平日里待在我身邊，對我的想法也是惡毒的，方才我故意尋釁滋事，甚至何氏來了，她想著有人撐腰又破罐破摔，就將這些狠毒全都抖摟出來了。
可她卻不去想，何氏將她安排在我身邊，是要監(jiān)視我，要控制我，但是做這些的前提，首先是她要留在我身邊。
如今我找到的這個由頭并不很站得住腳跟，只是嘴上不饒人，若是剛才何氏晚來一步，我興許就真的偷摸將她們打發(fā)出去了。到時已成定局，誰也難以再有說法將她們接回來。
但是如今這么一來，將他們不顧何氏的臉面打發(fā)出去，何氏若是再在我父親面前多說幾句，恐怕父親還要對我疏遠幾分，倒也是中了何氏的下懷。但是我若是不送她們出去，何氏還是去跟我父親說了這件事，那我豈不是成了無理取鬧？故意使小性子？那他也不會多問，反倒直接來說我?guī)拙?，那我就難辦了，同時也是叫何氏高興了，說不準父親還會叫她多教導(dǎo)我一些。
父親最不喜歡使小性子的，我本來也從沒有那個使性子的習(xí)慣，后來因為回到許府后看見大姐因為使性子被父親冷待了一段時間后，我就心里暗自記住。
所以這件事，必須得有父親親身參與進來了。
那我還得好好思量措辭。
我向兩位媽媽道：“辛苦你們二位了?！蔽矣H自去房里取了一些碎銀，一人塞了一些，笑道：“這兩人就先放在我這里，我還是要先與父親母親商量好了再做決定，畢竟我還是年紀輕的?！?/p>
二位媽媽收了錢，臉上笑開花，放開橋月摔在地上，道：“是是！多謝小姐！小姐性子穩(wěn)重思慮周全！若是后邊還有事，請小姐盡管差遣！”
另一個媽媽道：“小姐只問了劉媽媽，奴婢不等小姐問了，就斗膽給小姐說，奴婢姓謝，小姐若有需要，在花園后門看門的，小姐若有事，就來找奴婢，奴婢一定盡心竭力！”
我點點頭，道：“好?！?/p>
兩個媽媽走后，我對橋月和春蟬道：“你們兩個各自回去吧?！?/p>
兩人對望一眼，似乎還有話要說，猶豫著沒走。
崔嬤嬤道：“小姐讓你們走，你們還不起身？”
兩人連忙道：“是是！”便退了出去。
房門簾子一開一合，一掀一落，進來許多冷風(fēng)寒氣。外間的炭火燒的噼啪作響。
崔嬤嬤嘆了一口氣，呼出一口白氣。
我一時有些緊張。像是以前犯了錯怕被父親責(zé)罰。
但是這樣想又實在荒謬。
靜了一會兒，我坐在桌旁，道：“菜都冷了，撤下去吧。”
進來兩個小丫頭將菜收拾了出去。
終于還是只有崔嬤嬤和我在房里了。
崔嬤嬤道：“小姐，剛剛給出去了錢，您自己也不剩多少了吧?！?/p>
我一噎，忽然心里又因為她跟我說這話而升起一點松快來，這話的語氣和內(nèi)容，都和以前差不多。
我道：“我，我平時也不用錢，以前的都攢著了?！逼饺绽镂业脑吕际俏易约汗苤模退闶谴迡邒?，我也不喜歡叫她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