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年,兒女繞身,身體無恙,夫君安在,家境富饒,情感和睦,晚年大幸。
也不枉此生了。
席間金娥給我倒了些梅子酒,我許多年沒喝,這時幾杯下肚,就有些醉了。
我看著碗底沾了湯汁的兩尾鯉魚,恍惚間,那兩尾魚動了起來,碗底變成了一汪池水,那點湯汁成了飄在水面的幾只小蝦。
池水蕩啊蕩,蕩過數(shù)十年光陰,帶我回到那個時候。
“二小姐,我來喂吧?!?/p>
清澈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轉(zhuǎn)頭望去,是少年干凈俊朗的臉。
他笑著看著我說:“二小姐,這小魚小蝦上面有泥污?!?/p>
我沉默半晌,轉(zhuǎn)過頭將手里的最后兩只小蝦丟進(jìn)水里,道:“誰許你看我了?!?/p>
余光看見身邊的人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動了動,似乎又要笑了。
有什么好笑啊?怎么每天都在笑?一點都不怕我?
我手里拿著絹子,慢慢擦手上的泥污,擦的差不多了,將絹子一下子丟到地上。
他彎腰去撿。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了。
少年身量尚且單薄,修長的腰彎下去給我撿擦過手的絹子。
我看著他的手觸碰到絹子,將它抓起來。
他的腰直起來到一半。我已經(jīng)重新能夠看到他帶著笑的臉。
夏日炎炎,我身邊有人撐傘,他沒有。
一滴汗水從他的下巴滑下,滴進(jìn)絹子里。若隱若現(xiàn)的水漬混在我磨蹭過的布料上,交融匯集。
我忽然收回視線,道:“誰許你看著我了。無禮又放肆。拖下去,不要再讓我看見他?!?/p>
他的動作一頓,隨即猛地直起腰,直直盯著我。
視線的一角,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何種情緒,或許有些驚詫,應(yīng)該也有些憤怒。
再怎么樣,也不會狠毒到哪里去了。
身邊走來兩個丫頭,站在他面前要他走。
他隔著兩人又看著我,好像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余光里,我眼看著他走出了我的院子門。
心里好像有某種地底下一般的悶熱又濕濘的情緒,讓人沉溺又昏頭轉(zhuǎn)向。
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門邊。
我忽然驚醒。
“夫人在想什么?”
李旭云剝好一只蝦放進(jìn)我碗里。
我下意識看向他,看見他正在看著我,雙眼像是被燙了一下,我立刻收回視線。
他也低下頭,沒看我了。
有點心虛。
“沒什么。有些醉了?!蔽見A起蝦,放進(jìn)醬料碟里沾了一下,慢慢吃了。
李旭云捋著胡須,說:“我看夫人像是在想些什么?!?/p>
我把筷子一放。聲音清脆。
李旭云身體一僵。孩子們本來熱鬧的劃起拳,一下子全都轉(zhuǎn)過來看著我。
我道:“咳咳,金渠多大的人了,還在和你妹妹鬧。金娥也是,別老是拉你嫂嫂?!?/p>
金渠:“欸,好嘞母親?!?/p>
金娥嘴里還包著菜,沖我點點頭。
兒媳無奈的沖我笑了。
三個孩子看著我。
金娥還在嚼她嘴里那口菜。
一個個跟傻子似的,就是兒媳看著像個樣子一些。
我嘆了口氣:“吃吃吃,吃你們的吧?!?/p>
金娥立刻轉(zhuǎn)過去給了她哥一拳。
我偏過頭不看。眼不見心不煩。
一回頭就又和李旭云對上視線。
我清了清嗓子。
“我就是,想到一個故人?!蔽胰魺o其事道。
“什么故人?”他問。
我沉默片刻,對立在身邊的素心招了招手,道:“去把秦老板叫過來?!?/p>
素心去了。
李旭云道:“老秦?”
我:“嗯?!蔽矣趾攘艘豢诰啤?/p>
他又問:“真的是老秦?”
我橫他一眼:“是,怎么?”
他一哆嗦,給我夾菜的手一抖,湯汁濺到我手上,我更加兇狠的瞪他一眼。
“沒怎么沒怎么?!彼B忙說,“不過,你想他干什么?他出什么事兒了?”
我吃了口菜,道:“就是有些恍惚?!蔽铱戳怂谎?。當(dāng)年李旭云也是唇紅齒白的一枚俊俏青春少男,如今卻蓄起了胡須,不笑時有著不可直視的威壓。
“感覺時間過的好快啊?!蔽艺f,“明明我昨日還是許家二小姐?!?/p>
李旭云看了我一眼,道:“你還想回許家不成?!?/p>
我道:“我回許家怎么了,現(xiàn)在還不都是我的?!?/p>
他“嘿嘿”一笑。
我看他模樣,有著隱隱的樂,不禁笑道:“還是多虧我家夫君,才能卓絕,幫我除掉小人,才能有我今日這般好日子。”
李旭云擺手,裝模作樣:“哪里哪里,還是夫人天生命好,命中克小人?!?/p>
我道:“哪里哪里,還是多虧了夫君?!?/p>
我與他插科打諢,這時,秦老板來了。
秦老板走到我身邊來,看我一眼,又立刻低下頭去,陪笑道:“夫人,老爺,叫小的來有什么吩咐?”
我轉(zhuǎn)過去看了他片刻,感覺他和老秦真是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心下想道,到底是不是親生侄兒?。克皇抢锨赝话l(fā)善心在路邊撿回來的吧?氣度神態(tài)不像,連五官模樣都一點都不像。
我道:“沒什么,就是問問,你叔叔怎么樣了?!?/p>
秦老板猛地抬頭看我,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同,不再是諂媚,不過具體是如何,我沒看清,因為他很快又將頭低了下去。
李旭云道:“怎么?他過得好嗎?”
秦老板沒了笑,身體僵硬的站在那。
我和李旭云對視一眼,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秦老板道:“回老爺夫人,我叔叔他,過世了?!?/p>
我心中一震,看向李旭云,李旭云拍拍我的手背,問秦老板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怎么過世的?”
秦老板道:“沒多久,兩三個月以前?!?/p>
李旭云捋著胡須,皺著眉頭。
金娥和金渠面面相覷。
金渠道:“上個月我和同僚來你們樊樓,怎么沒見你跟我提?”
秦老板道:“不敢因為這件事污了公子的耳朵。小人的叔叔被貴人們惦記著,在天之靈也能快慰這一生有此福氣?!?/p>
“怎么去世的?因為什么?”我問。
秦老板道:“回夫人,叔叔是病死的?!?/p>
我道:“秦老板一向身體好,是什么病,讓他,就這么去了?”說話間,我已有些哽咽。
秦老板眼眶也紅了,道:“是疫病,叔叔回老家的路上,染了疫病,在路上就沒了,被同鄉(xiāng)送回去的?!?/p>
我心中十分悲痛,或許是上了年紀(jì),心倒是更脆弱了。李旭云扶著我的肩,輕聲嘆著氣。
秦老板抬頭看我,又看李旭云,忽然跪下道:“小人來找叔叔在樊樓打下手時,便一直知道參知政事李大人和夫人常來樊樓,光顧我們樊樓幾十年,樊樓有貴人的光顧,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貴人是心善的好人,見叔叔為人正直,為商正直,待叔叔很好,小人與小人一家都記在心里!”
他突然這么動作,這么言語,叫我吃了一驚,同時也察覺出不對勁來。
這般赴死一般與我們說這些話,打頭的是好話,后面必然有不好的,但是我家對老秦向來厚道,總是在他的生意上幫襯著,絕對沒有害過或者拖累過他,到底是哪里不好了?若是如此,那想必是中間有人做了貓膩。
我問:“你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