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芯燃盡時,會留下一撮灰燼,像沒說出口的牽掛。他總說那盞青銅燈是祖?zhèn)鞯模?/p>
夜里點著能安神。我卻在某個午夜看見火光里浮著我的臉,胸口插著玻璃,
血珠順著燈壁往下淌,在桌面積成小小的紅。后來才知道,那不是燈油在燒。是他的命,
一寸寸化作燈花,替我暖著不肯散的魂。他把往生簿鎖在抽屜最深處,
頁腳折著我愛吃的糖醋排骨做法;他對著空氣擺三副碗筷,說“晚晚怕黑,
多雙筷子陪她”;他咳著血畫訣別符,朱砂里混著淚,說“忘了我,才是生路”。
可我怎么忘。忘了他跪在陰陽先生面前,額頭磕出的血??;忘了他把稻草人揣在懷里,
說“這樣她就不冷了”;忘了燈滅的最后一瞬,他望著我,口型是“別怕,我來陪你”。
如今,我在人間曬著太陽,手里攥著他送的白玫瑰。風(fēng)過時,花瓣落在地上,
像極了那晚訣別符燃盡的灰。他們說他是突發(fā)惡疾走的。只有我知道,他是把剩下的陽壽,
都熔成了照亮我歸途的燈……01. 蛛絲馬跡走廊聲控燈又壞了。我摸著墻壁往前走,
指尖劃過剝落的墻皮,粉末簌簌往下掉,混著陳年灰塵的味道鉆進鼻腔。這棟老樓總這樣,
潮濕的霉味里裹著鐵銹氣,像有人把腐爛的傷口晾了十年?!鞍⒄??”我喊了一聲,
聲音撞在樓梯拐角,彈回來時散了大半。三樓平臺堆著鄰居家的舊家具,
蒙著灰的布單在風(fēng)里鼓蕩,像個站不穩(wěn)的鬼影。我盯著那團影子看了會兒,
后頸突然竄起一陣涼意——布單底下露出的,好像是截慘白的腳踝?!皠e嚇我。
”我攥緊鑰匙串,金屬棱角硌得手心發(fā)疼。自從半年前那場車禍后,我總這樣,
一點風(fēng)吹草動就心慌。阿哲說我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可我知道不是,是這房子不對勁,
是阿哲不對勁。他最近總晚歸。推開家門時,玄關(guān)的燈閃了三下才亮。鞋柜上的相框歪了,
照片里我和阿哲在海邊笑得瞇眼,可現(xiàn)在我的臉糊成一片,像被人用指尖蘸了水抹過。
“回來了?”阿哲從廚房探出頭,系著我買的格子圍裙,額角沾著面粉。
他笑起來時左眼尾有個小坑,是我以前總愛戳的地方,“燉了排骨湯,等你半天了。
”我換鞋的手頓了頓。排骨湯?我上周才說過膽固醇高,想喝蔬菜湯?!霸趺戳??
”阿哲走過來,想幫我拎包,我下意識躲開了。他的手僵在半空,
眼底掠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快得像錯覺?!皼]什么,”我扯了扯嘴角,
“今天好像特別累?!辈妥罃[著兩副碗筷,可我瞥見水槽里堆著三個盤子。是我記錯了?
還是……他帶了人回來?吃飯時他總往我碗里夾排骨,自己卻沒動幾筷子。
客廳空調(diào)開得很足,我卻覺得熱,額頭上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滑,滴在米飯上,
暈開一小片濕痕。“阿哲,”我放下筷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他夾菜的手停了,排骨湯在砂鍋里咕嘟冒泡,熱氣模糊了他的臉?!皼]有啊,”他笑了笑,
那笑容卻沒到眼底,“是不是又胡思亂想了?醫(yī)生說你要保持心情愉快?!庇质轻t(yī)生。
自從我從醫(yī)院出來,他就總把醫(yī)生掛在嘴邊??晌颐髅饔浀茫翘鞆氖中g(shù)室推出來,
護士說手術(shù)很成功,是阿哲紅著眼睛攔住醫(yī)生,低聲說了句什么,醫(yī)生看我的眼神就變了,
像在看一件易碎的瓷器。夜里我被凍醒了。身邊的位置是空的,被子冰涼。
客廳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我光著腳走出去,看見阿哲蹲在茶幾前,手里拿著個黑色的本子,
借著手機屏幕的光在寫什么?!按蟀胍共凰?,干嘛呢?”我走過去,他猛地合上本子,
手機差點掉在地上?!皼]、沒什么,”他慌忙把本子塞進抽屜,
反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睡不著,看看工作郵件?!蔽叶⒅哪?。燈光下,
他眼下的烏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下巴尖的胡茬冒出青色,比上周瘦了整整一圈。
他以前最注重形象,連出門倒垃圾都要梳好頭發(fā)。“你是不是……”我喉嚨發(fā)緊,
那些盤桓了好幾天的猜測像毒藤一樣纏上來,“外面有人了?”他愣住了,隨即笑了,
伸手想摸我的頭發(fā),我偏頭躲開。他的手落下去,指尖微微發(fā)抖。“傻瓜,說什么呢,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我只有你啊。”只有我?那抽屜里的本子是什么?
那三個盤子是誰用的?還有他手機里那些加密的相冊,深夜里躲在陽臺打的電話,
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他從沒用那種語氣跟我說過話。我轉(zhuǎn)過身往臥室走,
他在身后喊我的名字,聲音里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恐慌。可我沒回頭。鏡子里映出我的影子,
臉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我抬手摸了摸臉頰,冰涼一片,像摸在塊石頭上。
這一夜我沒再睡著。天亮?xí)r聽見他輕手輕腳地起床,客廳傳來打火機的聲音。
我悄悄拉開門縫,看見他站在窗邊抽煙,背脊彎得像根快折斷的弓。煙盒空了,
他捏著皺巴巴的盒子,指節(jié)泛白。他以前從不抽煙的。02. 空房間阿哲今天休息,
卻一早說要出門?!肮居悬c急事,”他系著鞋帶,頭也不抬,“中午可能不回來吃飯了。
”我靠在門框上,看著他的背影。他穿的灰色外套袖口磨破了邊,
是去年我給他買的生日禮物,他當時寶貝得不行,說要穿到六十歲?!靶枰腋阋黄鹑??
”我問。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話說得像個查崗的潑婦。他系鞋帶的手停了,
過了幾秒才慢慢抬起頭,眼眶紅得嚇人?!安挥?,”他聲音很低,“你在家好好休息。
”門關(guān)上的瞬間,我沖進客廳,拉開那個鎖著的抽屜。鑰匙就藏在他的舊球鞋里,
是我上周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黑色的本子攤開在掌心,紙頁邊緣卷得厲害,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第一頁是我的名字,后面跟著一串日期,最近的那個就在昨天。翻下去,全是奇怪的符號,
像某種密碼,又像小孩子畫的鬼畫符??煞街虚g,我突然停住了——那頁貼著張照片,
是我和阿哲的合照,可照片上的我……胸口插著塊玻璃,血把白色的裙子染成了紅。
這不是車禍那天的我嗎?可我明明活下來了,醫(yī)生說我只是失血過多。手機突然響了,
是陌生號碼。我接起來,那邊傳來個蒼老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你是林小姐吧?
張哲讓我給你送點東西,我在你家樓下?!睆堈??阿哲的全名。
他什么時候讓人給我送東西了?我下樓時,看見個穿黑袍的老頭,手里拎著個黑色的袋子,
站在單元門口的老槐樹下。樹影把他的臉遮得一半明一半暗,像廟里的判官。
“這是張哲讓我給你的,”老頭把袋子遞給我,他的手枯瘦得像樹枝,指甲泛著青黑,
“他說你最近總睡不好,這東西能安神?!贝永锸莻€陶罐,沉甸甸的,打開蓋子,
一股奇怪的香味飄出來,像檀香混著鐵銹。我皺了皺眉:“這是什么?”“你別管是什么,
”老頭盯著我,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灰,“記住,每天晚上放在床頭,別讓它離身。還有,
別去西邊的空房間,尤其別在午夜后靠近,對誰都不好。”西邊的空房間?我們家是兩居室,
哪來的空房間?我想問清楚,可抬頭時,老頭已經(jīng)不見了?;睒涞娜~子在風(fēng)里嘩嘩響,
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拍巴掌。我攥著陶罐往回走,總覺得背后有人盯著,回頭卻什么都沒有,
只有我的影子被陽光拉得老長,歪歪扭扭的,不像個人形?;氐郊遥?/p>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西邊的墻。我們家西邊是主臥,可老頭的話像根刺,扎得我心里發(fā)慌。
我敲了敲墻壁,實心的??僧斘易叩揭鹿袂?,突然發(fā)現(xiàn)衣柜和墻壁之間有條縫,
窄得只能塞進一根手指。我搬開衣柜,墻面上果然有個門,被墻紙糊住了,
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門把手上全是灰,像是幾十年沒開過。
鑰匙串上的小水果刀派上了用場。我劃開墻紙,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帶著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里面果然是個房間,不大,只有一張床,
一個梳妝臺。窗戶被木板釘死了,光線暗得很,只能看見床上鋪著白色的床單,
上面印著朵枯萎的玫瑰——那是我最喜歡的床單,車禍前一天我還鋪在床上。
梳妝臺上擺著面鏡子,鏡面蒙著灰。我走過去,用袖子擦了擦,鏡子里映出的卻不是我。
鏡子里的床上躺著個人,渾身是血,胸口插著塊玻璃,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
那是……車禍后的我?可我明明站在這里,活生生的。鏡子里的“我”突然動了,
眼睛慢慢轉(zhuǎn)向我,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我嚇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床。
床單被我扯下來,露出底下的床墊,上面印著塊深色的污漬,形狀像個人形。
這不是我的房間。這是……停尸間?手機響了,是阿哲。我手抖得厲害,好幾次才劃開屏幕。
“你在哪?”他的聲音很慌,帶著喘息,“是不是在家?別亂走,我馬上回來?!薄鞍⒄埽?/p>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們家……是不是有個空房間?
”電話那頭沉默了,只有電流的滋滋聲。過了好久,他才低聲說:“別去那里,等我回來。
”“為什么?”我追問,“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活不下來了?”“不是的!”他突然吼起來,聲音里帶著哭腔,
“你別胡思亂想,我從沒騙過你,我愛你??!”愛我?愛我就會瞞著我?
愛我就會在空房間里藏著我的尸體?我掛了電話,癱坐在地上。梳妝臺的抽屜半開著,
里面露出個紅色的本子,封面上寫著“往生簿”三個字。翻開第一頁,是我的名字,
生辰八字,還有死亡日期——就在車禍那天。下面寫著一行字:陽壽已盡,陰時滯留,
以摯愛陽壽續(xù)魂,違逆天理,折壽十年。下面的簽名是張哲。
03. 續(xù)命燈我坐在空房間的地板上,手里攥著那本往生簿,指尖冰涼。原來我早就死了。
車禍那天,方向盤失靈,貨車撞過來的時候,我看見阿哲撲過來想拉我,
可玻璃碎片比他的手快。意識消失前,我聽見他喊我的名字,聲音像被揉碎了。
可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會覺得冷,會餓,會看見他,會懷疑他出軌?門被撞開了,
阿哲沖進來,頭發(fā)亂得像草,襯衫濕透了,貼在背上。他看見我手里的往生簿,
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斑@是真的,對嗎?”我抬頭看他,
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本子上,暈開墨跡,“我早就死了,是你……用你的命換我留在這?
”他走過來,蹲在我面前,想抱我,又不敢碰,手懸在半空,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對不起,”他哽咽著,“我不敢告訴你,我怕你走了。”“所以你晚歸,是去做什么?
”我想起他眼底的烏青,想起他瘦下去的臉,“是不是去……續(xù)命?”他點點頭,
喉結(jié)滾動著,聲音沙?。骸澳莻€黑袍老頭是陰陽先生,他說你是橫死,魂魄不穩(wěn),隨時會散。
只有用我的陽壽做引子,點燃續(xù)命燈,你才能留在陽間?!彼麖目诖锾统鰝€小布包,打開,
里面是盞青銅小燈,燈芯是紅色的,像根凝固的血?!斑@燈一天不滅,你就能多留一天,
可燈油……是我的命?!蔽颐潜K燈,冰涼刺骨。難怪他越來越瘦,
難怪他眼底的烏青越來越重,難怪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在一點點燃燒自己,
就為了讓我這個鬼魂,多待在他身邊一天。“你傻不傻!”我捶打著他的胸口,
眼淚糊了滿臉,“我已經(jīng)死了啊!你這樣是在作賤自己!”他抓住我的手,按在他胸口,
那里的心跳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皼]有你,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看著我,
眼睛亮得嚇人,“你記得嗎?我們說過要一起到老,要看著對方頭發(fā)變白,牙齒掉光。
我不能食言。”我想起求婚那天,他單膝跪地,手里拿著朵皺巴巴的玫瑰,說:“林晚,
我沒多少錢,但我有一輩子的時間,你要不要?”那時我笑著說要,可現(xiàn)在才知道,
他說的一輩子,是要用他的命來湊。“那個本子,”我指著他鎖在抽屜里的黑本子,
“上面的符號是什么?”“是你的魂時,”他拿起本子,翻給我看,
“先生說要記錄你每天的狀態(tài),魂體什么時候不穩(wěn),什么時候需要補充陽氣,都要記下來。
我怕忘了……”“那三個盤子呢?”“我怕你一個人吃飯孤單,”他聲音更低了,
“每次做飯都多擺一副碗筷,假裝……假裝你還在?!痹瓉砟切┪乙詾榈闹虢z馬跡,
全是他愛我的證據(jù)。我像個傻瓜,用最惡毒的猜測,去揣度這個把命都給了我的人。
“對不起,”我抱住他,可我的手穿過了他的身體,什么都沒碰到。我忘了,我是鬼,
我碰不到他了。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眶通紅:“沒關(guān)系,我能感覺到你。
”他從衣柜里拿出件我的舊毛衣,套在身上,又把我的圍巾圍在脖子上。
“這樣就像你抱著我了,”他說,“你以前總說我怕冷,冬天要多穿點。
”我看著他穿著我的衣服,瘦小得像個孩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鞍⒄埽盼易甙?,
”我哽咽著,“這樣下去,你會死的。”“我不怕死,”他抓住我的手——這次他抓住了,
他的手心滾燙,燙得我魂體都在發(fā)抖,“我怕的是你不在?!蹦翘焱砩?,
他把續(xù)命燈放在床頭,燈芯的紅光映在他臉上,忽明忽暗。他抱著我的枕頭,像抱著我一樣,
很快就睡著了,呼吸輕得像羽毛。我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臉。他的眼角有了細紋,
鬢角甚至冒出了根白頭發(fā)。才二十五歲的他,看起來像個三十多歲的人。
續(xù)命燈的火苗跳了跳,發(fā)出“噼啪”的輕響。我突然明白,那不是燈油在燒,是他的命在燒。
凌晨三點,他突然開始發(fā)抖,額頭上全是冷汗,嘴里喃喃地喊著我的名字。
我想去給他蓋被子,可手剛碰到被角,就被一股寒氣彈開。衣柜上的鏡子里,
我的影子越來越淡,像要被風(fēng)吹散。04. 陰陽隔黑袍老頭又來了,這次是阿哲請他來的。
他把桃木劍插在門后,朱砂畫的符貼滿了客廳,空氣里飄著檀香和符咒的味道,
嗆得我嗓子疼?!八幕牦w越來越弱了,”老頭盯著我,眼神里帶著憐憫,“張哲,
你這是在逆天而行,再這樣下去,不光她留不住,你也會被拖進陰曹地府。
”阿哲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攥著我的照片,指節(jié)發(fā)白:“我不管,只要能讓她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