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裹挾著鐵銹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沉重地壓在我的肺葉上,
讓我不禁感到些許壓抑。廢棄的教室像個巨大而骯臟的胃,而我,
只是其中一塊未被消化的殘渣。月光透過布滿蛛網(wǎng)和污垢的高窗,
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線,像垂死者的手指,勉強勾勒出四周桌椅猙獰的輪廓。更多的,
是那些匍匐、蜷曲、堆疊在地上的暗影。它們不再是人,只是形狀各異的軀殼,
散發(fā)著濃稠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味——血。我的位置在中間,很干凈,只有我面前這張課桌,
像是風暴眼中唯一寧靜的孤島,不聲不響,與世隔絕。我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露出一個愉悅的笑。終于。終于可以歇一會了。“等等,那是……”就在我睜開眼的那刻,
我看見,一張A4白紙平白無故地出現(xiàn)在桌面,白得刺眼,上面只有五句印刷體,
坦然擺在眼前,就像是命運向人間隨手拋下的一道審判。我沉默,隨后取出口袋中的圓珠筆,
感受著其上已經(jīng)干涸的不明棕紅色物質(zhì)——那是些骯臟靈魂存在過的證明,隨后伏在了桌面。
1第一題:“1+1=?”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這幾個簡單的字符,
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捅進了記憶最深、最痛的那把鎖,隨后粗暴地擰開,
將無法承受的事實,狠狠撂在面前。一段記憶從海馬體鉆出,刺破了我的視網(wǎng)膜。
眼前晃動的不是數(shù)字,是齊書的父親——齊真那張被酒精泡得浮腫發(fā)亮、永遠帶著暴戾的臉,
是她母親——錢畔娣那副逆來順受、沉默得像影子一樣的軀殼。
一個無能、家暴、酗酒、變態(tài)的男人,加一個懷孕、逆來順受、不知反抗的女人。答案呢?
答案就在這間屋子里,就在那片黏膩冰冷的地板上。一具,兩具,三具……齊真,錢畔娣,
錢畔娣腹中那個連啼哭都未曾有過的胎兒,齊書,
還有齊書腹中那個同樣未曾見過天日的孩子??偣参鍌€人。齊書腹中的胎兒是誰的?
我忘了……大概是我不想記起吧。筆尖落下,劃破寂靜。我寫下一個數(shù)字:5。
墨跡在慘白的紙上暈開,像一小團凝固的血。2第二題:“寫下你喜歡的詩。
”心口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那些在心底反復摩挲、帶著體溫的字句,那些齊書曾倚在我肩頭,
用她特有的、略帶沙啞的嗓音輕輕念誦過的詩行,瞬間涌了上來。《致索菲亞》。
瑪麗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
回望那些熾熱的、絕望的、如同荊棘般纏繞著靈魂的句子,我閉上眼,
仿佛又聞到她發(fā)梢淡淡的、干凈的肥皂味,感受到她念詩時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頸側(cè)。那時,
教室里陽光正好,塵埃在光柱里跳舞,世界安全得像一個溫暖的繭。
我?guī)缀跄苡|摸到那份隱秘的、幾乎要破胸而出的悸動,
那份被她一顰一笑輕易點燃又熄滅的、無處安放的火。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
筆跡有些歪斜,卻異常用力,像是在刻碑。每一筆,都是扎在心上的一根刺。對。我是女生,
而我喜歡齊書,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即便死也要一起的那種,
喜歡到在無數(shù)個夜晚為了她絕望的那種,喜歡到為了她放棄一切的那種。很不正常吧。確實。
3第三題:“如何活下去?”活下去?這三個字像千根淬了毒的寒針,
在我的心臟狠狠地攪動一番,最后扯出了一串扭曲的真相。
我的目光掠過腳下這片由我親手制造的、沉默的墳場。齊書墜落時碎裂的身影,
她家那扇緊閉的、門縫里溢出死亡氣息的門,
畔娣僵直的身體和齊真那張寫滿恐懼與罪惡的臉……還有那些在走廊里、廁所隔間、操場上,
像蛆蟲一樣蠕動的、帶著惡毒笑意的竊竊私語——“聽說了嗎?
一班的齊書……”“跟外面那些混混唄,肚子都大了……”“長得倒還不錯,挺清純,
可惜了……”“活該,不自愛,活著就是有辱校風……”骯臟的舌頭們,
化為無數(shù)尖銳的刀片,一遍遍凌遲她死后的尊嚴。每一句謠言,
反復切割著我已經(jīng)潰爛的心臟。憤怒像沸騰的巖漿,燒干了所有理智,
只剩下一個冰冷堅硬的核心——憑什么?憑什么加害者可以輕易死去,
留下污名由無辜者承擔?憑什么施暴者死了就一了百了,而我的愛人,
還要在死后承受這些蛆蟲的啃噬?他們不配活著!不配呼吸她曾經(jīng)呼吸過的空氣!
不配感受她未曾感受過的美好!一個念頭,清晰、冰冷、帶著毀滅一切的快意,
在無邊的黑暗里瘋長。我要讓他們閉嘴。永遠地閉嘴。永遠。用最直接的方式,
讓他們骯臟的舌頭再也發(fā)不出一個污穢的音節(jié)。于是,我成了獵人。那間廢棄教室,
是精心挑選的屠宰場。一個,一個,又一個……那些曾吐出過污言穢語的面孔,
帶著好奇、疑惑,甚至是不懷好意的期待,被我單獨約到了這里。門在身后關上,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當驚恐在他們眼中炸開時,我手中的圓珠筆,
已經(jīng)帶著積攢了半生的絕望和恨意,精準地刺入脖頸。刀鋒切開皮肉、割斷喉管的觸感,
溫熱黏稠的液體噴濺在手上、臉上的溫度,
還有他們喉嚨里發(fā)出的“嗬嗬”的漏氣聲……這些引人渾身發(fā)毛的感覺,
混合著教室里彌漫的血腥氣,構(gòu)成了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平靜,與暢快。每一次揮刀,
都像是在為齊書舉行一次微小的、血色的葬禮。當最后一個造謠者抽搐著倒下,
教室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滿地的狼藉。世界終于清凈了。
那些嗡嗡作響、令人作嘔的噪音消失了。一種巨大的、令人暈眩的疲憊感,
混雜著一種病態(tài)的、接近虛脫的滿足感,淹沒了我。贖罪?為誰贖?為這些被我終結(jié)的生命?
不,他們不配。是為我自己。為了我沒能更早地看清齊書的絕望,
沒能更用力地抓緊她冰冷的手。為了我在這污濁的人世間,竟還需要用如此骯臟的方式,
去換取片刻的“干凈”。為了我終究沒能保護好她,生前死后,
都讓她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罪。這雙手沾滿的血,是對我的審判,
也是我唯一能獻上的、遲到的祭品。我終究點了點頭,在紙上寫下兩個字:“贖罪”。
墨跡深重,幾乎要透破紙背。4第四題:“齊書是誰?”筆尖猛地頓住了,
懸停在那個“誰”字上方,微微顫抖。齊書……是誰?
是那個總坐在窗邊、被陽光勾勒出柔軟發(fā)絲輪廓的女孩?
是那個被父親齊真醉酒后踹倒在地、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影子?
是那個在體育課后遞給我一瓶水、指尖微涼的同伴?是那個在深夜的電話里,
聲音壓抑得像隨時會繃斷的弦,卻只反復說著“沒事,曦曦,真的沒事”的傻瓜?
是那個……讓我在擁擠的教室里,目光總是不由自主追隨,心跳會莫名失序的存在?
無數(shù)張面孔在我眼前交疊、閃爍、破碎,她的笑,她的淚,她沉默的忍耐,
她偶爾泄露的脆弱……還有遺書上那些冰冷的、字字泣血的控訴——齊真那雙骯臟的手,
是如何在酒精的驅(qū)使下,一次次伸向自己的親生女兒;錢畔娣是如何在絕望中變得麻木,
連保護女兒的最后一點力氣也被抽干;那個雨夜,醉醺醺的齊真如何對懷孕的妻子拳腳相加,
錢畔娣又是如何在護住肚子的本能下微弱地反抗,最終被失手扼死……以及,
齊書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里孕育著那個惡魔的種子時,那份足以摧毀整個世界的崩塌。所有的碎片,
最終都指向同一個終點——那扇敞開的、吞噬了她的窗戶。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狠狠揉捏。痛楚尖銳而窒息。我扯動嘴角,喉嚨里滾出一聲破碎的輕笑。太復雜了,
太沉重了。摯友?愛人?救贖?還是……永遠無法企及的光?我分不清了,也不想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