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樣品?!彼_口,聲音沒什么起伏,簡潔得像在核對報表。纖長的手指越過桌面中央那詭異的蠟白頭顱樣品,指向桌面角落。
一個透明的亞克力資料盒穩(wěn)穩(wěn)地立在那里,像是這片混亂邪性中唯一一絲刻意的整潔。盒子里整齊碼放著一摞深藍色硬殼文件夾,脊背上統(tǒng)一印著白字的編號和名稱。
“《‘永生教’都市傳說核心意象及傳播譜系》?”我不自覺地念出了那標題,感覺喉嚨有點干澀。腦子里電光火石般閃過剛才桌上那顆裹著白麻布的頭顱……
沈薇指尖捻著的那撮東西又湊近鼻端微微嗅了一下,動作細微卻帶著極強的掌控感?!暗谄叻菸募A,”她目光鎖定那個資料盒,語速不快不慢,“重點看。標記‘B級風險’,‘高傳播性’,‘具象化恐慌原型誘發(fā)’?!?/p>
B級風險?高傳播性?具象化……恐慌原型?!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像冰冷的代碼,構筑出的卻是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未知。
我咽了口唾沫,邁著灌鉛的腿,在厚得能吞沒腳踝的猩紅地毯上挪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腐爛的肉墊上。濃稠的血色夕陽裹在身后,如同實質(zhì)的壓迫。那冰冷的、帶著枯焦氣味的空氣緊緊貼附在皮膚上。
就在我快要靠近那張巨大的、泛著冷光的黑曜石臺面時——
“嗒。”
一聲輕響。
沈薇捻著那撮東西的指尖微微松開。一小片深褐色的、焦枯的碎屑,飄飄悠悠地落向桌面。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接——純粹是被她剛才那旁若無人、仿佛在拈花供奉的動作給魔怔了。
指尖與那碎屑的距離不過寸許。
就在即將觸碰到的剎那!
一股極其陰寒的、仿佛凍結血液的冷氣猛地從碎屑上炸開!那根本不像一片植物殘骸的溫度!更像是千年玄冰!
“嘶——” 我倒抽一口涼氣,觸電般縮回手!動作太急,腳下一滑,厚厚的軟綿地毯變成了最狡猾的陷阱,整個人直接朝著側面栽倒!
混亂中,手肘重重撞在了旁邊一把覆蓋著詭異猩紅絲絨的高背椅上。
“轟!”
金屬椅腳與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劇烈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噪音!椅子被巨大的力道撞得直接橫移出去!椅背更是狠狠地撞在了后方的……
嘩——啦——!
一聲清脆又令人心碎的碎裂聲!
那釘在墻上、作為整個空間最詭異裝飾的巨大孔雀翎羽畫框,被撞歪的椅背掃中一角!畫框沉重地搖晃了兩下,終于脫離了束縛,像一只巨大而笨拙的鳥類,從墻面直直地……拍落下來!
“砰!”
沉悶厚重的巨響在地毯上炸開!斑斕的孔雀羽毛被巨大的沖擊力震得四散飛濺!暗色的底板碎裂開來,鋒利的木屑混雜著扭曲的金屬畫框,狼狽地散落在猩紅的地毯上!
辦公室里的死寂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徹底撕裂。
夕陽更濃了,房間里鋪天蓋地的紅,仿佛被潑上了新鮮的血液。飛散的羽毛像斑斕的詛咒在空中飄蕩,又緩緩垂落。我以一個極其狼狽的“狗啃泥預備式”半跪半趴在地上,一手撐著冰冷的地毯,一手尷尬地懸著,抬頭,正對上——
猩紅地毯如血海翻涌,斑斕的孔雀羽如同詛咒的碎片凌亂散落。夕陽熔金般潑在沈薇身上,為那冰冷的剪影鍍上一層淬火似的、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危險光澤。
她緩緩抬起頭。
指間捻著的那一小撮深褐色物質(zhì),不知何時已化為灰燼,無聲飄散在凝固的空氣里。那只剛剛捻過“焦枯殘骸”的手,慢條斯理地抬起,懸停在黑曜石桌面上方。她的視線,如同手術臺上無影燈的光束,冰冷、銳利、不帶一絲多余情緒地掃過我僵硬撐在地毯上的胳膊,掃過那條被我撞歪的猩紅絲絨椅殘骸,最終,精準地鎖定在那一片狼藉的孔雀翎羽殘骸上。
辦公室內(nèi)只有羽毛殘骸在氣流中打著旋兒的細微聲響。
完了。
我腦中只有這兩個字在瘋狂刷屏。剛入職(被迫簽賣身契)不到十分鐘!砸碎老板重金打造的……邪教風格裝飾品?!
沈薇的目光終于從那片狼藉上移開,重新落回我身上。她的紅唇極其緩慢地開合了一下,如同法官落下冰冷的木槌前最后的停頓。
沒有預想中的雷霆震怒。甚至沒有聲音。那過于的安靜反而像是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扎得我后脖子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就在這死寂快要讓我喘不過氣的時候,一直像個完美背景板的小唯動了。她不知何時無聲地走到了那片孔雀羽毛的殘骸前,像個嚴謹?shù)姆ㄡt(yī)勘查第一現(xiàn)場。她蹲下身,戴上了一副薄如蟬翼的白色橡膠手套(天知道她是從哪兒掏出來的?。?,從隨身那個看著像工具箱的深色方形包里拿出一個小型探照燈和一把精致的鑷子。
冷白的光束打在碎裂的底板和四散的羽毛上。
“底板材料,MDF高密度板,非承重墻專用輕質(zhì)龍骨懸掛,”她那清凌凌、不帶任何波瀾的聲音在落針可聞的辦公室里響起,清晰地報出一個個冰冷的參數(shù),“沖擊點位于左下角,受力面垂直應力超過板材負荷極限,導致錨點連接釘位移脫落……”
她捏起一片從折斷的金屬畫框角上掉落的、帶螺紋的金屬件,指尖精準地拈著,對著燈光看了一眼,然后才轉(zhuǎn)過臉,那雙黑白分明、如同實驗室玻璃器皿的眼睛,平靜無波地看向沈薇:
“姐,”小唯的稱呼異常平淡,“固定用膨脹螺栓和塑膠壁虎規(guī)格不匹配墻體結構負荷。安裝方責任風險系數(shù)87.4%?!?/p>
我:“……”
沈薇:“……”
那股冰冷的、審視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瞬間轉(zhuǎn)向,卻又在沈薇那里凝固成更深沉的漩渦。
沈薇搭在冰冷桌面上的指尖輕輕地敲了一下。噠。
那聲音不大,在死寂的辦公室里卻如同敲在我的骨頭上。
她終于開口。不再對著那片狼藉,也不再對著小唯精準的分析。目光直刺刺地釘在我身上,帶著一種穿透式的、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的冷靜。
“安裝方過失扣除已支付款項,另附加20%服務賠償?!彼Z氣毫無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的商業(yè)決策。隨即,那冰錐般的視線帶著千鈞重擔,沉沉落回我因僵硬而微微顫抖的肩膀:“陸首席?!?/p>
我喉嚨發(fā)緊,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損壞公司財產(chǎn)?!彼t唇開合,吐出的字句如同判決書,“價值四萬八千元人民幣?!泵恳粋€字都清晰地砸在我耳膜上,“念在初次,不予即時追償?!?/p>
心頭剛要因“不予即時追償”而短暫地蹦跶一下——
她那敲擊桌面的指尖又點了點。噠。
冰寒刺骨的目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劃開我最后的僥幸心理。
“計入你……個人賬戶負資產(chǎn)?!甭暰€比窗外的殘陽更加冷酷,“下月薪資,結算時扣抵?!?/p>
下月工資……扣抵?!
那剛簽的“賣身契”上模糊不清的“基礎底薪”,瞬間變成了一串扎眼的、帶著巨大負號的赤字!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四萬八!還是在我分文未賺的情況下!這哪是上班,這是踏馬背了一身債進了盤絲洞!
夕陽那濃稠如血的光線徹底沉入窗框之下,辦公室陷入一種更深的、帶著冰冷藍調(diào)的昏暗。沈薇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光,快得讓人捉摸不透。她唇角的線條似乎極其細微地繃緊了零點幾毫米。
小唯不知何時已站起身,脫下了那副薄橡膠手套,動作利落地折疊好,放回那個深色工具箱。她依舊面無表情,但那副“工完料清場地”的姿態(tài),無疑是在我滴血的心口又撒了一把鹽——證據(jù)確鑿,抵賴無用。
沈薇不再看我。仿佛剛才那巨額負債的裁定只是一句隨意的“今天天氣不錯”。
她微微前傾了身體,越過辦公臺上那觸目驚心的頭顱樣品和散亂的羽毛灰燼,再次指向那個透明的亞克力資料盒。細白精準的指尖點著第七份藍色文件夾,如同指向一個無法逃避的命運坐標軸。
“那,是你的‘工單’,陸首席?!?每一個字都淬著冰,“核心業(yè)務??赐晁?。”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感,“然后,”
她終于給了我今晚第一個確切的指令,冰冷、清晰,敲碎我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行政主管在門口等你?!?/p>